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
还是一只骨节细长，莹润如玉, 散发着淡淡草药香气的手。
以恶鬼自身的视角，只见那只手缓缓伸向这边, 却突然毫无预兆屈起五指，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脖颈。
恶鬼发出痛苦又惊慌的叫声，下意识剧烈挣扎。
然而那只手看着漂亮文静, 谁曾想竟然拥有难以反抗的巨力，无论他再怎么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掰开哪怕一根手指，只能任由对方越发收紧。
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眼前阵阵发黑，所有的景象与光影——包括行凶者浅蓝色衣物下的光洁手臂，以及对方唇角衔着一抹笑意——都在飞快淡去。
同样消退的，还有思考的能力。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主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这样的困惑持续到临死之际，他听见对方在耳边轻语：“此番到黄泉去，记得我先前说过的话。”
“你是我的仆从，无论是生是死都要为我所用……去罢，你自会知道如何行动！”
随着话音落下，无数如蛇如虫的黑影自虚空喷涌而出，转眼将他离体而出的魂魄彻底淹没。
在密密麻麻的蠕动之中，黑影疯狂噬咬着他的魂体，钻入他的脑子，将原本完整的记忆破坏殆尽，仅留下支离破碎的意识，以及绝对遵循的命令。
如同扯线的木偶一般。
洛随心猛然抽回神识。
她感到了些许心绪不宁，也不知是记忆共鸣的后遗症，还是某种直觉在暗示着什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那就是牢笼里的家伙原本很可能不会成为恶鬼，却因为被人蓄意杀死，施加了某种咒术，便成为了对方偷东西的工具。
太恶劣了。
洛随心蹙了蹙眉，低头望去，发现恶鬼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只是眼神木讷，不含一丝一毫灵动的光彩。
但他很安静。
比起最初逮到时那种近乎狂暴的反抗和敌意，此时的他反而更像无机质的木偶，安静得如同空气。
洛随心上前几步，在荆棘牢笼边站定：“再过不久，你应该就会恢复清醒。”
恶鬼：“……”
洛随心：“若是执念未消，可留在黄泉乡，但要是能够释怀，便还是尽早入轮回吧，此处并非什么世外桃源，对于死者而言其实是永无天日的苦地……”
她用平稳沉静的语气慢慢说着，也没想着对方会给出任何反应。
结果恶鬼嘴巴张合，无声片刻，竟颤巍巍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洛……”
洛随心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或者是屋里的什么物件碰巧发出近似的声响。
只不过随着四周彻底安静下来，恶鬼嘴里的“洛”就显得尤为清晰，甚至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不去。
“……你是想叫我的名字？”
洛随心顿了顿，又问道：“你认识我？”
恶鬼没有回答，依然在断断续续地叫着：“洛……洛……”
边叫还边伸出了一只手，强忍着穿过茂密荆棘的剧烈刺痛，像是想要够到洛随心的指尖。
洛随心目光一动，也将手伸前了去。
就在双方接触的瞬间，有什么东西落入了她的掌心，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仅仅只有一丝异物拂过的微痒。
她垂眸，发现这是一根头发。
约有一尺长，乍眼望去乌黑如墨，然而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些深沉的黑在往另一侧延伸时，渐渐变化出了火焰般的红。
洛随心隐约记得，药王谷主柳向海似乎就有着这样的发色，而“长风”也是柳向海曾经展现过的模样，再加上还有恶鬼记忆片段之中那只带着草药气息的手。
……莫非幕后者是他？
洛随心陷入沉思，因此没有发现，自己掌心中的那根发丝正发生着异变。
其中一端的红色在几次眨眼间变得鲜艳明亮，而就在这亮红蔓延至整根头发之际，真正的火光骤然出现，随即熊熊燃烧起来。
洛随心感到掌心一热。
却也并非是那种难以忍受的灼热，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暖。
这样的火焰不足以伤害到她的灵体，只是突然出现，显得有些古怪。念及此，她便干脆任其燃烧，在旁边静静观察。
只不过直至火光熄灭，都没有发现任何有关的蛛丝马迹。
“这是什么？”洛随心问。
笼子里的恶鬼依然没有回应，只是静静注视着她，仿佛自己才什么都没做，眼下也什么都不知晓。
洛随心沉默片刻，散去手里的灰，转身离开了此处。
*****
刚走进院子，皎皎便迎了上来。
这位被欧阳雁诬陷并杀害的昆仑弟子，如今已成功留在了黄泉乡，并且在洛府领了份差事。
她对洛随心十分感激。
她坚信若非当初有黄泉之主赠与之物，自己是绝对没可能留下来的，也不可能踏上鬼修之途。
尽管如今的境界还很低微，但正如老管事所说，鬼魂修行最大的优势便是无止境的时间，只要她能够忍受留在鬼界的代价，便可以继续往前迈进。
“大人，您要的东西都已经在这里了。”
皎皎边说边将一枚玉簪送到洛随心的面前，恭敬道：“为了以防不时之需，管事让我全都备好了两份。”
洛随心笑着接过：“多谢。”
皎皎连连摇头：“我才该谢谢大人，若不是有大人的帮助，我估计早就投胎转世去了，哪里还能像现在这般修行。”
“这并不是我的帮助，而是你自身的努力。”洛随心正色道，“所有想要留在黄泉的魂魄，都是靠自己的坚强毅力留下来的，你得有这样的信念，才可以走得更远。”
皎皎重重点头：“多谢大人教诲！”
洛随心：“我接下来有点事情去办，要是有谁来找我，你便让他在前厅稍等片刻，我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皎皎再次点头，应道：“明白，大人您慢走。”
事不宜迟，洛随心乘着鬼气凝聚的大鸟，在一声悠远清亮的唳鸣中升空，朝着北部大地的幽冥裂隙飞去。
*****
“真的有必要这么认真？我又走不掉，你总得留些洞来给我透透气罢？”
幽冥裂隙最深处，洛随心在聚精会神地修补封印阵法的破损之处。
韦天在地面以下看着她动作不停，拖着下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抱怨的话。
只不过从他的神色和语气来看，却没有半分真正的抱怨，反而流露出明晃晃的调侃与戏谑。
“明明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破绽，你却如此重视，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这其实是你想来与我见面的借口？”
洛随心淡淡道：“不妨实话说，我这是为了以后能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与你见面。”
韦天轻笑一声，“那还真是遗憾。”
洛随心：“不遗憾。”
“哦？”韦天尾音上扬，施施然道，“那么为了能让你感到遗憾，我只能竭尽全力再多挖些洞出来了。没办法，谁让我的天性就是这样体贴入微呢？”
洛随心：“……”
洛随心：“韦天，你最好还是安分一点。”
察觉到对方语气里的几分冷意，银发男子笑意不减 ，有样学样道：“洛洛，你最好还是注意一点。”
洛随心蹙眉：“注意？注意什么？”
“当然是注意人间。”
银发男子的声音越发轻柔，带着点看好戏的幸灾乐祸：“也许很快就会有活人闯进死者国度里来了，黄泉之主大人，你准备怎么办呢？”
第32章 来自人间 她的刀锋所向之处，此时站着……
洛随心沉默一瞬, 问道：“你做了什么？”
“我没有做什么。”韦天耸耸肩，似乎非常无辜，“我连用来透气的几个小孔都要被你封掉了, 可怜无助又弱小, 还能做些什么？”
洛随心自然是不信的。
这家伙身处幽冥裂隙的封印之中，本该对外界的状况一无所知。可如今却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那么即便不是他亲自所为，也极有可能在其中推波助澜。
毕竟看热闹不嫌事大，乃至兴致勃勃煽风点火, 对韦天来说都再正常不过。
地面以下, 银发男子仿佛看穿了她内心所想, 双手一摊道：“真的与我无关。”
短暂停顿，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说不定对方其实是冲着你来的呢？”
洛随心：“……”
偌大的空间变得寂静无声。
丝丝缕缕的鬼气从尚未修补的一处裂隙逸出, 幻化出韦天颀长的身影。
他微微侧脸，银色的长发如同有生命般无风自动，掩盖了眼底神色，只是语气在漫不经心之中透出了几分似有似无的紧逼。
“所以你会怎么做？”
洛随心：“……我自有分寸。”
“哦，那希望你是真有分寸才好。”
韦天低声轻笑：“鬼界从来不该有生者踏足, 否则模糊了生与死的界线，容易造成天道轮回的混乱，说不定还会引发难以控制的灾难，那可就太糟糕了。”
洛随心：“……能从你嘴里听出这样的话, 莫非是人间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早告诉过你，我近些年修生养性, 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
韦天将长发绕到耳后，露出温和无害的暗红双眸：“只是洛洛你对我成见太深，总把我想成什么十恶不赦的混蛋, 这实在有点伤鬼的心。”
洛随心摇头：“千年前吃过的亏已经够多了。”
韦天笑而不语，随手捧起女子垂落在肩头的一缕长发，又在察觉到什么的瞬间猛然侧身，躲过凭空出现的恐怖荆棘。
他望着自己惨遭切断的胳膊半晌，叹气道：“你变了。”
洛随心则看着同样被切断的头发缓缓飘落到地上，先是变成獠牙外露的狂蛇，扭动几下后又化作烟气消失无踪。
她面不改色道：“你倒是半点没变，每次都用些老花样。”
暗中动的手脚被当面揭穿，韦天的神色没有半点异样：“这可不是被关久了么？若是你能放我出去，我也能学些新花样来讨你开心。”
“你老实待在这里，我便很开心了。”她说。
“老实待在这里……么？”韦天低声重复，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这确实像是你会说的话，认识那么久，你似乎也就是在千年前和我作对的那会儿到人间去过……”
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
洛随心能清楚感觉到，来自地面以下的那道视线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不过人间是个好地方。”韦天接着开口，“或许能邂逅一些桃花艳遇也说不定。”
洛随心：“……”
这话从韦天嘴里说出来真是太奇怪了。
她深知此鬼脾性，以鲜血和恶意为乐的最古老鬼神，会觉得人间是个好地方，只可能是因为那里有更多鲜活的杀戮，与源源不断的勾心斗角、自私抢夺。
眼下的反常让她不得不怀疑，对方是否知道了莫归云的事情。
更有甚者，他嘴里所说的闯入者难道会同莫归云有关？
这样的念头才闪过洛随心的脑海，就立刻被她否定了。
以活人之姿进入鬼界本就艰难，更何况在幽冥裂隙被封禁的现在，也就只有魂体才能有极小的机会穿过封印漏洞来往两界。
更别说从人间来到鬼界以后，环境中充斥着无穷无尽的鬼气，哪怕是修为再高的修行者，也将处于前所未有的弱势。
莫归云作为昆仑宗主，有地位有身份，即便知晓了钻空子的方法，也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
“你在想什么？”
韦天的声音突然响起，含着几分戏谑之意：“是寂寞孤独了太长时间，被我说得心动，想到人间去看看了？”
洛随心猛然回神。
韦天：“还是说在苦恼闯入者的事情？这也简单，倘若你不知该如何应付，大可给我留下一个口子，我到时候去说服对方离开便是。”
他舔了舔唇，眼底深处亮光灼灼：“不必感谢，我就是这般贴心。”
听到这话的洛随心沉思片刻，把皎皎准备的备份材料从簪子中取出来，不厌其烦地把所有封印薄弱处加固了一遍。
韦天：“……”
韦天：“我不过随口说说。”
洛随心点头：“我也只是随手加固。”
银发男子没再出声了，也不知是被洛随心的这一招给气到，还是单纯失去了谈话的兴致。
洛随心也不再逗留。
她乘着大鸟回到黄泉乡，刚落地不久，头顶便落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抬眼望去，那白色骨节相连的庞然大物占据了近乎全部的视野，连高空之中永不缺席的血盆大口和无数星光般的幽蓝鬼火，都被遮挡得七七八八。
咔嗒咔嗒的声响堪比雷鸣震耳，于鬼界的天地间回荡不绝。
那是组成骨龙身体的众多部位在碰撞中发出的动静，倘若仔细去听，便能发现与麻将桌上的方块们有着近似的奇特音质。
洛随心当年便是找骨龙要了尾椎脱落的一节，回来切割打磨，做成了平日里消遣的小玩意儿。
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不错。
实际上作为同样在远古时期诞生的鬼界原住民，除了脑子不太正常的韦天，其余的几位都算相处得和睦，最起码井水不犯河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