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子上面写满了官职名讳,她认识的并不多:“这是?”
“年初外邦使臣来朝,鸿胪寺与礼部负责接待,这是官员名册。”
应是知道安神香存在的人,但人数实在太多,果然如叶濯所说,只能做个参考。
她将册子收起来:“王爷不在,我可能在这里等他?”
“自是可以。”
“可能随意走动?”
赵明锦视线有意无意的往上瞟去,景毅会意,依旧点头:“王爷说过,王府之内,没有一处是将军不能去的。”
她挑唇:“多谢。”
赵明锦坐在书桌后,又看了会儿叶濯写给她的名册,仍旧看不出什么来,索性起身往二楼去了。
二楼是藏书阁,阁内放了几个整齐的书架子,赵明锦在书架中逡巡一圈,入目之处不是四书五经,就是治国方略,看得她头大。
以叶濯的身份,确实不可能看些她喜欢的闲书。与其在这里看书书画画装风雅,还不如到阁顶看风景来的实在。
赵明锦懒得继续往上走,直接飞身从窗中掠出,足尖轻点飞檐,几个翻腾过后,稳稳落在阁顶。
暮色四合,最后一丝霞光被彻底吞没,泼墨的夜空中,只余一轮明月,星子两三。
阁顶修建平缓,赵明锦低头向下往,视野极尽广阔。莫说闲王府,整个长安城此刻都在她眼中。
亭台楼阁,勾栏瓦肆,街头巷陌,普通人家,都缩成小小的一团,浸在这无边夜色中,又现于那昏黄的烛灯下。
收回目光,她屈膝坐下,不多时又索性后仰脊背,直接躺在了上面。
闭起眼来,能听得夏夜微风与溪边蝉鸣。
她等的有些困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轻缓又平稳,踏着木阶一级级往上,最后来到点墨阁顶。
赵明锦没有睁眼。
身上突然一暖,清淡的檀香味随风入了她鼻间,让她本已静下来的心漾起了一丝波澜。
瓦片发出细微的响动,是那人躺在了她身侧。
点墨阁上的景色,叶濯是早看过无数遍的,即便闭上眼,脑海中都能清楚映出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可是今夜,阁上的景色不一样了。
他躺在赵明锦身旁,目光落在她莹润的侧脸上,一如当年一般,再也移不开眼。
“我脸上有东西?”
清亮的声音打破此间沉寂,叶濯薄唇勾起,淡嗯一声。
“有什么?”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赵明锦睁开眼,偏头对上叶濯的视线。
四目相接,这次是他先移开了目光。
“内宫中的安神香尚在,并未启封。”
她眉心皱起来:“王府内的安神香也没有丢失,晌午时我去了虎啸营,李督元的安神香也在。”
所以,是太后手中的安神香出了问题。
“四月初十乃父皇冥诞,每年母后都会去福云寺斋戒三月,为南渊祈福。”
“如玉同我说起过,当时她与李督元去寺里拜佛时,遇到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还拉着她去禅房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她也是在那儿闻到了安神香的气味,”说到这里,赵明锦猛地翻身坐起,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我怎么没想到,去福云寺偷东西可比皇宫内院容易的多!”
她的力气之大,从揍李督元那拳就能看出来,此刻实打实的拍了下额头,啪的一声极其清脆,在一派静寂中更显突兀,连她自己都不由怔住了。
“说话就说话,总动手做什么,”叶濯失笑,伸手落在她额头上,一下一下的轻揉,“母后去福云寺斋戒,守卫是……禁卫统领亲自安排,布防与宫内不相上下,想偷东西不易。”
赵明锦思绪被他带着,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你的意思是,那人与太后相识?”
“有这个可能。”
“我明日就去福云寺。”
看她额头上红痕退了些,叶濯将手收回来:“我与你一起。”
“这等小事我自己就可,不必劳烦王爷。”
叶濯若有所思:“你我成亲后,我虽未带你正式拜见过母后,但母后为人亲和,当也不会在意。今次难得见你,应会有许多话要同你说,恐怕还会留你在寺中多住几日。你明日过去,多带些衣物,还有……”
赵明锦听得直抽嘴角。
她与太后又不熟识,能说什么?且她是为了查谢如玉的案子而去,不能在那边住下!
她开口打断:“若王爷与我一道去,是不是明日就能回?”
“朝中事务繁忙,母后自然希望我多上心。”
“那明日……可否麻烦王爷陪我走一趟?”
叶濯偏头看她,眉眼含笑:“不麻烦。”
福云寺在京郊,乃皇室出资修建,据说求神拜佛十分灵验。
平日里皇家无事,寺里也会接待普通香客,但太后祈福这等大事,早一个月就要闭寺门,重洒扫,谢绝香客,虔诚以待的。
李督元能在太后礼佛期间带谢如玉去寺内祈福,应是没少下功夫。
叶濯与赵明锦一早出门,晌午前到得福云寺,寺内住持携众僧在门外恭候,闲话两句,住持又命小师傅引他二人用了斋饭。
直到未时一刻,才终于得到太后娘娘召见。
先皇冥诞,叶濯与赵明锦皆穿了一身素丝单衣,衣襟领口绣有淡金色卷云纹,清贵无华。
赵明锦始终跟在他身后,低头垂眸,看着他衣摆下的云纹图样。
叶濯脚步停下,赵明锦也跟着停下。
“儿臣见过母后。”
赵明锦就在这时上前一步,与叶濯并肩,想起马车上他叮嘱的,行了个四不像的万福礼:“臣……”
“妾”这个字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她将牙一咬:“明锦见过母后。”
第12章 、011
赵明锦低着头,看不到太后的神色,但落在身上的那两道目光却强烈到无法忽视。
那是来自公婆对儿媳的打量,也是来自太后对王妃的审度。
自从五年前她主动请缨出兵长岭,大获全胜班师回朝后,便再没人敢这般肆无忌惮的打量她。
当年她、季二、齐三和李督元一同喝酒,李督元曾说,将军上过战场后变得冷厉慑人许多,眉宇间的杀气让人不敢直视。
赵明锦觉得自己没什么变化,可季二齐三却一起点了头。
他们说:在刀尖上舔过血的人,骨子里都会散发着血腥味,生人厌弃,鬼神憎恶,没人愿意靠近。
她倒是不需要谁靠近,也不愿被谁当做待价而沽的物品上下打量。
没听得太后开口,赵明锦已准备收手抬头,还没动作,眼前光线忽地一暗,叶濯衣袍下摆的卷云纹又重新映入她眼中。
“母后威仪无双,儿臣还是第一次见阿锦紧张。”
紧张个屁!
“不用多礼了,”太后收回视线,语气极尽淡漠,根本听不出叶濯所说的亲和,“坐罢。”
赵明锦站直身子,手还没收回身侧就被叶濯暗中握住了。
她下意识地往外抽手,竟没有抽出。
“朝中事务繁杂,闲王不在京城辅佐皇帝,到福云寺来做什么。”
“阿锦在边关领兵三年,近日得胜回朝,儿臣自当带她来拜见母后。”
“闲王有心了。”
赵明锦无父无母,自小被师父带大,师父与她虽没有亲缘干系,待她却是极好。
相较之下,太后待叶濯就少了许多温情,话中也透着些疏离。
赵明锦心想,兴许天家的感情就是这般,胸怀天下之人怎么也无法做到至真至纯。
她下意识去看叶濯,叶濯神色如常,唇角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扣在她腕上的手也是温柔到可以挣开的力道。
“母后,儿臣此来还有一事,想借母后的安神香一观。”
终于说到正题上,赵明锦看向太后,不由微微一怔。
太后是上了年纪的,年轻时的芳华不再,额角鬓间染了霜华,面上也布满了丝丝道道的纹络,就如同世间任何一位老者一般,可她的身份与经历,又注定了她与普通老者截然不同。
她着了件寺内最常见的灰色袍子,鬓发间未戴任何钗环首饰,只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周身透着洗尽铅华后的素雅与平静,不动声色间的威仪与傲然。
听了叶濯的话,太后垂眸敛目,不说话也不动作,若不是手上佛珠还在捻动,赵明锦都要以为她睡着了。
“京城出什么事了。”
叶濯简单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太后听罢仍旧神色淡漠,只语气强硬了些:“出了案子,自有京兆尹调查。若京兆尹解决不了,尚有刑部与大理寺,何需闲王亲自出面?还是在闲王眼中,家国社稷连一个姑娘家的清白都比不过了?”
赵明锦忽然后悔让叶濯同她一起来了,这哪里是来查案,分明是来听训的。
“儿臣……”
“太后恕罪,”赵明锦一把将手从他手中抽出,起身上前两步,行了武将的跪拜大礼,“谢少尹长女乃末将密友,末将回京后听闻她平白受辱,心中不忿,故而才去调查此案。闲王此来,也是因为末将央求,望太后莫要误会。”
话音刚落,禅房外突然响起几道雷鸣之声,轰隆隆的声响在一片静寂的禅房内,更显得震颤人心。
叶濯紧跟着站到她身侧:“母后……”
“闲王,”太后打断他,“今日晨起,本宫落了一本经书在正殿,你且过去将它取回来。”
见他不动,赵明锦偷偷地给他使眼色:还不快走?
自从认识叶濯,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
脸上的温润与笑意皆已不见,只剩疏淡与冷漠留在眼角眉梢,在暗淡无光的禅房内,显得莫名凉薄。
叶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薄唇微动,说的是——莫要莽撞。
见赵明锦点了头,他才道:“儿臣这就去。”叶濯离开后,太后屏退了身侧的老嬷嬷,禅房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一阵急雨落下。
“胜宁将军,”太后就在这时开了口,“抬起头来。”
赵明锦坦荡抬头,直视太后。
四目相接,她清楚地看到太后眸光一颤,随即陡然亮了起来。
啪的一声,太后手中佛珠掉在地上,她没有捡,而是猛地起身走到赵明锦面前,低头仔仔细细地看她。
这种打量与方才的审视全然不同,赵明锦只觉太后的目光很是怪异,像是恨不能钻进她的皮肤内,将她的骨头也好好看一看似的。
“你……”声音也是轻颤的。
赵明锦不明所以的与她对视,整个禅房中只剩下雨丝打在门板和轩窗上的声响。
太后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怔怔地看着她,又恍似透过她在看其他的什么。这莫名的对视一直持续到叶濯取了经书回来,才终于被打断。
“起身罢。”
赵明锦应声站起来:“谢太后。”
禅房外雨势颇大,叶濯已从头发湿到脚踝,衣摆下的水珠滴落在地,在他脚边汇成浅浅一汪。
赵明锦抬头看他,他发丝上亦有水珠滴滴答答落下,顺着他白皙修长的颈项滑落到衣领中,竟然丝毫不显狼狈,那种清透如琉璃般的感触,让她忘了移开眼。
“方才你说,是为查谢如玉一案而来?”
赵明锦没应,叶濯垂眸,只见她正呆呆的望着自己,眉眼不由舒展开来:“阿锦。”
“啊?”赵明锦这才回神,“是,回太后,如玉昏迷之前,只记得那人燃了安神香,不知太后的安神香是否被盗。”
“被偷倒不会,不过前些日子,本宫将安神香送了十支出去。”
“敢问是送给了何人?”
太后没说,只盯着她看了好半晌,最后笑出声来:“连母后都不唤了,就因为本宫责骂了闲王一句便记仇了?”
赵明锦:“……”
“这护短的性子,倒和闲王一模一样。”
皇室中人的想法怎么都这么跳脱,赵明锦笑的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好。
太后三言两语把安神香的去处告诉了他二人,又拉着赵明锦说了好一阵的话,天色渐晚,叶濯起身告辞,赵明锦也跟着站起来。
“案子闲王去查就是,明锦不急着回去,留在寺内陪母后多住些时日。”
果然被叶濯说着了!
赵明锦求救似的看叶濯,叶濯勾唇笑起:“母后,儿臣虽与阿锦成亲三载,但三年前新婚夜阿锦就被派往了边关,近些日子才归来,儿臣……”
他停在这里不再往下说,只是低头无声一笑,神色古怪,总之赵明锦是没看明白。
太后却是明白的:“行了,若真留下明锦,还成本宫扰了你们的新婚燕尔,回吧。”
顿了顿,她又看向赵明锦:“若闲王待你不好,就同母后说,母后替你教训他!”
“……王爷待明锦极好。”
与太后相处半日,简直比打半年仗都累。回去的路上,赵明锦瘫坐在马车里,连话都不想说一句。
身子随着马车行进而轻微晃动,车内烛光摇曳,在叶濯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剪影。
他的衣袍淋湿了,住持也不知从哪儿找了件青灰色衣袍给他,倒也合身。
佛家向来讲求慈悲为怀,万法皆空,叶濯不笑时,神色淡然疏静,再配上这件衣袍,颇有些超然物外的俊雅飘逸,与平日里清贵的气质相似,又有些不同。
总之,带了种别样勾人的气势。
赵明锦不由想,好在叶濯是王爷,女子们就是喜欢他,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凑到他跟前,只能远远含羞带怯的看两眼。若他是个和尚,那福云寺的门槛肯定早就被踏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