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勉才不听他架高台,“也不是每个东道主都必须得喝酒的。”
“你就是怕醉,怕赖上我。”他怂恿她。
“我怕喝多的那个感觉,很难受。”嘉勉始终摇头,她告诉周轸,除了果味的啤酒,她轻易不敢碰酒精。唯独一次的喝多了,是大学毕业的谢师宴上,吐得肝肠寸断。
“我和我妈也是那次彻底失联的,六月初上,她的生日会听说请了很多人,办得有声有色。”
嘉勉脸上的神色很怪异,饶是周轸不去深究其中的过节,也看得出,她至今耿耿于怀,于怀自己的过错,也于怀父母的情薄。
周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眼里支离破碎些什么,少顷,他不劝了,不劝她和他碰杯,改为自罚的姿态。一路过来,嚷着饿的人,真正坐在席上了,他动刀叉的次数寥寥无几。
大多数时,看着嘉勉吃。
“你和小时候一样,吃得很积极,然而呢,又不长肉。该是你小时候吃到劣质宝塔糖了。肚子里的蛔虫至今没死。”
这个人,嘉勉恨极了他。好端端一个人就是长了张嘴,嘉勉搁下刀叉,“你成功毁掉我的胃口。”
某人歪坐在圈椅上,拿手托腮,突然很不满意她停下来,催她,“你吃呀,我闭麦。”
嘉勉由他盯得浑身发毛,原本是想去端右手边的水杯的,他叫侍者给她倒的那杯红酒也在边上,她浑浑噩噩地捏起了高脚杯,直到尝到嘴里才意识到是酒,满饮了一口,很狼狈地吞下去了。
惹得对面的周轸,笑到出声,然而还怨怼她,“得,敬酒不吃吃罚酒。”
“……”
“你赖不着我了。”
倪嘉勉当真不是个喝酒的料子,脸上一时红一时白,周轸有瞬间是失神的。他祈祷她别醉,因为他怕招架不住。
就在他预备要侍者把她手边的酒撤了时,外面传来不速之客的叩门声。
周轲那里结束了,临走前,他要来会会老二,听身边人说,周二哥与那女子十分亲密,不是调情不是风月,是委实的中意。
才会他老二亲自给一个女人提鞋。
好家伙,周轲可好奇坏了。
结果进来后,却把自己难住了,因为这所谓的神秘女子,明显没有三头六臂,还有几分眼熟……
周轲酒喝得不少,由身边人搀扶着,翩翩君子的人设心神弃去一大半。然而,漂亮女人始终自带着辨识度,尤其,这女人还是他看着长大的。
周轲比老二大了十岁,比嘉勉大的更不是一点半点,此刻他像极了一个长辈,暌违一个小孩般的惊觉,“嘉嘉?”
从前,在母亲身边见到表姨家的孩子,就属嘉勉最小。倪家习惯喊她,嘉嘉。
嘉勉撤去膝上的餐巾,起身来,与周轲打招呼,亦如从前的习惯,喊他,“轲哥哥。”
周轲面上一稍动,这和男女之情无关,是最忠诚的审美,无关性别。他简直难以置信,“嘉嘉都这么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过嘉励好多,当然这话不能给那个疯丫头听到。”
嘉勉对于这些客套话无动于衷。细细地沉默着。
周轲撇开身边的手,来到嘉勉面前,像是介绍她,也像是稍微上点年纪的人就动辄怀念过去的坏毛病,“她小时候在雨巷里哭得毛毛躁躁的样子,我至今都记得呢,差点把自己弄丢了。”
当年确实是周轲送嘉勉回去的,所有人都默认了这桩功德属于周轲。即便今日眼前,他也没有提及老二先他一步看到嘉勉……
这成了桩悬案,因为从头至尾,是周轸的一面之词。
可是嘉勉信了他许多年。
眼下,周轸由着老大撒酒疯般地放浪形骸,他静默地看着嘉勉,后者依旧觉得她信他所言。
掉头,周轲去拍老二的肩膀。聪明人向来是临场发挥的部分精湛些,周轲晓得,父亲不日又要去大连公干了。已经67岁的周叔元其实身体将养的并不好,落得一身的富贵病,成天见地药不离口,呵,得亏他那年轻太太照料得好。
周叔元有意与倪家结亲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就只两个儿子,老大和倪家沾着亲呢,也没适宜的女儿肯婚配,唯独老二,“我只晓得老周有意你做倪家的女婿,只当要是嘉励呢,没成想,是嘉勉。”
周轸嫌弃老大一身酒气地靠着他,然而餐厅的员工个个人精,晓得这是二位周公子的家务事,一个不能得罪,全退出去了。
“你喝醉了。”周轸拂开老大的手,也警告他。
周轲再回头看一眼嘉勉,伸出食指指指她,再指指老二,“我离醉还远着呢。对,是我我也选嘉勉,漂亮温柔又比嘉励再年轻些,无亲无故,到底是倪少陵的侄女,这和女儿也没差。”
“保不齐,为了女儿不愿意做的事,没准为了侄女倒肯了呢!”
“老二,我可记着你的话呢,你说你周轸断然不会阳谋一场婚事,拿女人换前程的!”
眼下呢,呵呵,可别打了自己脸,“大连那头最大的褃节就是国投出让的40%的股份。”
“你比我知道,谁能助你征集到这受让条件!”
没错了,请倪少陵出山是最有效的办法。周轲气得眼里微微发红,“如今,你们父子当真一条心了,这些路子,我都得透过一个外人,才能算到你们打什么牌。”
昔年,周叔元还年轻的时候,他没能教得两个儿子同气连枝。这两年,到底人老了,徒增了些英雄暮气,年节的时候,总张罗着一家人吃团圆饭。
牌桌上,也要兄弟俩一起。
周轸动辄骂老头,你死了那条心吧,我这辈子都不会和你的嫡子“和”的起来!
老二向来戏谑自己是庶出的。不然,平白受你们爷俩这么多气干甚!
今日更是,针尖对麦芒,千万别小觑了男人的胜负心。周轸当着老大的面,“一家人说什么算不算呢,”他再明白不过周轲的意思了,不过是来找不痛快的,我不痛快就大家都别痛快,“此一时彼一时。哥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谁也没规定,你周轲走过的路我不能走呀。”
这世上,有捷径,谁又不想试试呢!
捷径。周轸说这话时,下意识地看了眼嘉勉。
边上的周轲囫囵笑半声,再想说什么的时候,周轸手里的刀叉一起摔落在餐盘上,动静之下,瓷盘粉身碎骨,
外面的人闻声进来,小周先生面上即刻变了颜色,“给我把他弄出去,弄不出去,你们今儿也别想做生意了。”
嘉勉全程静坐在那里,看着轲哥哥由着他身边的那个脂粉男人半扶半拖地哄了出去,餐厅的经理和侍应一个劲地跟周先生赔着不是,里外不是人。
她刚才误喝了一口红酒,此刻,尽数在胃里蒸发着,翻腾着。她就是挣不过这些酒精,怎么也扪不住,
他们还在那里说着什么,嘉勉突然站起来,只往包厢配套的洗手间里去。
她想吐,难捱极了。
第32章 4.4
干湿分离的洗手间里,嘉勉把自己困在里间里,蹲在马桶边,吐出来的红色液体,是酒也像血。
先前吃的也全呕出来了,这种感觉很糟糕,她说过的。
所有的记忆全爬出来了,因为这剧烈的感官诱导。
她回想起那个晚上,端午被放出去了,妈妈说的那些摧毁她信念的话,她高烧了几日在病床上苏醒过来,梁齐众弄来了只似是而非的猫,他坐在床边揽抱哭得难以自已的嘉勉,要她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
嘉勉就是那时候把自己的心弄丢了,她任由梁齐众抱着自己,因为起码他身上的温度是热的。
她想停止思考,想自己醒来的明日简单一点,也想报复妈妈,是她把嘉勉所有的信念全掠夺走了。
嘉勉没有告诉任何人,哪怕没有叔叔,她也不会再和梁齐众有任何瓜葛了。
因为她是痛苦的,难以愉悦的,更是难以救赎的。
她从来是孑然的,这一点不该以父亲的在或不在而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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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少陵年前带侄女去兄长的墓前,懊悔也保证,保证嘉嘉回来了,一切如旧。她依旧是倪家的女儿,她所有的过错,我们会替你纠正,你也不要过分苛责女儿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话说嘉嘉,也说我们。
我和美贤只希望,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嘉嘉今后还是要过得平安顺遂,她会从我们这里出门子,就是我倪少陵的女儿。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不得做到的,我都会替你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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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间的门,陡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嘉勉跪在地上,抬眸看到的人,很高很冷漠,几乎占据了她眼前所有的光明。
她呕不出东西了,再呕就是她的魂灵了。
周轸走过来,俯身来捞她,捞她起来,嘉勉感官里全是他身上的酒气。
被拦腰抱起来的人像只牵线木偶,任由周轸操控,抱到外间的穿衣镜前,大理石的台面上,他要她坐在上面。
彼此视线平视,周轸面色如常,拣起台面上一瓶依云水,旋开瓶盖,勒令的口吻,朝嘉勉,“漱漱口。”
再投了把热毛巾,来给她擦脸。
热毛巾烫贴过脸后,人也跟着醒觉了几分,嘉勉说,“好多了,谢谢你。”
某人不言,看着她,轻轻拨开她并拢的膝盖,整个身子欺进来,挨她近一些。果然,听到她的下文,“真的,周轸,这样的结果,我反而轻松多了。”
“可是,我觉得,”坐在镜前的人词不达意,她绞着手里的毛巾,终究抬起目光来迎他,“你把宝押在我身上,有点冒险,叔叔的性子我不算十分了解,但也知道点,他不肯的事,谁也做不通文章的。”
况且论亲疏,“正如轲哥哥说的,该是嘉励,那样,你才算倪少陵真正意义上的乘龙快婿。”
乘龙快婿。周轸笑了,笑得堂而皇之极了,他烈烈的酒气喷在嘉勉脸上,“是呀,那么我为什么舍近求远呢?倪嘉勉,但凡你动动脑子,都不会他妈他周轲放个屁都是香的。”
嘉勉摇头,“轲哥哥在我心里远远不及你。”
这话截杀得周轸脸上的情绪一怔。
“即便他始终没挑明当年的事,我依旧相信你,相信嘉勭口里的周二不稀罕骗我一个孩子,他看见了就是看见,没有就是没有。”
所以嘉勉想亲口再问一遍周轸,“有没有?”
因着嘉勉回来的契机,正巧撞上了他们周家需要请叔叔出山,“你有没有一时一刻,哪怕一毫一厘想过,攻略嘉勉,或许可以攻略倪少陵?”
“是!”某人亦如从前,敢作敢当,“嘉勉,我不想骗你也不想骗自己,我是想过。想过因为你,我愿意做倪少陵的女婿。”
“我从前不稀罕,可是人也得利也得,我觉得为什么不。”
“谢谢你。”嘉勉谢谢他的诚恳,成年人在利益面前没什么不能承认的,相反,她更欣赏这样委实的周轸,只是,他在她这里的迂回就算了罢,“叔叔那里,我没把握让你得到你想得的,但是我可以替你求一次。”
“你拿什么求?”周轸失望眼前的人,她过分冷静,冷静地跟他做起生意来了。
嘉勉望一眼周轸,对啊,她拿什么求?
她拿她的秘密,一个永远不想跟任何人公开的秘密。
她会跟叔叔说,当年写叔叔《少年》的那篇得奖作文,其实很多影子是周轸,
我或许不能成为他什么人,但也想为这段寄托画一个句点。
其余的,她是个悲观者,与任何人都可以经历离合,唯独周轸,她实不想展开,
比起牵手,她更怕他热情过去后的放手。
十二年前,雨幕里,嘉勉看着他和他的初恋站在一块,嬉笑怒骂,鲜活无比,她在起雾的窗里侧,写他的姓:周。
哪怕很多年后,她始终对周姓有着格外的亲切。
那日,周轸回到车里前,嘉勉匆匆抹掉了车窗上的痕迹。
没有发生,就没有失去。
“我也不知道,就求叔叔答应罢,不然周轸一直烦我。你们都知道我的,从来不是联姻的料子。我没有万家小姐的金刚心。”
寻常夫妻都难得保全恩爱,富贵门里的婚姻,嘉勉说,她从来想都没想过。
“是没想过富贵门,还是没想过我?”周轸突然伸手来捞嘉勉的下巴,捞她冷冰冰的脸,看他。
“嘉勉,我宁愿你和别的女人那样,哭闹打骂,骂我算计你,骂我把你当棋子……结果呢?”周轸冷笑,也撤去了扶她脸的手,“倪嘉勉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好一个二小姐的作派!你冷静过了头,既然这么冷静,这么油盐不进,那么当初又为什么轻易委身他人呢!”
“啊!”
有限的空间,声音断喝出来,几乎掷地有声,嘉勉与其说听清他的话,不如眼睁睁看到他眼里泛出来的刺,
这才是症结。
他愈回避,于她的折辱愈严重。
十二年是一轮的话,嘉勉两次本命年,都没绕过眼前人。
很唏嘘的宿命论。
从前是她孩童不经事,跟不上他;
如今是她晦涩不清白,难以由衷。
很多事情不能强勉的,嘉勉生受周轸口里的“委身他人”,因为这就是既定事实,“所以我一直在说,周轸值得更好的,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什么呀,更没阳谋过你什么,从头至尾,我甚至没有想再遇到你。这样还不够清楚嘛?”
“嘉嘉,我知道你在说气话,”周轸突然别过脸去,再回过头时,口吻变了点意味,“我也是气话。”
他喝了不少酒,不至于醉,但也思绪过于漂浮,乃至轻浮,话音落下来,人也来栖息她。紧紧地扪住嘉勉,声音矛盾极了,一半功利一半稚气,“为什么不可以,我比那姓梁的哪里不如,嘉嘉,我要你看着我,你小时候不这样的……”他厮磨在她的气息里,“你可以任由那姓梁的馈赠你四个箱子,却不稀罕接受我半点真心……”
到此,男人的胜负欲昭然若揭。“嘉嘉,梁齐众的富贵门你都可以,为什么我的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