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银元出去,换来了一份薄薄的报纸,买的人还是看不懂德语的。
哪怕花钱的不是小儿,他也是很心疼的——在这个码头,一银元都可以买到一担大米了。
但看到呈老板拿着报纸视若珍宝的模样,还是咽下了劝解的话,说:“老板,如果想知道这上面说的是什么,可以趁午休时间,跑去找北城大学的学生,那里肯定会有懂德语的,你免费给他们看,他们还会对你感恩戴德。”
这是一个好主意!
呈父眼眸亮了亮,现在就想去大学寻人来翻译。可家里餐厅很快就要营业,全靠他早上独自出来的采买,如果为了一份报纸耽搁了一天的销量,怕是第二天都难以开张了。
想到这,他连忙将报纸夹在腋下,拿起篮子就往鱼生鲜肉的摊子跑去,像是后面有人在追他似的。
小儿看着呈老板飞奔的模样,目瞪口呆——这老板苏州来的,平常走路慢悠悠,这得多着急才会放下旧富商的架子,学着工人们拔腿就跑?
他还没有从震撼中缓过神来,就听到自己背后传来一句很端着的男声。
转过身去,后头站着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士,蓄著一头短发,深邃有神的黑眸藏在金丝材质的眼镜后面,乍一看就是出身高贵的贵族小子。
在他隔壁挽着一个穿着淡黄色蓬蓬裙的女孩,长相秀丽,头发洋气地卷成蛋卷的模样。
不过小儿在北城卖报纸多年,也算是见过各种大人物了,虽然这对情侣模样的男女看起来十分矜贵,但他还能稳住心神,自然地问:“先生,是要买什么报纸吗?”
“来一份世界报。”
“给你,先生”
那女孩接过报纸,快速地翻动了几下,而后面上出现了兴奋的神色,摇了摇隔壁男生的袖子说:“英琦快看,真的有我的小说,我莫不是要火了。”
“我们澄澄的小说写得那么好,肯定会传到国内的。”被称为英琦的男人深情模样地摸摸女孩的脸,两人肆无忌惮地在这人来人往的码头秀起了恩爱。
这对男女就是东京归国的李英琦和黄澄澄。
两年前,他们好不容易从实践女校还有预科考上了大学,读了差不多两三年,就被日本人告知可以毕业了。甚至连论文都没写,慌里慌张地就把他们打包送回了国。
现在,他们刚从日本归国的邮轮上下来,正一手拿着行李,一手拿着报纸,感受着国内熙熙攘攘的市场氛围,还有熟悉的字体和母语。
小儿很有眼力见,见他们行事那么大胆开放,立刻就猜出了这两人的身份,“两位是从外国留学回来的学者吧?”
“你这小儿倒是好眼光。”李英琦矜持地笑了一下。
黄澄澄宛如夫唱妇随地补充:“我们和北城大学有了约定,回来教书育人。”
虽然他们并没有完整地读完大学,也没有在专业上有所深造,但幸好他们学的专业一个是医学概述,一个是文学,都是入门后只需在社会上继续深造就可以的技能。
再加上近几年归国的专业人才少,大学老师稀缺,所以还没从邮轮上下来,他们就收到了北城大学的邀请函,以每个月100大洋的薪资高薪聘请两人当文学老师。
虽然小儿不太明白学文学的,和理工科类有什么不同,但能当老师还是了不起的,于是他面上立刻露出仰慕的模样,感叹了句:“两位都是国之栋梁。”
两人踏着愉悦的脚步离去,这下,小儿手上是一份报纸都没有了。
在得到老板的同意后,他换上自己的衣服便在码头四处闲逛,这里是北城最大的港口,来往的商船、邮轮格外的多。
忽然,从海面上传来一声鸣笛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是一艘从未见过的,漆黑坚硬的“邮轮”,船体格外的高,从岸上根本无法窥视船内的情况,只能听到有不断的鸣笛声从船头发出来。
“闲杂人等退散!所有的船请立刻驶向右边的码头。”不知从哪蹦出来的好多警察,拿着棍子驱散着围观的人群,指引着别的船往别处去。
简直就跟古时候皇帝出行一样。
他见驱散人群的警察中,有自己一起吃肉的老伙计,连忙拉着对方的袖子,小声问:“这是谁来了?怎么那么大阵仗?”
毕竟这里可是北城,日本总理来了也没地方停船的地方。
“是德国的军队,护着北城的留德官费生和外交大使来了。”老伙计明显忙得抽不开身子,只是简单解释了一下就赶紧去帮忙了。
很快,左边的河道和停靠岸被迅速地清空,就连人都被驱逐到了街道外,不得靠近。
那艘乌黑的船靠案后,显得比刚刚行驶的模样还要巨大,就连□□放到地上,也发出了咚的巨响——居然连踩脚的玩意也用实打实的钢筋,富裕得让人毛骨悚然。
从上头,下来了一支整装待发的军队,在落脚处整齐地排成一起,像是护着谁下船一样。
没让老百姓们等多久,真正的主角就出场了。
只见一位高得不像话的外国男士,从“邮轮”上走下来,穿着笔挺深蓝的制服,头上胸上的勋章闪得要亮瞎人眼,开口说话,竟然说的是中文:“小心点。”
小心?
谁小心?
难道这个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帅得天神共愤的男人不是这艘船的主人吗?
很快,楼梯顶端就出现了另一个女孩,中国人长相。身着白色简洁的定制小洋装,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随意地放到肩背上,美得宛如仙女一样。
哪怕小儿走南闯北那么多年,都没见过哪个地方生出那么美的中国女孩,只是…怎么看这女孩,他都有种怪异的熟悉感。
“这是我家,你且放心吧。”女孩跟那被士兵们称作上校的男人看似很熟络,讲话很不客气,
两人没有在码头站多久,很快,不知从哪条大道上转过来两辆小轿车,将他们和其他人接走了。离去前,还来了一个跑起来气喘吁吁的老头,听路人说那是北城大学的校长。
他一边追着车一边喊:“呈小姐,你先等等我,拿了这个驻教资格证再走。”
轿车停下,女孩下来,只隐隐约约听到校长说:“本担心德国那边出尔反尔,欲赴德助大家一臂之力,结果还没出发就听说你们上船的消息,总之归家就好,这个资格证…”
小儿好奇地问了旁边算命摊的老伯,“驻教资格证是什么啊?”
这老伯以前是读过书考过秀才的,哪想清政府说倒就倒,他也就出来算命维持生计了。但论学识,他绝对是这条街上最睿智的老人。
算命老伯摇头晃脑,解释:“驻教资格证一般是给到某行业的大拿,让这个学者挂名到学校授课。”
忽然的,小儿想起今天遇到的情侣,问:“那是不是跟雇佣当老师一样?”
“那可不一样!”算命老伯猛烈摇头,“这驻教可比老师的地位来的高级…就好像是副校长一样。你看,北城大学的校长还特别过来迎接人了,可想而知这个副校长学识有多高,能力有多强。”
小儿的思绪已经开始逐渐跑偏了。
不知道那对情侣有没有被校长迎接…
那对情侣似乎也是北城大学的老师,怎么是自己去的学校?
走神间,他不自觉地将注意力放到空空如也的掌心上。忽然,一张照片闯进了他的脑海里。
是的了!刚刚从船上下来的女孩,分明就和那法兰克福汇报封面上的照片一模一样,那呈老板不是说是她的女儿吗?
如果女儿回国都有公主出行这种阵仗,那呈老板还需要在北城经营那家小餐厅吗?
想到这,他立刻拔腿就跑,准备到那市场把呈老板寻过来,让他对自己的吹嘘感到羞愧!
他兴冲冲地跑,恰好去的方向和那军队一样,人群不明所以,以为是有热闹看,也跟着一起跑,期间一庄稼汉还不一不小心,撞到了街道上缓慢前行的一男一女。
“啊公子小姐,对不起哈。”庄稼汉点头哈腰,笑得十分腼腆。
“英琦,好疼。”黄澄澄捂住胳膊装可怜,在得到众人的关心后,又假装大度地问那庄稼汉:“你们这般急切,都是要去哪呀?”
“看热闹去了。来了个外国军队,护着一个极为漂亮的中国小姐回国。”
李英琦和黄澄澄互相看了一眼,顺着庄稼汉指的方向看过去。可他们这个角落,只能看到一个高大的外国男子护着一个女子在跟谁交涉中。
女子背对着这边,看不清样貌,但从身形上看是个美人,男子露出完整的侧脸,白肤黑发,像是混血,就是不知道混的哪个国家,面貌体态上称得俊美这个词。
“是德国的军队,难道有大事要发生?”黄澄澄面上带上了丝惊恐,心想这个小说不会还会打起仗来吧。
“别开玩笑了澄澄,大家都知道中国和德国有协议,不可能开战的,他们还指望着中国丰富的钨矿资源,对抗别的敌对国呢。”
闻言,黄澄澄面上一红,再看向那庄稼汉,竟然也是知情的模样,想来这是道路传闻,广为人知的事情。虽然她在小说创作上有很大优势,但毕竟是穿书进来的,这个时代的很多东西,作者没写,她也是不知道的。
于是她轻咳了一声,将面上的尴尬遮掩,说:“可能是构思剧情太费心,给忘了。”
“我就知道…”李英琦宠溺地摸摸她的头,转向德军的方向皱着眉头抱怨:“不知那中国女孩是谁,竟然跟德军走得那么近,怕不是成了那白皮人的情人了吧。”
他们在日本,见了太多国人投诚日本人,还有渡洋卖身的贫穷中国女孩了。
只是这话说的还是有些太恶毒了,庄稼汉明显愣了一下,张了下嘴,还是咽下了北城大学校长还来接这个女孩的话。
算了,何必得罪这些衣冠楚楚的公子小姐呢。
而沦为所有人关注对象的呈书,在承诺了绝对会去学校执教后,才总算告别了北城大学的校长。她坐在小洋车内向外看,虽然这里是小说世界,但作者还是有点文学素养的,无论是人文还是景物都写实得可怕。
车前经过一辆人力黄包车,车上还坐着一位打着伞的小姐,正探头往路边小摊那处张望,远处码头边上,还有成十上百挑水的百姓,光着膀子皮肤晒得黝黑发红的。
这是小说里的民国,却和真实的民国十分相似。就连直播间的观众也都安静下来,没再发弹幕,静静地看着这和上一个世界与众不同的景象。
“四年没回家了,感觉怎么样?”
“一切都和想象中一样。”呈书笑吟吟地回复,“司机,在这里右转,这条巷子下去有个小餐馆,就停在那里就好了。”
这四年期间,虽然她一直潜心学习,但依然没忘记每月一次和原书家人通一次家书,互换下情况,自然也知道呈家在破产后,从物价甚高的上海搬到了北城,一来是这边有房契便于做生意,二来就是为了等呈书回国。
民国时期的汽车质量一般,开起来不算很稳,再加上转入这条小巷后路况不是很好,颠得慌。万幸,开没有几刻钟,那个书信中描述的小餐馆就出现在眼前了。
能看得出来,这家餐馆生意并不是很好,现在明明就快到饭点了,门口路边居然一人都没有,反观对面的点心铺,客人倒是多的很。
锃亮的黑色小车停在了餐馆门口,吸引了点心铺老板和客人们的注意。
“这是谁家的车啊!”点心铺老板娘是个胖女人,腆着肚子丢下生意就跑出来围观,“不会是呈家的吧!苏州来的土老帽还能开的起这种车。”
熟悉老板年的宾客都知道她在阴阳怪气。
听说呈家要回地契自己开店后,原先租赁了此处的老板,也是点心铺老板娘的姘头的男人只能搬走了,于是这三四年间,老板娘都意难平,对呈家各种怪腔怪调。
“李老板,你可别胡乱说话了。也有可能是别人的孩子回家了。”其中一个客人搭腔。
他就住在这个巷子里,平日里也经常听呈家夸奖自己在东德读书的女儿,只是,没有多少人信罢了——先不说去德国要花多少钱,就是去,也没有把女儿送去的道理呀。
再加上他们嘴里的女儿好几年没回来,甚至有人说,他们两口子的女儿是真的去了外国读书,只是遇到战乱,死外头了,于是他们也精神错乱了。
路人刚搭完腔,就见车上下来一个天仙模样的女孩,一张嘴就是流利的吴语,喊着:“阿爸,阿妈,我回来了。”
不会真的是他们家的女儿吧?
众人好奇往餐厅围上去,点心铺李老板看到客人都跑光了,气得不行,挥舞着双臂说:“快回去,肯定是这女娃走错了地方,那俩老人哪能生出那么美的姑娘。”
“姑娘,你叫啥啊,又来找谁呀?”
“我叫呈书,刚从德国学成归国,父母在此处开餐馆。”
哎呀妈呀,竟然真的是这家的女儿!众路人兴奋不已,这可总算见到只活在这两口子嘴中的优秀女儿了,赶紧上前帮呈书敲门,“碧莹,快出来,你家女儿回来了。”
从餐馆楼上走下来一个有些上年纪的女人,瘦弱矮小,特别有南方娇弱小姐的感觉,但如果仔细看她的容貌,竟然跟那从车上下来的女孩长得极其相似。
碧莹应该是刚听到闹声,从厨房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等到她看到门口站着的,笑得巧笑倩兮的女孩的时候,先是站定愣了一下,眼睛里不自觉就开始流泪。
看得呈书也有些难受,赶紧上前抱住呈母,说:“别哭了,我不是回来了吗?父亲呢?”
“你父亲还在市集,估摸着很快就到家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呈父拨开众人,往餐厅这里来,身边还跟着一个鼻子上挂着鼻涕泡的报童。立刻就有好事人对他喊了一句:“呈老板,守得云开见月明啊,你女儿总算从德国回来了。”
呈父的反应跟呈母是一模一样的,都是愣着哭泣。
五大三粗的汉子这样做,就让路人有些好笑了,调侃:“你怎么反应娘们娘们的!”
“那我反应爷们点,今晚,在场的各位吃饭不要钱!”呈父不好意思地抹了把眼泪,豪气地招呼着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