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大家各抒己见抒发地差不多了,陆询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然后正色道:“本官以为,两案发生的根源,在于马大祥虐待林织娘,没有尽到君子之仁,没有履行为婿之信,更没有尽到为夫之责。”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谁也没有想到,陆询竟然会先责备一个冤死的死者。
陆询站了起来,一边扫视众人,一边声音清越地说起他的道理来:“仁,意味相互亲爱,譬如一个人走在路上,看见一个老人摔倒,他将其扶起,此为仁,他看见一个孩子欺负另一个孩子,上前劝阻,免弱者受伤,此也为仁。而屠夫马大祥,一个身材魁梧的九尺男儿,他不珍惜爱护为他生儿育女洗衣做饭的温良妻子,反而频频拳脚相加致其体弱多病,忍无可忍进而激发出恶念,林织娘谋杀亲夫固然有错,可马大祥若足够仁爱,绝不会招惹此等杀身之祸。”
妇人们都沉默了。
哪个不是从嫁人开始就任劳任怨伺候丈夫的,哪个没有被丈夫凶过打过,挨打挨骂都成习惯了,她们都快忘了,丈夫们那样欺负人是不对的。
男人们有的沉默自省,有的却不认同:“大人,您这么说就不对了,仁爱也要看对象,也要讲事由,马大祥为什么打林织娘,还不是林织娘先犯了错?她要是事情都做对了,马大祥能打她?”
“就是就是,好端端的,谁会没事打人?”
有越来越多的男人附和,甚至女人也有点头的。
陆询坦然道:“林织娘犯没犯错,犯了多大的错,这个本官不得而知,但圣人宣扬礼法仁爱,为的就是教化众人,劝人从善。有些道理,言语可以说通,打人便是不妥,常言道,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积善成德,积恶成怨,何必因一时意气打人,去赌对方的怨恨深浅?倘若马大祥对林织娘温柔呵护,林织娘绝不会设计杀他。”
台下议论纷纷。
陆询继续讲马大祥的违信、违为夫之责,当然,他也强调了林织娘、邹峰的恶与罪。
几乎他的每一句话都能引起百姓的激昂辩论,日头渐渐升高,清风为陆询续了两次茶。
他在台上侃侃而谈,被质疑也不恼,辩赢了也不骄,玉树临风,不知迷倒了多少少女。
萧鸿同父异母的妹妹萧宝琴已经挤到了台下,仰着头,目不转睛地跟随着陆询的身影。
突然,清风来到柳家这边,看着柳玉珠手里的伞道:“日光这么晒,姑娘的伞若暂且不用,可否借我们大人?”
这似乎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毕竟陆询一直在台上讲话,清风除了上去倒茶,与他并无交流。
柳玉珠看向母亲。
宋氏直接抢过女儿的伞,塞给了清风。
别的不说,光凭陆询对为夫之责的那一番论道,宋氏就要定这个女婿了!
第21章 021
柳玉珠眼睁睁看着清风托着她的伞, 蹬蹬蹬上了高台,再将伞撑开,请陆询使用。
陆询笑着摆摆手。
“大人撑伞吧, 别晒着自己!”
百姓们纷纷劝说, 仿佛陆询的皮肉比他们的金贵, 他们能晒, 陆询就不行。
陆询闻言,只好接过清风手里的伞,他低声问了清风什么, 清风指向柳玉珠, 陆询便转过来, 朝柳玉珠行礼道:“多谢柳姑娘借伞一用。”
百姓们的目光, 刷刷刷地投向柳玉珠。
柳玉珠进京五年, 到底见过世面, 心中又有自己的小算盘, 面对陆询的道谢, 柳玉珠落落大方, 先回礼, 然后介绍道:“这把伞是我们柳家伞铺新上的样式, 轻便遮阳, 雨天用不得,专留着晴天防晒的,如今我有树荫蔽日,大人高台讲礼,伞借大人正是物尽其用。”
陆询看向柳晖, 笑道:“柳东家好巧思,改日本官定要登门订伞, 寄给家中姐妹。”
他都欣赏这把伞,在场的其他姑娘更是意动,只等陆询讲礼完毕,她们便去柳家伞铺抢购。
接下来,陆询继续通过大案小案讲礼法。
柳玉珠的那把伞,外面是白绢伞面,画了碧绿的荷叶粉色的荷花,清淡素雅,姑娘可以用,男子用也不会显得女气。陆询又是那般万里挑一的好容貌,随着他一手撑伞悠然辗转于高台,翩然若仙,简直就是柳家伞铺的活招牌。
自从甘泉县偶遇,柳玉珠第一次真心觉得陆询长得俊,太俊了!
陆询一口气讲了一个时辰,终于宣告今日的讲书结束。
大多数人都散去了,有几个姑娘留了下来,不远不近地看着陆询,似乎要等陆询进去了她们再走,其中就包括萧宝琴。
陆询下了高台,托着合拢的伞朝柳家几人走去。
萧宝琴见了,立即也凑到了萧鸿身边,被柳金珠悄悄瞪了一眼。
“多谢三姑娘。”陆询笑着将伞还给柳玉珠,而他对柳玉珠的称呼,也随着场合变来变去。
他今日替自家宣传了遮阳伞,柳玉珠心情好,看他非常顺眼,笑了笑便去接伞。
陆询转过脸去与柳晖商量订伞的事,手却不着痕迹地在伞下将一物塞到了柳玉珠手中,快到柳玉珠都没反应过来。
她慌乱地看眼家人,确定大家都没发现陆询的小动作,柳玉珠默默退到父母身后,悄悄将那小竹筒收进袖中。
心砰砰地跳,时隔一个半月,柳玉珠终于记起她与陆询的那份私契了,不用说,陆询这么一番举动,是要行使他“债主”的权力,准备使唤她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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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询没说几句就进了县衙,柳玉珠一家也与两个姐姐分路回家了。
一路上,宋氏与柳晖都在夸赞陆询这个人,柳晖觉得陆询很君子,宋氏觉得陆询是个会疼媳妇的好男人,宋氏一边说,还频频看向女儿。
柳玉珠心不在焉,根本没仔细听父母聊了什么。
“玉珠,你想什么呢?”宋氏觉得女儿表情不对,奇怪道。
柳玉珠眨眨眼睛,摸摸手里的伞,问父亲:“爹爹,遮阳伞咱们家有多少存货?最近要买伞的人肯定特别多,咱们先多做一批遮阳伞出来吧。”
柳晖笑道:“嗯,回去我们就抓紧时间做。”
宋氏笑着点女儿的嫩脸蛋:“你这孩子,小时候也不这样,长大了怎么越来越贪财了。”
柳玉珠抱住母亲的胳膊,道:“自己当家做主才知道柴米油盐贵,我不想嫁人,以后没有孩子给我养老,当然得自己多攒点积蓄。”
一句话,说得柳晖、宋氏都心疼起来。
柳玉珠倒是无所谓,此时此刻,她更在意陆询找她什么事。
回到家,柳玉珠关上门,坐到床上,拿出袖子里的东西。
是个一寸来长的小竹筒,放在信鸽腿上的那种,柳玉珠打开盖子,从里面抽..出一张小纸条来,上面写着两行小字:明晚新铺后宅,戌中见。
那字笔锋雅正,形似其主。
柳玉珠却无心思欣赏陆询的好字,捏着纸条愁上心头。
下午,柳玉珠带着秋雁、莺儿辞别父母,重新搬回了位于县城主街的铺子,明日就要开张了,她将常住新宅,伞铺好料理,她白日大部分时间仍然会回家学习制伞,直到学成为止。
这边仍然前面铺子后面宅院的结构,石头、盘子晚上住在前边,柳玉珠带着几个女伙计住在后宅,后宅又分主院、后罩房。因为陆询要来见她,柳玉珠安排李三娘母女、莺儿住后罩房,秋雁跟她住主院。
这晚柳玉珠睡得不太好,不过第二天就是新铺开张的好日子,天不亮她就醒了,暂且将陆询抛到脑后,干劲十足地与伙计们准备起来。
吉时一到,柳玉珠请来的舞狮班子便开始敲锣打鼓舞了起来,百姓们渐渐被吸引过来,只见新开的铺子屋顶上并排撑开了五把精致漂亮的伞,铺子门前悬挂的黑底匾额上写着龙飞凤舞的“柳伞”两个金色大字,门板两侧刻有楹联:与客偕行宜晴宜雨,随身不厌可缩可伸。
伞铺在江南太常见了,不过“柳伞”在本县颇负盛名,昨日那遮阳伞又在县衙前大出风头,新铺开张不久,便宾客盈门,短短半日,库房里的遮阳伞已经卖空,只剩六把摆在铺面里,供后面的客人挑选样式,提前订购,过阵子再来取货,或是由铺子送到客人家里。
喜气冲淡了这边曾经死过人的晦气,也冲淡了柳玉珠对今晚的担忧。
忙碌一日,傍晚伙计们先去吃饭了,柳玉珠与秋雁坐在一起算账。
“今日生意这么好,跟陆大人有关系吗?”秋雁想起白日,有好几个姑娘都在议论,说要与陆大人用一样的伞。
柳玉珠就与她说了昨日陆询讲书的事。
秋雁想了想,道:“陆大人自然有功,还要感谢清风的机灵,如果不是他去借伞,陆大人也不会想到这茬。”
柳玉珠哼了哼。
刚开始她也以为借伞完全是清风的主意,可陆询还伞时塞了那么一个东西过来,柳玉珠就知道,陆询一开始就叮嘱过清风了,不然他哪来的机会接近她?
年纪轻轻的一个贵公子,实则老谋深算,都快成精了。
用过饭,莺儿伺候柳玉珠沐浴,差事都完成,莺儿就去后罩房睡了。
柳玉珠叫来秋雁,告诉她等会儿陆询要来。
秋雁大惊,孤男.寡女夜间相会,难道陆询想对柳玉珠做什么?
柳玉珠将秋雁视为自己的另一个姐妹,甚至京城里的事,她隐瞒了两个亲姐姐,只愿意与秋雁讨论商量。
“他倒没那么小人,否则他大可直接与我签卖身契,让我去他身边做丫鬟做通房,到时候还不是随他做什么。”柳玉珠先打消了秋雁的猜疑,当然,她很清楚,陆询还是有点惦记她的色的,只是那等贵公子,不屑卑鄙强求。
若不图色,秋雁完全猜不到陆询的心思了,在侯府那三日,她完全就是在门外保护柳玉珠的,与陆询只见过面没说过话,对陆询与柳玉珠房中相处的细节也不甚清楚,唯独听了一堆墙角,隐约猜到陆询那方面很强。
秋雁想,公主要她跟着柳玉珠来江南,应该也是担心她留在京城,无意间泄露什么。
显然,公主还是善待她们的,不然杀人才是灭口的最好办法。
“还有两刻钟,咱们下下棋吧。”柳玉珠早已准备好棋盘,邀请秋雁道。
秋雁是作为暗卫培养出来的,武艺高强,琴棋书画也都有专门学过。
二女点了一盏灯,默默地对弈起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两人沉浸在棋盘里,直到某一刻,秋雁突然放下棋子,看向外面,低声对柳玉珠道:“他来了。”
这座宅子右侧就是一条巷子,一人多高的墙头,自然拦不住身怀武艺的人进来。
柳玉珠带着秋雁悄悄走到厅堂门口,往墙边一看,就见有个修长的黑衣人影站在那。月初无月,厅堂也只有一盏昏暗小灯,柳玉珠眯了眯眼睛,直到那人闲庭散步般来到近前,柳玉珠才看清了陆询的样子。
白日他喜穿白衣,温雅俊逸,今晚换上黑衣,他的俊美中便多了三分凛冽。
站定了,陆询瞥向秋雁,显然是不欢迎秋雁在场。
柳玉珠只是留秋雁陪她壮胆,怕翻墙进来的另有其人,并非指望秋雁能在陆询意图不轨时出手阻拦,现在最紧张的那一刻已经过去了,她便示意秋雁回耳房休息。
“有事叫我。”秋雁临走前,朝柳玉珠笑了笑,自始至终无视陆询的样子,似乎并不惧怕他。
柳玉珠突然好奇,如果秋雁与陆询打一场,谁会赢?
目送秋雁进了耳房,柳玉珠看看陆询,低声问:“大人有什么事吗?”
陆询朝厅堂里面看了眼。
柳玉珠只好让开门口,请他进去。
陆询扫眼厅堂,微微皱眉,像回了自家一般吩咐道:“备茶,最好是龙井。”
柳玉珠想到那私契,应了声,去了厨房。
热水很快烧好,柳玉珠泡好茶,端到厅堂,倒茶之前解释道:“这是今年的龙井新茶,原本我们是买不到的,都是托姐夫的福,他爱喝这个,每年都专门去府城茶农那边亲自挑选,回来也会送我们一些。”
说着,她将倒好的茶水放到陆询面前。
正要缩手,陆询突然攥住她的手腕。
柳玉珠心里一慌,想缩回来,陆询攥得紧紧,另一手压住她的指尖,迫使她的整个右手掌心都暴露在他眼前。
一盏灯光昏黄,柳玉珠的右手乍一看白皙纤长,然而仔细一瞧,便会发现她的掌心与指腹磨出了一层茧子,有薄有厚,葱白般娇嫩的肌肤上更是散乱地遍布了大大小小的伤口,都不算严重,可那些深色的结痂出现在她的手上,便如好好的一块儿美玉突然生出瑕疵,暴殄天物。
“怎么回事?”陆询抬眸,看着她问。
柳玉珠低着头道:“我在学制伞,技艺都是熟能生巧,刚开始难免受些小伤。”
陆询:“你很缺钱吗?”
他仍然没有松开她的手,柳玉珠挣了几次不管用,干脆随他攥着了,解释道:“我不缺钱,但我们柳家的制伞手艺不能断了,哥哥要读书考功名,我自愿跟着我爹学的。”
陆询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不是很怕疼吗?现在怎么不怕了?”
他这话,又将柳玉珠的回忆拉到了半年前。
她慢慢地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
烛光跳跃,她羞红的脸像一枝娇艳的海棠,垂眼不敢瞧他,瞬间也将陆询带回了那三晚。
他低头,食指指腹自那些小痂上轻轻抚过。
柳玉珠很痒,趁他不留神,嗖的缩回手,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
陆询笑了笑:“按照文书,你该奉我为主,这里虽然是你的宅子,你也要听我的话。”
柳玉珠认。
陆询:“那我让你坐下了吗?”
柳玉珠暗暗咬牙,站了起来。
陆询似乎很满意她的懂事:“坐吧。”
柳玉珠:……
她还不想坐了,问他:“大人夜里过来,到底有何吩咐?”
陆询喝口茶,闲聊似的道:“我记得,你这边有两个耳房,东边给秋雁住了,西边做何用?”
柳玉珠:“空着的,没什么用。”
陆询点点头:“很好,明天你将西耳房收拾出来,以后你住西耳房,你的房间给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