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侯府的人听说后,已是晚上,贾梅这两日得了一筐子鲜花瓣,趁着姜姝和范伸回门的功夫,关在屋里捣腾起了蔻丹,今儿才勉强做出了一小瓶,打算拿给姜姝。
除此之外,还将花瓣烘干,做成了一个香囊。
若她说是新婚贺礼,世子爷当也不会拒绝。
谁知去了东院,却只见了丫鬟晚翠,这才知道世子爷和世子夫人已不在府上,两人一道下了江南。
贾梅愣了愣,只好央央地回来。
姜姝不在,蔻丹搁不得,就算如今的大雪天,最多搁上两日汁水便会干涸,贾梅去了正院,打算拿给侯夫人。
正院子里的小厮今儿才刚扫过积雪,廊下的几盏灯火一照,昏黄的光晕,映照在那湿润的青色石板上,四下一片安静。
贾梅的脚步一向很轻。
上了台阶,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发现跟前的房门禁闭,里头燃着灯火,似乎有人在。
贾梅正打算转身,却突地听到了一声,“姐姐可有问过梅姐儿,她是何想法?”
冷不丁地听到自己的名字,贾梅心头一跳,脚步顿在那,一瞬生了根。
“她还能有什么想法,我自知梅姐儿配不上世子爷,之前便也没开这个口,如今世子爷娶了夫人,我便替梅姐儿来做这个主,先将她抬进后院,有妹妹在府上,就算梅姐儿做小,她的日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且我瞧那世子夫人,面相大气,也不是那等刻薄的主子,等她回来,梅姐儿再到她跟前敬一杯茶,便也不会说什么,再过两日我也该走了,总不能一直在府上打搅你,梅姐儿从小跟着我没过上好日子,往后跟了妹妹,还请妹妹多加照应,……”
贾梅心跳到了嗓门眼上,耳朵不觉贴到了门上,
一阵安静。
过了好久,屋里却没有任何声音。
贾梅道是两人说起了悄悄话,她没听着,正要凑的更近一些,突地又听到了侯夫人的声音。
“先别说梅姐儿的事,姐姐你替她做不了主,就说我,也做不了世子爷的主,往年为了他的亲事,我不知操了多少心,长安城里每年前来说亲的人就没断绝过,都被他一一拒了去,后来遇上了世子夫人,不用我催,他倒是自个儿上门去提了亲,如今这才新婚几日,就算我是她母亲,也不能不过问他的意见,擅自替他做主,往他后院里塞一房妾室。”
侯夫人说完,见虞家大姐的脸色越来越差,态度又柔和了些,“你先且考虑考虑,回去好生问问梅姐儿的意思,惹她当真有这个想法,等过段日子,两人从江南回来,我便去他们跟前,问问俩人的意思,若他们点了头,梅姐儿也同意,将来我自是不会亏待梅姐儿……”
虞家大姐听完,面色一哂,“罢了,是我不该提,梅姐儿哪能配得上……”
“姐姐,你这说的什么话。”
“我能说什么话?妹妹不想便是不想,何须找一堆理由来搪塞我,我只听说过纳妾问当家男人,可没听说过,还得问当家主母的意思,若是那世子夫人不答应,妹妹莫不成还能一辈子不替世子爷纳妾?当年伸哥儿身子弱,卧床不起,妹妹去求菩萨时,可不是这般说的,妹妹求的是儿孙满堂……”
灯芯里的火苗子一跳,侯夫人的眼皮子也跟着一颤,声音比起适才来,要生硬了些,“姐姐在这府上住多久都没关系,也不必觉得多有打扰,侯爷开明,后院这块,自来都是我说了算,我想留谁就能留谁,你是我的姐姐,如今我比你过的好,不用你说我也会帮衬着拉你们一把,母亲最近身子弱,姐姐要是得空,还是多去陪陪她吧……”
第42章
虞家大姐被侯夫人一番话说的有些发愣。
往日侯夫人顾及她相公死得早, 从不在她跟前提侯爷半句,就怕刺激到她。
今儿这话里话外,却对自个儿如今在侯府的地位, 无半丝遮掩,听着似是在挽留虞家大姐,让她安心住下来,无形中何尝又不是在刺她的心。
都是姐妹。
一个爹一个娘生的,命运却如此天囊地别。
范侯爷是对她好, 还是个高门户的官儿。
是以, 她如今才能挺直了腰杆子说话。
自个儿呢?
相公没了,带了个姑娘相依为命, 仅靠着娘家的周济,和自己干点绣活来糊口, 日子过的抠抠搜搜,处处看人脸色。
虞家大姐这些年隐在心头的怨, 一瞬冒了出来, 当下也没了好脸色, “妹妹怕是忘了,当年伸哥儿发热, 我是如何陪着妹妹去的镇国寺了。”
那晚府上的云姑发现伸哥儿情况不对,急急忙忙地进来禀报, 恰逢秦家和镇国公府出了大事,范侯爷已被陛下压在宫中几日,不给放人。
她听了后,二话不说, 立马跟着侯夫人带着伸哥儿大半夜地往镇国寺赶, 到了半山上, 伸哥儿躺在她怀里,连气息都似乎没了。
侯夫人一双腿都是软的,踉跄了几回险些摔倒,后来还是她上前将伸哥儿抱给了常青大师。
一夜后,范伸醒了过来。
如今她还记得常青大师说的话,“好在赶来的及时,若是再晚上半刻,神仙也救不活。”
伸哥儿那一场病,当初可要了她侯夫人半条命。
回来后大半个月神色都没有缓过来,无论她如何劝说,她都是一副痴呆样,后来还是母亲过来了一趟,两人关在那屋子里,不知道说了什么,出来后,那眼珠子才开始移动。
到底是日子过的太久。
十几年了。
她哪里还记得当年的那点恩情。
虞家大姐此时说出来,也没想过要以此为要挟,非要她高兴纳了梅姐儿,强别的瓜不甜,既没那个心,她回头告诉梅姐儿,早些掐断念头便是。
只是适才哪一样,心头极为不痛快,希望她能记得,自己对伸哥儿还有一桩恩情在。
见侯夫人脸色不太好了,虞家大姐也没再留,起身道,“妹妹早些歇息吧,今儿就当我没来过。”
门外的贾梅,听了这句,赶紧回过神,脚步匆匆地躲在了那红墙的转角处,在那灯火照不进的地方,贾梅抬起头盯着高高的屋檐。
只见那梁材之间,彩画绚丽,无一不彰显着高门大户的气魄。
她愿意。
只要能留下来,不再回扬州的那小破院子,怎样她都愿意。
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听到母亲的呼噜声和半夜那臊人的小解声。
***
离开侯府时,范伸和姜姝各乘了一辆马车。
因出发的晚,马车还未出城,天色便暗了下来。
城外的路不比城内平稳,颠簸了一段后,愣是让姜姝断了任何想头,缩在那马车内的软榻上,拥着锦被入了眠。
一路上,时而一束灯火从那窗户外一闪而过,姜姝睡得迷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马车突地停下,严二在窗外轻轻一敲,“夫人,世子爷有请。”
此时天色依旧漆黑。
姜姝下了马车,眼睛都睁不开。
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往范伸马车上走,身后的严二赶紧吩咐春杏,将马车内的紧要物件儿一并都拿了过去。
等姜姝到了范伸的马车后,队伍便分了两路。
适才姜姝坐过的那辆马车,经过岔路口时,择了另外一边,背道而驶。
虽说该跟上来的还是会跟上来,但如此做,能让对方更加确定,此趟大理寺卿出门,是为了那不可告人的秘密。
***
姜姝的瞌睡被打断,脑子昏沉的厉害。
到了范伸的马车前,也没有上车,而是立在了那窗口前,直接问范伸,“夫君,寻姝儿有何事?”
话音一落,里头便传出了一道清冷的声音,“进来。”
姜姝只得钻了进去。
因适才睡了一觉,进去时,姜姝头上的发鬓已有些松散,再配上那一脸的睡眼惺忪,莫名多了几分妩媚。
也早已不再反抗,甚至马车出发时,她还开心地同范伸说了一句,“姝儿一定会乖乖听夫君的话,绝不给夫君添麻烦。”
此时进来,脸上也不见任何被逼迫的不快,
范伸的眸子在她身上扫了一眼,又平静地挪开。
“夫君还没睡呢?”姜姝轻轻地坐到了范伸身旁,见他正翻着一本册子,又没搭理自个儿,便主动问,“夫君寻我何事?”
范伸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软榻,仰头示意道,“先睡。”
姜姝便知,他让她来,单纯只是想让她挪个窝。
适才马车上就她一人,她想怎么躺就怎么躺,此时有范伸在,主子未歇息,她怎能先歇。
一时便硬撑着眼皮子,往范伸跟前凑了凑,“夫君在瞧什么呢。”
范伸也没挪开,将那页面儿一翻,现出了卷宗上的几个字,‘文王遇袭。’
姜姝在姜家虽未识过字。
但从小的志向却很远,为了将来能当一个贤惠的主母,识字算账,样样她都跟着沈家表公子学过。
如今那几个字入眼,姜姝脑子“嗡”地一声炸开。
范伸只给她瞟了一眼,便将其合上,压在了旁边的一摞卷宗之中,面无感情地道,“朝廷案宗,你不能看……”
姜姝没动。
范伸抬腿褪了筒靴,往那榻上一放,才侧过头看向她。
马车内的灯盏昏暗,只见其一双长睫,在那张白皙的小脸上,投下了一排细细密密的光影,轻轻一眨动,满目错愕。
范伸拉了被褥压在心口,躺了下去,低声道,“熄灯。”
半晌后,才见那身影慌慌张张地起身,揭开了悬吊在马车壁上的灯罩盖儿,一口气吹出去,马车内霎时一片黑暗。
悉悉索索了一阵,身旁终于安静了。
范伸闭上眼睛,正要入睡,身旁那人便轻轻地侧过头,猫儿一样的声音问他,“夫君,一般大理寺是如何处理犯人的?”
范伸唇瓣一动,简单明了,“斩。”
黑暗中身旁的人影顿了顿,片刻又问道,“那,那要是罪不至死呢?”
“至不至死,先得审。”
“怎么个审法?”
范伸缓缓地转过头,看着那张快要蹭到自己胸前的脸,移了移身子,将胳膊枕在了脑后,才又垂目看着她道,“十八种酷刑,一一试过,便知至不至死。”
“我觉得像夫君这般深明大义的人,一定不会滥用私刑……”
第43章
“是吗。”
范伸胸口微微一震, 颠的姜姝蹭过去的一寸下颚,也跟着上下起伏。
眼睛适应了一瞬的黑暗后,马车内渐渐有了微光。
范伸的目光在她头上那支歪了的金钗顿了一瞬, 胳膊便从后脑勺后挪了出来,五指捻着发钗,轻轻地往外一拔,待那满头秀发尽数倾散在他胸口后,手指头便一下一下地绕着那如锦缎顺滑的青丝, 若有所思地道, “我是什么人,你没听说过?”
长安人背后给他取的那些名头, 他都能诵下来。
从起初的纨绔到走狗。
再是如今的狗官。
仗势欺人,阴狠恶毒, 杀人如麻,从不讲道理……
怎么着都与深明大义沾不上半点关系。
姜姝被他明摆着这般问, 硬着头皮答了一句, “夫君是好人。”完了到底还是良心不安, 说的太假,反而不讨喜, 便又添了一句,“夫君在姝儿心里是好人。”
若他不非得带她上江南的话, 她确实当他是个好人。
但如今姜姝很想他做一回好人。
姜姝虽不懂律法,但她知道单凭文王之前弄出来的阵势,绝不会善罢甘休。
前段日子宫里闹鬼,盗墓的事情又被暴露。
文王自顾不暇。
如今范伸再来翻出案宗, 定是文王又重提起了这事。
为何今夜范伸要故意在她面前翻开那本案宗, 姜姝也不傻, 大理寺的案宗,别说是她,就算是侯爷侯夫人,也不能偷瞧。
她适才伸过头去时,范伸不仅没有避讳,还让她瞧了。
他是在等着她主动认招。
她装病。
会武功。
同韩凌走的近,还有那几枚银针……一一都暴露了后,范伸也不难查。
至于他为何没有将她供出来,定她的罪,大抵是因为如今她的身份已经不同。
以前她是姜姑娘,如今她是永宁侯府的世子夫人。
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的所作所为都会牵连到他。
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
大义灭亲。
他可以先休了她,再来定罪。
如何处置她,全看他范伸的心情。
姜姝不知道历来有没有执法官包庇他人的先例,倘若没有,那她能不能成为那个先例。
姜姝的头发丝被他扯的有些发疼。
半晌后,大抵也从那漫不经心的一绕一抚之间,领悟到了某种暗示。
姜姝的双手轻轻地攥住了他的衣袖,往上凑了上去,双目几经打颤,也不敢去看黑暗中那双正在审视着她的眼睛。
温热的唇瓣轻轻触碰到了那正滚动的喉结处,姜姝才捏着嗓子道,“姝儿伺候世子爷……”
她知道他喜欢。
新婚夜,他搂着她颤了三四回,还紧拽住她不放时,她就知道他尤其痴迷。
昨夜分明是他先立了起来,又碍着情面,怪在了自己身上,最后却晃的她头都晕了。
今儿他等着她上门,翻开了文王的案宗,同她耳鬓厮磨至今,便是在给她机会。
她得好好表现。
姜姝轻轻动了动,在那只小手钻进了底下的里衣内,头顶上的人终是有了动作,手掌隔着衣衫,握住了她那只不安分的爪子,低哑地道,“别动。”
今夜给她瞧那册子的本意是,此趟文王也去了江南,让她安分一些。
可被她这样一曲解,再自作主张的投怀送抱,那被她碰过的喉咙处,滚烫如火,倒也觉得这番解读也有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