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没吃两口,那外头就听姬姮的丫头沉香鬼哭狼嚎,“来人!快来人!殿下吐了!”
陆韶连忙放下筷子,疾跑出去冲她斥道,“吵什么?殿下吐了不知道在她身边照顾,光在外头鬼叫有什么用!”
沉香被他训得眼泪汪汪,她岁数不大,人虽然活泼调皮,但见着贵人也害怕,她听过陆韶的名头,知道他的凶名,被他一喝,竟怕的往地上跪倒,“奴,奴婢不是有意……”
陆韶绕过她径自进了姬姮的舱室,一眼看她侧卧在床边,头耷拉在床下,人昏昏沉沉,随时会栽地上。
陆韶忙走近托起她的脑袋,将她四肢捋平,放回床。
沉香战战兢兢杵门口,探头探脑往里看。
“去打水来,”陆韶横着她。
沉香慌忙跑出去,接了热水进舱室。
陆韶起身到她跟前,她后退了一步,陆韶眸中显阴狠,“你这腿儿要是再乱晃,咱家就帮你断了扔水里喂鱼。”
沉香抖着身子不敢再动,只觉得他像阎罗王。
陆韶拧好锦帕,侧坐到床头,轻轻给姬姮擦脸,他这时又变了样,神情温柔,嘴边还噙着笑,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沉香悄悄观察他,这太监对殿下很贴心,看他这架势倒有些……
陆韶骤然扭过脸瞪着她,“出去候着。”
沉香奥着声,偷偷看了看姬姮,她还昏着,这会子估计是爬不起来了,沉香只得把水盆放木架上,退到外边去了。
陆韶将舱室门关上,到桌边倒清水给姬姮喂下去,她喝下水才苏醒一点,迷迷糊糊睁眼,看到陆韶又闭回去,“没有本宫的允许,谁准你进来的?”
“我不过来,你那个丫头能叫翻天,”陆韶打开窗,让风吹进来,散了室内霉气。
姬姮翻过身,“你出去。”
陆韶撇撇唇,当真抬腿开门走出去。
沉香还以为自己要吹一天冷风,哪想他出来的这么快。
“进去照顾殿下吧,”陆韶施施然说,旋即回自己舱室继续用饭。
沉香挪到室内,小心把姬姮扶起来,“奴婢服侍您用膳吧。”
姬姮沉着脸盯她,“本宫买你回来,不是让你当唢呐的。”
她被陆韶送回长公主府后,就将府里的下人悉数换了,这个沉香也是她挑了好几个才留下来的,原本是看她没心眼,不容易被人收买,可现今看,她根本就不像个丫鬟,做不来服侍主子的事还尽给她丢脸,若不是在船上,她真想将她发卖了。
沉香倏地跪地上,颤声道,“奴婢错了,求殿下饶奴婢一回……”
姬姮抬脚下地,慢慢走到桌前坐好。
沉香这下机灵,匆忙爬起来拍拍手上的灰,伺候她吃饭。
姬姮这几日浑身不得劲,厨房送过来的饭菜多是汤水并着粥羹,她吃多了也腻,不觉随口问了一句,“还有多长时间能到南京?”
沉香回她,“这才一半路程呢,听他们底下人说,还要三四天。”
姬姮紧皱眉,随即低头喝粥。
突然船身晃荡了一下,姬姮胃里本就直泛恶心,立时一口吐到地上,沉香陡然朝后一蹦,竟没想着来搀她。
姬姮看出她嫌弃自己,这是姬姮第一次被人直白的嫌弃成这样,她出身高贵,身边仆从成群,只有她嫌弃下人的份,从没见过哪个下人敢嫌弃她,当初在她身边伺候的丫鬟都是争着抢着要近身,她们都爱闻姬姮身上的香味,姬姮人又生的精致,对底下人也不苛刻,很受丫鬟们喜欢。
这沉香竟然毫不遮掩的表露出对她嫌恶,登时让她生怒,她抓起桌上那碗粥,直接砸到沉香头上,寒声轰她,“你可以滚了。”
沉香哭哭啼啼往外退,直看着她坐在那儿发懵,想跟她求饶,但心内也恐惧她会再发火,便悄声退出门外。
舱室门砰的合上,沉香赶紧抹掉脸上的粥,恶狠狠冲门上啐一口吐沫,小声道,“就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主子,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忒烦。”
她骂完一身舒畅,蹦蹦跳跳往船头跑,踮着脚瞧河岸风景。
陆韶就在这时走到她身侧,温笑着问她,“好看吗?”
沉香汗毛耸起,软腿软脚往后挪,“不,不好看,是殿下让奴婢出来的……”
陆韶嗤笑,“你不是说殿下忒烦?”
沉香立刻心跳如鼓,往前往后看都不见其他人,她讪笑道,“您听错了,主子再不是,做奴婢的哪儿敢嘴碎。”
陆韶啧啧两声,抬脚朝她逼近,“咱家眼睛还没瞎,耳朵也没聋,你说的话在咱家这里就是按桩了,咱家可不能让殿下被你这么个没眼色的东西给欺负到了。”
他越来越近,沉香被逼到船头上,她畏怯道,“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只是一时昏了头,并没有对殿下不敬。”
“你还是去死吧,”陆韶张手掐住她的脖子,趁她叫唤时,手迅速一歪,将人推进河水里。
这条河相当宽敞,船行的快,不过一会沉香在水里挣扎的身影就被甩出去老远,他含着笑看她逐渐沉入水中,拍拍手,踱步回自己的舱室。
片刻外头喧闹了起来,嚷嚷着有一个小丫鬟掉水里去了。
两个舱室门都没开,人声渐渐停住,夜幕也降下来。
左边舱室的门打开,陆韶走出来,只见姬姮门外站着好几个婢女,她们怯懦的给陆韶屈膝,悄声道,“殿下不准奴婢们入内。”
陆韶伸手抵在门上一推,里边儿拴上了,他拔下腰边弯刀,穿过门缝,一刀锯断了木栓,随即推开门,跟那几个婢女道,“让膳房送些温补的菜来。”
几名婢女称是,随后走开。
陆韶进室内,慢步到床边,探手将姬姮抱起来,她晕的厉害,吐过好几回,身上的衣裳也脏了,陆韶找来一件绿闪红掐云仙纹对襟大衫,剥了她的脏衣裳,雪肤乍现,淡香盈鼻,陆韶到底没忍住手抖,他们有十几天没在一处了,他更是日夜辗转反侧,他想过去长公主府找她,但还是压下了念头,他们之间闹的那么僵,他就是找她,左不过她又吵,也不知这性儿几时才能安静。
他给她把大衫换好,正想再把人放回床,她就睁开了眼。
第104章 (二更) 南京……
陆韶愣了一下, 笑道,“你那个丫头跑船头上玩儿,自己掉河里淹死了, 我才进来瞧瞧。”
姬姮闭回眼,“滚出本宫的屋子。”
陆韶笑出声, 干脆抱着她坐到桌前,倒茶水喂到她嘴边, “漱口?”
姬姮眼睛睁了条缝,望着他手里的杯子出神,她嘴里一股酸味, 是想漱口的, 可她低不下头。
陆韶将杯子放到她唇边, 轻声说道, “不漱口, 嘴里多不舒服。”
姬姮颅内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抵不过那一嘴酸味,咕茶漱口。
陆韶眼中浮现柔情, 踢来痰盂让她吐水。
舱室外婢女们端着菜都不敢入内, 陆韶道了声进来,她们才垂着头当眼瞎,只把菜上桌, 就都自觉退出舱室,还贴心的把门带上。
陆韶盛了半碗白芨猪肺汤, 捏勺喂给她,她微微张口吃,陆韶浅笑道,“我听底下丫鬟说, 你吐了好几日,到南京约莫还要三天,你这舱室门被我锯断了,夜里住着不安全,睡我舱室吧。”
姬姮一瞬抿嘴,抬眸看门口,果然木栓成两半掉在地上,她只恨自己现在没力气,不然他脸上一定挨了一巴掌,“本宫不会睡你的舱室。”
陆韶唔道,“我刚刚问了船夫,他说夜里有暴风雨,你睡这里,免不得室内要进水,我是不管你的。”
姬姮气的两眼泛黑,伸脚要下地。
陆韶哪还有闲心调侃她,忙抚着她的细背柔声说,“你睡我舱室,我睡这里。”
姬姮这才在他怀里安静,仰着脖子凶声道,“你说的?”
陆韶僵着脸,“我说的。”
姬姮勾一边唇,才真的开心了。
然而陆韶就遭罪了,他把姬姮送回自己舱室,睡在这坏了门的舱室里,吹了一夜冷风,还叫雨水给淋得一身湿,这一宿几乎没睡,得亏他身体底子好,要不隔天就得病倒。
姬姮在他房内睡的倒是安稳,再没吐过。
第二天,陆韶灰头土脸进来,姬姮坐在桌边看书,见着他不悦道,“这里是本宫的居处,滚出去。”
陆韶拎着自己的袖子,上头还滴水,他皱眉道,“你那屋没法住人,今晚我要在这里睡。”
姬姮劈手将书往他面上砸,他轻松拿住扔一边,解了外衫再脱下裳,姬姮青着面侧过脸,紧攥手道,“船舱不止这两间,你找其他地方。”
陆韶慢条斯理的换上玄色绣金薄绡袍子,拔了发上的玉簪,拿来毛巾揩头发上的水,他身姿挺拔修健,那袍子一换上,更衬的他肩宽腰窄,他侧眼望姬姮,“我找哪儿?照你意思我跟丫头们一起睡得了,我是不介意的。”
姬姮嘴角下垂,一脸黑沉。
陆韶龇牙,迈着腿转身朝外走,他穿的那大袍子前襟大开,肩颈肌肉虬结,他一点儿也不在乎裸露,还真要到外面招摇。
直走到门口,忽听一声清脆碎响,他转过脸看,地上碎了只茶杯,姬姮脸臭的很,她踢开板凳,背身躺回床,显然是气上头了。
陆韶便在门口问她,“我在这屋打地铺成吧?”
姬姮还是闷不做声。
陆韶当她同意了,火速扯了席子被褥铺地上,他昨夜几乎没睡,熬了一宿,再熬下去,人都快成干尸了。
倒席子上眼一闭,人就睡了过去。
姬姮一直竖着耳朵听他的动静,没过一会就听见轻轻鼾声,他睡着了。
她偏过脸睨人,他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袍子开了一大截,双腿矫健劲长,往上虚虚搭着毯子,跟没盖没两样,她盯着他,从呆愣到烦躁,怎么有人能这般无耻?这间舱室她都不想待下去了。
这念头一出,她立刻起身,趿着木屐一条腿跨过他,才准备越过去,船身忽然晃起来,她当即腿软,一屁股坐倒。
陆韶在睡梦中惊醒,顷刻间脸都疼白了,他勉强托起姬姮放旁边,人侧跪到地上缓和,额边都浸出汗,嘴唇也苍白。
姬姮木着脸爬回床,老老实实躺好,眼尾余光落他身上,也不知怎的,心下有些不是滋味,说不出来什么感觉,总归是不畅快的。
陆韶在地上跪了会,稍稍平复过来疼痛,回身瞧她看着自己,随即起来道,“可让我歇个把时辰吧,我昨儿在你那破舱室里淋了一夜雨,你能不能安静些?”
姬姮翻身对着墙,懒得理他。
陆韶叹了口气,躺倒接着睡。
——
抵达南京的那天倒是个好天,早有小厮引两人进了民宅,他们这回来南京谁也没告诉,差不多算微服私访,连应天府尹①都不知道,他们就是来体察民情的。
民宅在雨花台附近,宅子不算大,在一条名叫板桥的街道上,陆韶带着姬姮入宅子时,隔老远就听见钟声。
一下一下,缓慢而悠长,人心都随着这钟声变得宁静。
姬姮驻足在院内,满院盛开着桃花,风一吹,桃树沙沙作响,花瓣飘飘洒洒,有些落到她头上,有些顺着墙角边的水渠缓缓往下,流出了墙,也不知会去哪里。
这里和燕京太不一样了,燕京是富贵奢靡,这里更多是安宁闲适,没有朝廷、权贵不多,就感受不到那种纷争,平淡的让人心慌,重权的人必定不爱这里。
比如姬姮。
“是鼓楼那边的钟声,整个南京都听得见,这个点该是提醒大伙儿用晚膳了,正正好十八响,”陆韶站到她身边,将她头发里的花瓣取下来。
姬姮打开他的手,不耐烦道,“怎么探查民情?”
真是不解风情。
陆韶坐到屋廊下的藤椅上,手抱着一只紫玉烟壶,凑近嗅了嗅,味儿呛鼻子,闻惯了姬姮身上的体香,再闻这些香料,总没个劲。
他把烟壶放回茶几,淡淡道,“探查民情可不能摆着公主的姿态,要不然老百姓见你都要下跪,只敬着了,哪还敢流露真实想法。”
姬姮横着他,“本宫几时摆姿态了?”
她出燕京后,从没在人前表露过自己的位份,连话都少说,这还不够?
陆韶摇摇头,“你看你,说一句话都带个本宫,人都不是傻的,光本宫两个字就能暴露你的身份。”
姬姮瞟着他,她听懂他什么意思,但就是不想照着做,跟他说我,她能气昏头。
陆韶拿下腰间折扇,打开来扇了扇,自有一股风流,“晚了,秦淮河那头该热闹的很,我提前叫人在画舫上订了厢房,咱们过去玩吧。”
姬姮是好玩享乐的性子,自来沉溺奢靡,纵使来了南京,也不想过的多落魄,他说玩,她自然乐意。
——
入夜秦淮河岸边聚满了人,有不少女子在放河灯,老远就听见她们嘻嘻哈哈的笑声,这在燕京是决不能见到的,燕京过于重视教条,对女人看管的极严,除了坊市中的平民女子能偶尔出来,像贵族小姐出行,得有仆婢跟随,一言一行都要端庄得体,断不能在外边儿失了体面。
陆韶瞧她望着那群姑娘,便笑问道,“想放河灯?”
姬姮收回视线,偏头眺望河里飘着的画舫,这些画舫不及燕京的华丽,隔着一层纱幔,依稀能见到船上人,瞧影子能辨清有男有女,船头还能看见有男子抚琴,那样貌秀气白净,身段削薄,难免娘气,但不妨碍见到他的姑娘们都拍手叫好。
姬姮没觉得他弹的有多好听,京里琴手很多,这男子在他们面前都不够格。
陆韶订的那艘画舫在河中,离岸上有一段距离,有小船过来接他们。
姬姮多日来一直坐船,对船难免生出畏怯,上船后安分的很,不过这小船很稳,比先时在大船上要平缓的多,毕竟这河面平静,姬姮也放松下来,瞧着那抚琴的男子,问陆韶,“他这样的琴艺在南京这里也算好?”
她问出这句话倒不是鄙夷,纯属好奇,南京虽然不比燕京,但琴手应该也不至于差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