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涓给了莲净一个安抚的眼神,问庞吉,“为何说湛恩是妖僧?”
“那个僧人半个月以前来到王城,在奴隶最多的北外城一棵菩提树下宣讲邪法,蛊惑了近百名人聚集在那里听讲。里面大部分是奴隶,还有不少自由民。
国主听说后,让城卫兵带他到王宫里。宣布他是蛊惑民心的妖僧,然后把他关进了……”
说到这里,庞吉压低声音,充满敬畏地说,“关进了人间地狱!”
“人间地狱?那是什么地方?”
庞吉咽了口口水,半侧过身,缩在小腹处的手指竖起,做贼一样指了指王城内最高的塔楼。
“就是那里……那就是人间地狱——”
顺着商人的指向望去,入目所见是一座由红色砂岩堆砌的弧形轮廓的高塔。
表面布满雕刻的塔身从下至上逐渐收缩,至塔顶则是一个扁球形宝顶。桔色的晨光映照着红色砂岩堆砌的塔身,如鲜血染就一般,于肃穆壮美之余更添几分神秘和诡谲。
“人间,地狱?”
让莲净在塔外等候,荀涓在身上施加了隐身法诀,自己旁若无人的从层层驻守的塔狱的卫兵中间穿过。
乍一走进塔里,与外界好像是两个世界。
孔雀王城色彩鲜亮繁华,气候炎热。而进入塔狱内,阴冷之气便扑面而来。
大堂空荡荡不见人影,几盏点燃的烛火,幽幽照亮了悬挂在墙壁上的不知名刑具。寂静的环境中,隐约能听见一个男声,不甚清晰。却愈发显得此间森然。
(“何以故。此人无我相……无众生相……”)
侧耳听了两句,荀涓越听越觉得那声音熟悉。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正犹豫要不要用神识探查,门外突然走进来一队精兵。
十来个人的小队,为首是个中年官员。着翠衣,身上挂满金饰。昂首阔步,像只高傲的孔雀。跟着他的精兵身上的甲衣明显比外面守塔的卫兵高级。
这队人进来后直奔大堂的右侧,挪动了墙上一盏油灯,暖光顿时从地板隙出,逐渐扩大。竟然是个地下通道。
而随着地下通道打开,诵经的声音就越发清晰了。
她瞬间放弃了用神识探查这种无趣的打算,饶有兴致的跟上。
走下昏暗地道的石阶,迎头一股仿佛混杂了新鲜的血液、腐坏的尸体、发霉的食物等各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臭味太浓,以至于其中掺杂的些许熟悉的檀香都变得怪异难闻了。
荀涓用灵力在鼻尖做了个无形的过滤罩,才能继续往下。
走了百来阶石梯,又拐过十多步长的弯道,一个个逼仄肮脏的地下囚牢便映入眼帘。
间隔一拳空隙的铁条整齐排列,隔出了几十个小囚牢。放眼望去,半数囚牢都空着,余下一半却恶意挤进去五六个人。
有的人还活着,有的已经是腐坏溃烂的尸体。活人半瘫半靠着铁条,小声哀嚎,身上也多有腐烂的伤。跟死人共同挤在丈余宽的地方,竟达成某种程度上的同步。
但还是有不同的。
荀涓略过腐肉里蠕动的蛆虫,目光扫过某些胸口还有起伏的活人的脸。
他们的神情初看是麻木,好似隐忍着痛苦。可忍痛中又透着一丝安详。仿佛有什么正在抚慰肉身的疼痛,让他们发自内心的欢喜。
有那伤得较轻的,干裂的嘴唇张阖,似在默念着什么东西。
(“须菩提。汝若作是念……”)
也不知是察觉到有人来了,还是章句间本有的间隔,他好像顿了一顿,又才继续念诵。
“发阿诺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
熟悉而又陌生的诵经声愈发清晰洪亮,似一缕阳光,驱散了地下牢狱里沉沉的死气。
光源来自于囚牢的最深处。
透过漆黑的铁栏杆,可以看到一个年青僧人盘膝坐在角落中。
他穿着披红的袈裟,手脚都被沉重的镣铐锁住。本该被压得抬不起来的双手合掌于胸前,正闭目念诵经文。
三个同牢的囚犯面朝他虔诚下拜。还有两个狱卒也站在铁栏外驻足听经。
在昏暗阴冷的环境中,那僧人白净的面容好似附加了一层动人心魄的光辉。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清净平和。
荀涓驻足望着囚牢深处的佛子,只觉得陌生得很。
她印象中的湛恩还是多年前在须弥圣地中苦修的普通弟子。一身灰褐色的旧衲衣,肤色微暗而五官平平,在佛子妙桓赤红色镶金的袈裟的映衬下黯然无光。
初见时,唯有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眸和他身上夹杂着淡淡莲香的旃檀气息给荀涓留下了些许印象,但也很快抛在了脑后。
如果不是后来她误入梵谛天,无意中遇到了在莲池边洗衣物的湛恩,生出逗弄之心,跟湛恩产生了几次交集。这样一个修为普通、样貌也普通的小和尚根本不会让荀涓记住姓名。
“还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不成?”
这边荀涓无声自语了一句,前面的官员和精兵已经走到湛恩所在的囚牢前。那孔雀一般高傲的官员抬脚踹翻了听经的狱卒,大发雷霆。
“国主让你们严刑拷打妖僧,你们就是这样听令的?”
指着狱卒骂了一通,官员尤不解气。令身后的精兵,“把他们两个拖出去,各打五十鞭。国主不需要这种违抗命令的臣下。”
两个狱卒跪地向官员求饶。官员不为所动,冷眼看着精兵将他们架起。
却在此时,那不疾不徐的诵经声停下了。
“施主且慢。”
湛恩站起身来,手脚处锁链因为他的动作哗啦啦作响。
“国主要拷打的是贫僧,并非他们二人。施主何必本末倒置?贫僧愿代他们领罚。”
两名被责骂过后跪在一旁的狱卒不敢说话,但眼中尽是感激。
官员上下打量了湛恩两眼,冷笑道,“我这些年打死过不少人,还是第一次见自己找打的。都愣着做什么?拖出来,让大师好好见识一下我孔雀王城的人间地狱。”
牢门被打开,三名同牢的囚犯中有两个焦急的说,“湛恩师父不要去。”
一人叩拜道,“我们承蒙湛恩大师教诲,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这些苦难。一想到昨天我们还想对您动手就惭愧无比。我愿意替您受罚,希望可以报答您的慈悲开示。”
“阿弥陀佛。”湛恩垂下一只手,抚了抚囚犯肩头。全然不嫌弃对方的脏污,笑容温和。用不疾不徐的语声道,
“(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施主能知忏悔,心存善念,就是对贫僧最好的报答。”
说完,湛恩走出囚牢,在卫兵的虎视眈眈中迈步跟上官员。
行走时他依旧是双手合十,神情平静。任前后的卫兵推搡喝骂,自如如不动。
沉重的锁链哗啦啦作响,对他而言却好像轻如无物,半点也不影响动作。
直到他走到荀涓所在的地方,还是被迫停下了脚步。
凡人看不到施了隐身诀的荀涓,但修出破妄法眼神通且修为高于她的湛恩无疑是能够看到她的。
湛恩转过头,视线沿着挡在自己前路的女子裙摆上移,便是一张如画的笑颜。
四目相对,荀涓只望着他笑,并不说话。一双含笑半弯的眼眸却好像能诉说千言万语,饱含了某种悱恻的情谊。
湛恩对荀涓痴缠的目光无动于衷,与她静静对视两息,合掌道了声“荀涓施主”,又朝她点了点头,就绕开荀涓离开了。
他后面押送的卫兵看到湛恩对着空气施礼绕路的举动,吓了一跳。心里觉得妖僧邪乎,不敢再动手推搡。
重新退到一旁的荀涓看着湛恩走远,勾了一缕头发,习惯性地绕指转了两圈。
她意识到,几十年未见的湛恩已经不是当年在梵谛天守着破庙,被她逗弄后会红着脸帮她洗贴身小衣的小和尚了。
荀涓举步跟上,来到了高塔的第二层。
塔狱第二层没有悬挂很多刑具,只有一段由石头围起的、约有三十步长的道路,里面铺满了烧红的炭火。
“这一层我们叫做火山地狱,至今已经有三个妄想蛊惑国主的异教徒被烧死在这里。”
官员用手里的牛皮鞭子指了指面前的炭火路,趾高气昂地说,“你从这上面走过去,我就宽恕那两个不听从王命的罪人,免去他们的刑法。”
湛恩微笑颔首。“如此甚好。”
随即步入炙烤的炭火。在一群凡人惊吓的注视中,面不改色踩得炭火咔嚓咔嚓的响。不一会儿就走完了全程。
除了束缚在他足踝的镣铐被炭火烧红了,整个人几乎完好无损。连鞋面都没有烧着。
官员指着湛恩惊呼,“妖僧!真是妖僧啊!”
荀涓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
湛恩是神庭境的佛修,别说走过这凡火,四品以下的灵火也伤不得他分毫。
也就是和尚好性,以度人为乐,否则要毁掉这什么孔雀王城,也就是覆手间。
想到这里,她倚着楼梯的扶栏,传音调侃道,
“堂堂神庭境的大能,竟甘心被个凡人国王囚禁于此,施用刑罚。大概也只有须弥圣地的佛修能做到了吧。”
她说这话倒不是刻意针对凡人国王或者佛修的意思,而是对修仙者来说,凡间不论大国小国,都是垃圾,不值一提。像湛恩这样的着实罕见。
湛恩没有像荀涓那样传音,而是直接出言道,
“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犹如明月照见当空,众生皆可成佛。”
那清润的嗓音好似徐徐流淌的清泉,可惜除了荀涓,其他人都无心欣赏。
那官员看湛恩的眼神多了忌惮。让一个卫兵把这个情况去禀报国主,他把手里的黑牛皮鞭子递给另一个身材矮胖、脸上没有惧色的卫兵,下达命令。
“我的鞭子受过大祭司祝福,可以破除邪术。你拿着,去打他两百鞭。”
荀涓已然走到湛恩身旁,她就像没注意到卫兵接过鞭子一样,继续自己的问题,
“这么说来,佛子心中众生没有分别?”
湛恩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平静地看着荀涓走近,目光与看其他人无异,同样的祥和。
这在荀涓看来,无疑代表了默认。
她轻轻叹了口气。
佛子将一切众生视为平等,可她想要的,却恰好是佛子的偏爱呢。
拿着牛皮鞭的卫兵右边脸上有一道从眼角划到下颚的刀疤,看人的眼光充斥着暴戾和煞气。
他绕着湛恩走了两圈,狞笑着大声道,“妖僧!你的邪术怎么配跟大祭司相比,我今天就让你知道鞭子的厉害!”
说完,卫兵甩出足有手腕粗的长鞭,用力打向了湛恩。
“哎呀……”鞭子打到皮肉的声音和女人的呼声同时响起。
众目睽睽之下,穿着红衣的女人凭空出现,柔若无骨地倚靠着和尚。
她肩头撕裂了长长的口子,从肩膀到腰间,像是被鞭子打到,露出大片白嫩的肌肤和一道狰狞的血痕。
荀涓一副委屈模样,“我受伤了。”
替你受的。
湛恩低头凝望她片刻,目光平静。
“施主的幻术又有进益了。”
手指在她刻意露出的伤痕处凌空一点。好似镜面破碎的声音响起,再看荀涓腰间,白嫩的肌肤光洁如玉,哪里来的血痕呢?
荀涓嘟起嘴,暗恨和尚这些年修为涨得太快。
当初他可看不出她的幻术,被她这一招骗得急红了脸,模样可爱得很。如今却是看不到了。
但妖女向来不会知难而退。
那双剪水似的眼眸一转,抬手按下湛恩虚点的手,仰头对他眨眨眼,浑然天真。
“你摸我了,要负责。”
和尚温热干燥的掌心与她腰间温软的肌肤相触,垂眸看着她面上狡黠的笑容,竟答了声,“好。”
荀涓,“……”
“真的?”这个回答跟她设想中不太一样。
佛子抽出被她按住的手,后退一步。温声道,“须弥圣地的菩罗天可以收女弟子为比丘尼,只是要烦劳施主剃度,转修佛理。”
这,也算是负责?
荀涓:……淦!
荀涓一言难尽地看着湛恩,怀疑和尚在演她。这和尚的情绪如今收敛的太好,甚至超过了上一位妙桓佛子,让她窥不见分毫。
平静,认真,慈悲……种种岁月静好的词语都可以放到他身上。就像一尊活过来的泥塑佛像,全身都透着导人向善的柔光。
然而剃度是不可能剃度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去当比丘尼。
荀涓扯了扯嘴角,嗔怪一句,“故友久不相见,我开个玩笑罢了,你何必这么认真。”
说完就不看湛恩了,转过身,面向被她突然出场惊呆的官员和卫兵。
官员看起来有点慌,指着她呵问,“你是什么人?跟妖僧有什么关系?”
荀涓没说话,伸出了右臂。
只是一晃眼的功夫,卫兵拿着的黑牛皮鞭就到了她的手里。
心情不甚美妙的妖女深谙迁怒的道理。横着一鞭甩出,裹挟灵力的长鞭现出道道灵光重影,同时落到除了她和湛恩以外的人身上。
“啪——”
一声清脆的鞭响,随后响起的是十多个男人的惨叫。
却见之前被指派去禀报孔雀王的卫兵与另一个王城卫兵气喘吁吁地跑上二楼。大声呼喊,
“大王有令,带妖僧入宫——大祭司出关了……诶?你们怎么了?”
荀涓笑嘻嘻抖了抖手里的长鞭。
妖僧湛恩双手合十,默念佛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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