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便合住,将两人晾在外头。
杜雪悦在门口直跺脚,“狗仗人势的死太监!”
“你能不能闭嘴?”杜雪荷烦躁道,自那日她坑了八殿下后,皇帝已经多日没召她侍寝了,她找过几回陆韶,可陆韶总是推辞说有事,根本不来她宫里。
她要再看不出来,她就是真蠢,她想当高高在上的娘娘,都准备拿陆韶当奴才待了,结果陡然成这样,显然是陆韶不愿当她的奴才。
她暗暗想着,还是得讨好陆韶。
——
紫宸殿的暖阁内,姬姮跟姬芙并排坐在床前,姬芙手里端着药碗喂皇帝。
皇帝靠在床头,他真的老了,两鬓斑白,眼角的皱纹密布,这副伟岸的身躯也会因为生病而衰弱,他慈祥的看着这一双女儿,心里暖洋洋的。
姬芙给他喂完药,还是没忍住红起眼睛来,“父皇好端端生病,害的儿臣和九皇妹担惊受怕。”
皇帝发笑,拍拍她肩膀道,“都大人了,还跟父皇哭鼻子,你看你妹妹,她镇静的很。”
姬芙侧头瞅姬姮,她不是镇静,她有点发木,神情僵的很,似乎陷在什么里面出不来。
姬芙轻推她,“九皇妹,父皇跟咱们说话了,你别发呆。”
姬姮便从愣神中醒转,她望一眼皇帝,自顾把脸低下,还是不作声。
皇帝还是笑呵呵的,问姬芙道,“朕听你母妃说,你这两日常往宫外跑,宫外什么好玩的,叫你不着家?”
姬芙微讪,倒不是好玩的,这几日韩凝月忙着把孩子们迁出公主府,她抽空过去帮忙,连轱辘转,所以不常呆宫里。
“六皇姐是出宫陪儿臣,”姬姮道。
皇帝凝视着她,自从上次在宫里遇刺,她就鲜少再往宫里跑,皇帝好些天没认真看过她,有些瘦了,本来人就拧巴,现在看是又倔又可怜。
皇帝伸手摸了把她的头,慈爱道,“什么时候才能像以前那样听朕话,现儿心底怨恨着朕,总这副凶巴巴的模样,都快二十了,怎么还不懂事?成天让朕操心。”
姬姮顷刻眼酸,偏过脸道,“您可以不用管儿臣。”
皇帝手一顿,倏地撤回来,他表情凝住,蓦地冲姬芙道,“晚了,你回去睡吧,朕同你妹妹谈谈心。”
姬芙起身退出暖阁,陆韶在门口朝里看,一见她便笑,“六殿下,九殿下在里边儿没跟陛下吵吧。”
姬芙冲他翻白眼,“你又不是九皇妹的驸马,这么紧张她做什么?没得被外头听见又毁她名节。”
陆韶拘谨笑道,“臣只是担心她。”
每次跟皇帝吵过后都要哭,他见不得她落泪。
姬芙板着脸哼他一下,兀自离开紫宸殿。
陆韶缓步跨过暖阁,悄悄避到角落里,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声。
“姮姮,都一年多了,你还在跟朕矫犟,朕说了那么多,你不信,为什么你要信你母妃编的那些谎言?”皇帝略显无力道。
姬姮缄默,她原也是不信的,所以她去了建陵,那些黎国后人都在,蛇婆说的话跟母妃都能对上,她也不想相信,但她看到了父皇写的书信,白纸黑字,岂能作假?只有他在说假话,他不承认骗过母妃,他什么都得到了,还想让她蒙在鼓里,多可恨!
皇帝泄劲靠到枕头上,慢慢回忆着过往,他不想瞒着姬姮了,吵的太累,她过的也不好,不如让她看清自己的母妃。
“父皇在位时,天下算不得太平,东南西北四方都有邻国虎视眈眈,父皇花了半辈子时间才稳固住大魏国土,但边境仍有异族侵扰,就连朕即位,也打了许多次仗,直到第三年才稍微安定,朕那时已经三十三了,父皇四十六岁驾崩,朕离四十六只剩十三年,朕怕死,朕那时派人搜遍天下,只为了能够研制出长生不老药。”
姬姮呆呆看着他,他终于说出来了,他想长生不老,想永享万岁。
皇帝长长叹息,温和的看着姬姮,“朕是有野心,朕在这个位置,不凶狠一点又怎么能坐的住?但朕没有骗你母妃。”
他重新陷入回忆,“朕寻了许久药方,忽然有一天不知从哪儿传出,黎国皇女的血肉可以炼制长生不老药,朕当即大喜过望,恰好当时黎国遭两个小国夹击,你母妃向朕求助,朕便提出了交易。”
姬姮颤着睫,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紧攥着手,强自忍着愤恨等他说完。
“朕助她击退两国,她供朕骨血,”皇帝微微眯着眸子,脑海里描绘出羌柔的面容,高傲,娇媚,嗜血,他笑起来道,“朕替她击退敌军后,发觉她的骨血没有用,朕被她骗了,那时朕异常愤怒,不等那两国兵马被歼灭,就令腾骧四卫营撤军,任那两国卷土重来,吞并了黎国。”
姬姮的泪水滑落,怔怔的听着他说话,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心上,她不信道,“您在骗儿臣,您当年得病,是母妃的肉救活的。”
皇帝哈哈笑,旋即咳嗽出来,一声响过一声,姬姮身体发抖,不由自主伸手想给他顺背,但她忍下了,她问道,“您笑什么?”
“朕笑你母妃委实心狠,连这种谎话都能编造,就为了让你恨朕,”皇帝平息下来,微喘着气道,“朕得的那场病,是你母妃拿刀子捅的,她想捅死朕,扶焕儿登基,她就能垂帘听政,照样当她的皇帝。”
姬姮一下站起身,张大眼叫道,“母妃救了您的命!您竟然这般诬赖她,她死了!”
她死了,带着所有的谎言掩埋在地底,这些年,她对两个孩子没一点真心,焕儿还小尚且能掰回来,姬姮长到如今的年岁,被她的死日日夜夜纠缠,她对姬姮何其残忍。
皇帝看着她哭,她小的时候很听话,皇帝说什么都乖乖照做,她那时最怕丽妃,皇帝到黎翠宫来,她都要缠着他不准走,他手把手带带大了她,教她读书认字,带她玩耍,其他公主没有的父爱,他悉数弥补给了姬姮。
他是打心眼里疼她。
皇帝拉她进前,张开手抹掉她脸上的泪,无奈道,“你不信朕,朕去把太医叫来,他们总不会说谎。”
他朝门外道,“把太医院所有的老太医都叫来。”
陆韶敛住心中澎湃,回一声是,侧头交待低下小太监去叫人。
屋里静谧,一时无人说话。
约莫一盏茶功夫,老太医们都提着药箱跑进暖阁,纷纷跪倒,“臣等参见陛下,不知陛下还有哪里不适?”
皇帝摇摇手,直接说,“五年前,朕的那场大病,你们跟她说说怎么回事。”
太医们面面相觑,随即其中年岁最大的老太医道,“九殿下,当年陛下并没有得病……”
他犹疑着停了停,随后道,“陛下被丽妃娘娘刺伤,怕消息泄露出去,才谎称是得病。”
丽妃刺杀皇帝,只要传出去,便是皇帝想保她,也会遭众臣联名上书重责,皇帝当时能将这事瞒下来,已经耗了不少心力。
姬姮的心沉入深渊,她愣在原地,脑子里雾茫茫一片。
“姮姮,你母妃是骗你的,你回头吧,”皇帝唤着她。
姬姮浑身颤抖,抬起脸问他,“那您为什么给母妃寄那么多书信,为什么在信中说爱母妃?”
这是姬姮问的第二次,第一次皇帝没反应过来,这次皇帝立刻回答她,“朕没有给她写那些信。”
姬姮呵一声,步履蹒跚往暖阁外跑。
皇帝朝陆韶喊道,“快去跟着!”
陆韶连忙追出了门。
姬姮立在门外,神情恍惚,仿佛随时会晕倒。
陆韶赶忙走到她身旁,扶着她急声道,“殿下,您忘了胡秀姑娘可以仿写他人字迹了吗?”
第53章 (一更) 暴戾
像是魔音入脑, 姬姮开始回想胡秀做过哪些事,她曾仿着徐忠义的笔迹写信谩骂刘乾,也曾仿着皇帝的笔迹假传圣喻接出姬焕。
胡秀会模仿皇帝的笔迹, 那些藏在黎国皇陵里的书信,其实可能只是诓骗她的存在。
姬姮握紧拳, 飞快往宫外跑,陆韶伴在她身侧, 细心叮嘱道,“您直接问,问不出什么, 得试探。”
姬姮坐上厌翟车, 侧睨他, “本宫不用你陪着。”
她眼睫上还挂着泪, 这副冷然表情威慑不到人。
陆韶伸指拂去那泪珠, 轻柔道,“臣不陪着,殿下别哭了, 臣明儿再过来。”
姬姮挥开他的手, 一把将车窗关紧。
厌翟车驶进夜色,陆韶驻足良久,直到瞧不见才低垂下头, 她这样犟的性子,怎么对她都得不到半点回应, 一面要用着他,一面又不情愿和他在一起,只在床笫间才有那么一丝痴缠。
好像也够了,只要她还在身边, 他愿意供着她一辈子。
——
姬姮回府已是后半夜,府里下人多歇息了,京墨服侍她躺进床里,她合眸假寐。
京墨以为她困了,便准备放下围帐退出屋。
“去把胡秀叫来,”姬姮蓦然道。
京墨赶忙去叫人。
一会子功夫,胡秀进门来,她睡的正香,陡然被叫来人还迷糊着,直跪到床前给姬姮磕头,“奴婢叩见殿下。”
房内寂静,她没等来姬姮回声,还当她睡着,怯怯抬起头往床上看,一眼就见她直愣愣的盯着自己。
胡秀脸一红,公主委实貌美,叫她这么盯着,不自禁便羞涩,她连忙低下头,“殿下找奴婢来,要,要办什么事。”
姬姮示意她起身,随后下床踩着木屐走过来道,“先前你说,只要过你眼,什么人的笔迹你都能模仿。”
胡秀点点头。
姬姮慢慢踱到案几旁,拿来自己手抄的一本诗词给她看,“你看看,然后再写出来。”
胡秀忙说好,翻开诗词迅速浏览,不过半柱香,她将书还给姬姮道,“好了。”
京墨端进来笔墨纸砚,她站过去拿起笔开始写字,跟姬姮写出的字迹一模一样,全然看不出模仿痕迹。
姬姮脸色有些沉,等她写完道,“你天生就会这些?”
胡秀憨涩笑道,“蛇婆说奴婢的记忆力很好,适合干这个。”
她是被蛇婆训练出来的,专做这种勾当。
“蛇婆什么时候开始训练你的?”姬姮笑了一下,坐杌子上和她温和道,言谈举止里没有丝毫压迫,仿若邻家姐妹在一起谈心。
胡秀那种紧张的情绪一下就消散,她挠挠头道,“大概在奴婢五岁的时候,蛇婆每天都让奴婢看很多字,奴婢看的多了,渐渐的她就教奴婢仿写,一开始仿写出来的没这么像,奴婢一天要花五六个时辰不断学同个人的字迹,后来奴婢练习惯了,就自己摸索出来门路,仿字也变得简单,随便谁的都能上手写两笔。”
她说的颇为自豪,这是她最大的本事,蛇婆常说,有她这个本事,往后主上复国指日可待,说不定他们黎国还能吞并大魏,傲视群雄。
姬姮自桌上拿来一个橘子塞她手里,柔声说,“听着辛苦,你头次学的是谁的笔迹?”
胡秀抱着橘子,看她这般关心,便有点迟疑说,“……蛇婆说,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头一个学的是大魏皇帝,当时黎国危急,眼看着就要国破,万般无奈下,羌柔命人潜入大魏散播谣言,黎女可入药,大魏皇帝贪生怕死,一得了这个消息,没多久就递信过来。
大魏皇帝野心勃勃,他开诚布公要羌柔,羌柔的目的达成,将那封书信留给蛇婆,自己入大魏皇帝后宫,临行前,她交待蛇婆,如果她不能活着回来,她的儿女也一定会回来,只要他们静心等待,终有一天,黎国还能恢复成以前的繁荣盛景。
羌柔走后,蛇婆命胡秀临摹大魏皇帝的字迹,让她以大魏皇帝的口吻给羌柔写信,诉说爱意,她写了许多封信,蛇婆说,这些信就是他们的护身符,他们编织出皇帝欺骗羌柔的谎言,为的是让姬姮或姬焕痛恨皇帝。
只要能令黎国兴盛,他们无所不用其极。
姬姮冷住脸,“本宫也不能告诉?”
胡秀怯懦的摇头,他们来大魏前,蛇婆一再叮嘱,为公主做事义不容辞,但过去的那些谎言都要烂在肚子里,决不能让公主知晓。
姬姮慢慢起身,厉声道,“这么说,蛇婆才是你们真正的主子,本宫这个主子你们并不认。”
胡秀心一慌,匆忙跪地上道,“不,不是,奴婢口不择言,但对殿下绝无二心。”
姬姮嗤笑,“既然对本宫绝无二心,本宫再问一遍,你临摹的第一个人是谁?”
胡秀眼睛到处乱飘,好半晌才结巴着胡诌道,“是,是主上。”
姬姮已经不愿再信这话,她蹲下来,平视着胡秀,“你也能临摹父皇的。”
胡秀一阵哆嗦,干巴巴笑道,“大魏皇帝陛下的笔迹是您给奴婢看的,那会儿假传圣旨也是听您差遣,这些殿下都知道……”
姬姮轻啧一声,扬起红唇,“原来竟是本宫不对,这大半夜的脑子也不灵光,把你叫来一顿批,本宫糊涂了。”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挥手道,“回屋睡吧。”
胡秀松了口气,悄步离开。
屋中只剩姬姮和京墨,姬姮瘫坐在软榻上,脑子里思绪万千,眼神灰暗的像是再也见不到光。
京墨小心说,“殿下,您半宿没睡了,身子熬不住,歇息吧。”
姬姮便在这时忽然抱住头,整个人都在发颤。
京墨慌忙揽住她的脊背,“殿下别伤心,您还有奴婢和其他姐姐们。”
姬姮立时安静,她仰起脸,两眼红的似能滴出血,“你找几个信得过的人看住胡秀,她有任何动静都报给本宫。”
京墨连忙点头,搀起她回床睡下。
——
陆韶熬了个通宵,清早才空出来,从总督衙门出来时,就见台阶下候着个宫女,正是杜雪荷的贴身宫女。
他直接略过人,那宫女急忙凑跟前,陪着笑说,“陆总督,我们娘娘想请您去宫里听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