姬姮勉强往前走,腿上没劲的欲跪地。
陆韶怕她伤着腿,赶紧给京墨使眼色。
京墨听了一路车,都不知道该不该心疼姬姮,只得灰着脸叫人搬来座椅。
陆韶搀她坐倒,将手里披风铺开遮住她的腿。
姬姮盯着披风有一瞬僵直,倏尔慵懒的靠在椅子上,端量着这二十人。
胡娇和胡灵一左一右立在两侧,胡娇当先道,“殿下,这二十位妹妹已经学会骑马,目下奴婢在训练她们耐力,胡灵教习遁藏,武艺每日由赵师傅教。”
她吹了声口哨,那二十人便都蹲到,将手背在身后便有人上前为她们系上背囊,随即整齐的沿着路道往东边高坡蹲跳。
胡灵随后也吹出口哨,二十人就地翻身,以极快的速度闪进杂草坡地里,立时不见人影,那草都没被压倒。
胡娇拍拍手,二十个姑娘瞬时从各处归拢,解了手里背囊,站回一列。
胡灵朝后方挥手,二十人转身冲向马厩,牵出马翻身而上,她们长发高束,身形修长,驾着马在草场中飞驰,在夜灯下也不逊色分毫。
一圈跑下来,她们自觉将马牵回马厩,再排列成队,非常有纪律性。
姬姮目视着她们,没有一人喊累喊苦,这些姑娘最大才十七,这个年龄多是待字闺中,准备嫁人,照着时下风俗,她们应该三从四德,相夫教子。
“累不累?”
二十人都不吭声。
姬姮交握着手指,坐正,然后微笑,“你们是本宫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
二十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泪花,她们不约而同跪到地上,“卑职等当不得殿下夸赞。”
姬姮的笑容不变,人沉默了。
陆韶出声道,“殿下夸你们,你们受着就是,哪儿来的推拒?”
姬姮斜他,“这是本宫的人。”
陆韶弯唇,勾着腰敬声说,“殿下这般护犊子,臣多嘴了。”
他们一唱一和,二十个姑娘一下子就对姬姮产生好感,她们在公主府里呆了那么多天,也没见到这个未来主子,又听府里的丫鬟小厮说她严厉凶冷,便都畏怯她,谁知真见到人,却又是这番模样。
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主子。
姬姮朝她们招了招手。
二十个大姑娘围过来,面带着欢喜的叫她,“殿下!”
姬姮面上高兴,抬手推陆韶。
这就嫌他碍事了。
陆韶瞧着她欢快,抿笑退到一旁,看姑娘们围在她身边,没来由的生出羡慕,她对女人们都很和善。
对太监,尤其是他,凶神恶煞的像是欠她许多债,往先他不懂为什么,太监也没惹着她,何来这般厌恶太监。
直到那天姬绣垂死挣扎时吐出的话,丽妃跟太监有染,他就彻底明白了,他杀的胡苏太监就是丽妃的姘头,姬姮那么恨太监,全是她母妃的缘故。
“本宫让你们吃尽苦头,你们怨恨本宫吗?”
姑娘们都摇摇头。
姬姮笑的畅快,“你们都是好人家的姑娘,被本宫买进府,原本大概都以为来做婢女,结果本宫让你们干着男人的事儿,真要是怨恨,本宫也可放你们离开。”
她们都急得直掉眼泪。
“殿下别赶我们,我们想跟着殿下。”
“原先在家中也过不了好日子,爹娘时常打骂卑职,进殿下府里才发现,自己也是个有本事的。”
“殿下说这是男人的事儿,可卑职如今才知晓,男人的事儿女人也能做。”
姬姮静静注视着这二十来个姑娘,陆韶选的人很好,都是身形高挑,四肢有力,女人的体力天生比男人稍逊,但这些姑娘相比男人也没差多少。
她问那个哭的最凶的姑娘,“你爹娘为什么打骂你?”
那姑娘双颊红透,难为情道,“卑,卑职力气大,能吃饭,爹娘说,卑职不像个女人家,以后也嫁不出去,就是个赔钱货……”
姬姮半边唇勾起,冷冽笑道,“女人家,这是他们嘴里定出来的规矩,女人就该畏畏缩缩的躲在家里,得娇柔听话,最好什么都不懂,然后嫁人,受丈夫辖制,遇到良人尚且平安一世,运气不好,遇上了中山狼,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吁出一口气,接着道,“他们从来不会告诉女人,力气大了,也可以当家,外面的重活也能做,还能练武打仗,他们也不允许女人断文识字,参加科考,只说女人就不该这样,这是悖徳,可是悖的是哪门子德,这些人又不告诉女人。”
陆韶呆呆望着她,她神色宁静,说的很慢,像是在思考,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讥讽,她在讥讽这世道,世道给女人套上了枷锁,她就想拆了这副枷锁。
正如皇帝所言,姬姮从愿不受束缚⑨时光整理,她乖张暴戾,放肆任性,不受律法条规控制,这是她身上最让人艳羡的地方。
姬姮的目光巡视着这些年轻脸庞,掷地有声道,“本宫不说什么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的话,本宫要告诉你们,他们骂你们,嘲笑你们,是因为他们怕你们站起来,这样他们就无法再奴役你们,他们说的所有话语,都是为了让你们自卑、自弃,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你们站直了身板,就能取代他们。”
第49章 (一更) 殿下能一辈子只有……
姑娘们都呆住, 她说的话在脑子里打转,新奇、荒诞,但竟有道理, 她在说教和训导。
可是她们爱听。
二十人悉数跪地上,齐声道, “卑职等愿誓死追随殿下。”
往后若有机会建功立业,屹立朝堂边塞, 她们都不会忘记这位桀骜自负的殿下。
姬姮仰望着天边星,一闪一闪,月辉也挡不住这星火, 她弯唇道, “都回去歇息吧。”
二十人便都悄悄退走了。
姬姮坐的不太舒服, 想挪身。
陆韶自她身后托着腰扶正, 轻笑道, “这椅子太硬,咯着殿下身子,不然臣抱着吧。”
姬姮木着脸盯他, “你可以闭嘴。”
坐马车颠了一路, 车上还和他那般,一身粘腻,本就难受, 他站旁边还说着风凉话,若不是她有事要问, 估摸着早上手教训他。
陆韶极拘谨的笑着,自腰包里掏出一颗玻璃珠放在手中把玩,指尖抵着那球体,向前滑动再缩回手, 任它滚回手心,那指头灵活的在玻璃珠上打转,戏弄的它转不动身。
姬姮面色青黑,身体酸的撑不住,撑着胳膊才能维持姿态,她的神色很冷,可是眉梢染着风情,越是这般薄情就越动人,她笑了,“要本宫把你的手砍下来?”
陆韶撩好袖摆,手背到腰后,瞅着她委屈,“臣一句话没说,您瞧臣不顺眼,臣站远些。”
姬姮别过身,从胡娇手中扯过长鞭,照着他的胳膊猛一下挥过去。
鞭子上身,陆韶没觉得有多疼,可能是衣服穿的多,只那么一下,她就将鞭子扔回胡娇,脸侧对他道,“本宫觉得,你蹬鼻子上脸的功夫叫人看着很烦。”
陆韶低着头,抿声未答,他是得意忘形了,想着她愿意跟他交缠,也容他近身,总该是念着情的,哪怕这情不是他奢望的,他依然妄想着她会爱上他。
但陆韶忘了,是他亲口说的,做她脚下恶犬,链子拴在她手中,任她践踏自己的尊严。
他犯贱,他活该。
姬姮有一搭没一搭的翘着腿,问胡娇她们,“这两天事儿忙,你们打幽州回来后,本宫就没空来问事,一直耽搁到现在,那谣言能查出来源头吗?”
胡娇和胡灵互视一眼,胡灵出声道,“幽州鱼龙混杂,奴婢两人入幽州探寻了十多天,只隐约摸出来,这谣言一夕之间传出,但源头不确定,奴婢们认为,能煽动整个幽州百姓,民间没那么大势力。”
“幽州离燕京最近,幽州的藩司和中军都督府都是直属京中,尤其是中军都督府,直接从京军中调任,这两衙门绝对不敢做出这种事,”陆韶慢慢说。
姬姮眼眸微沉,稍微思索后,冲陆韶抬起手。
陆韶嘴边泻出笑,轻捏住纤指,悄声在她耳边道,“夜深了,殿下受不得冷,臣抱殿下回去吧。”
姬姮轻哼一声,飘过京墨。
京墨当即掏出早备好的钱袋子递给胡灵,然后一左一右牵着两人往练武场走,“殿下在府里就念叨要给姑娘们制备武器,两位姐姐先带我去看看,她们趁手的兵器是哪些,我记下来,改明儿就叫人做了送来。”
胡娇和胡灵笑咯咯,同她转道入了练武场。
等三人没影了,陆韶才抱起姬姮上了马车。
——
入夜后,偶尔能听见寒鸦凄叫,窗台上降了一层霜,姬姮侧躺在海棠榻上,她才洗过澡,松松垮垮的披着薄绡绛紫色宽袍,衣襟半开,细粉肌肤在灯火下灼灼生辉,她搭着两条腿在陆韶膝盖上。
陆韶力道和缓的给她推拿,侧目见她眉心蹙出结,红唇半咬,脸埋一半在枕头里,看表情有些难挨。
陆韶心里一片柔软,张开手掌顺着她的背道,“臣不是有意的,不勾出来,您会生病。”
姬姮睁一只眼望着他,眸中含水,表情莫名。
陆韶猜不出她的情绪,手便要移开。
“……本宫没让你撤手,”姬姮说道,她的嗓音有些破碎,像经过撕扯后重组,带着脆弱感,很招人。
陆韶唉一声,手接着拍她的背,“幽州臣想过,藩司和中军都督府肯定不敢散布您的谣言,但挡不住那边有守备太监。”
姬姮翻过身,他干脆把人搂到怀里,躺倒让她趴身上,慢慢给她顺背,“幽州的守备太监,臣查过,是从御马监调过去的,原先是御马监的随堂,瞧着刘乾想提拔他,才将他先下放到幽州磨练,估摸着等个三五年回京再升职。”
这就顺理成章了,守备太监手上可以没人,但能放人进幽州城,想传个谣言轻轻松松。
“你不是抓了一批缇骑?”姬姮闭着眼嘟哝道,她开始困了,意识还在,她喜欢被人顺背,也喜欢被人抱着,哪怕她反感陆韶,她依然抵挡不了他的怀抱,分明他跟父皇不同,父皇抱她的时候,像天,像家,他抱着她的时候,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总归是舒服。
这让她可以勉为其难的忍受陆韶。
陆韶沉顿片刻,低头看她,“缇骑都经过特殊训练,想从他们嘴里撬开话没那么容易,要等些时候,臣尽快把他们审出来。”
姬姮抬起头瞧他,视线相碰,她又懒懒的趴回去,这回真的想睡了,“过段时间,那些姑娘大抵能调用,本宫想分出十人,你把她们安排去关中。”
陆韶迟疑道,“不太好办。”
姬姮面色转差,摁他胸口道,“整个大魏兵力全在你手里,安插人进军营怎么不好办?”
陆韶肃声,“她们到底是女人。”
营地不允许女人入内,这是规定,他送姬姮二十个姑娘,原本是打算给她做侍卫用的,哪知她心这么野,真想让姑娘进军营。
姬姮猛地起身,滚进榻内,狠瞪他道,“你当本宫是三岁小孩?你攻下关中时,本宫也在军营里,本宫不是女人?”
陆韶叹气,“他们都当您是臣的女人,您只是临时被臣带在身边,不会一直住在军中,自然没人提出异议,那十位姑娘进军营,先不说将士们同不同意,您有想过她们的安危吗?”
军中的男人们常年不见女人,这陡然送来十个鲜活的女人,他们必定虎视眈眈,先不说姑娘们能不能上战场,只怕进了军营就出不来。
姬姮撇过脸,咬牙道,“你想办法。”
她真像个难缠的孩子,总给他出难题,不答应就生气,连抱都不让抱。
陆韶再三思索,笑道,“关中离塞外近,常有牧民驻扎,牧民有男有女,个个身体健朗,殿下若愿等待,不如让那十位姑娘伪装成牧民暂住边塞,横竖鬼臼在关中,断不会叫她们有多遭罪,眼下女真人时常在边地试探,正好让她们练手,等真立了功,臣再请奏陛下给她们设职,往后她们想招女兵也看她们自己的能耐。”
陆韶托抱她回身上,哄着道,“她们又不是三岁孩子,总不能老让您筹备好一切,臣当时可吃了不少苦头才长起来,她们想成才,也得靠自己去拼。”
姬姮把头栽他颈旁,精神气耗的差不多,还能想着其他事儿道,“你跟杜雪荷把八皇姐弄进了掖庭。”
“没通知殿下,殿下不要生气,”陆韶说,脸上布满笑意,他已经等着她高兴了。
姬姮鼻息渐沉,眯了会一下清醒,当真笑起来,“你们把父皇当傻子糊弄,你眼里还有父皇吗?”
陆韶脸一凛,立刻放开她退下榻,恭声道,“臣对陛下万般敬仰,并没有鄙薄的意思,但是八殿下欺负了殿下,臣不舍得看殿下伤心,所以才出此下策。”
姬姮支起身,那宽袍乱了,坠些许到胳膊上,削肩隐在发里,泼墨一点白,衬着这张冷媚的脸,像是黑夜里的精怪现行。
陆韶的眼神发愣,半晌回神,他屈膝跪地,“但听殿下责罚。”
姬姮轻嗯声,浅浅笑道,“你能一辈子做臣吗?”
一辈子忠于皇族,忠于她,不生谋逆心,只做大魏臣。
她笑的这样好看,却是为了让陆韶匍匐在脚下永不翻身,陆韶紧握住手,心中陡然有一种豁出去的念头,他也问她,“殿下能一辈子只有臣吗?”
将他当做夫君,不再看一眼旁人,她若答应,他愿俯首称臣。
他紧盯着姬姮,姬姮唇角弯出的笑在一刹那闪过讥讽,快的让他以为是看错了,不等他再细看,她趴到榻边,缓慢近身,将他吻住。
陆韶的瞳孔震颤,未几合眸,喉间发出一声叹,沉迷进亲吻中。
——
气候渐寒,人也越发懒,姬姮清早醒来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才由着京墨进屋来给她洗漱。
“陆总督天还没亮就走了,交待奴婢,让您多躺躺,怎么就起了?”
姬姮有些疲倦,搭着她的手往外走,“昨儿去了草场,本宫不能厚此薄彼,去雅都园看看韩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