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投入了左手掌心现出的洞仙壶中。
墨衣女子转身,一张陌生又绝美的脸让离贞睁大了眼。
那便是寂宵子。
清冷、孤绝,不可直视。
寂宵子再度出现在众仙面前时,欢呼之声铺天盖地。
她神色如常地走入了剑骨山的阵地,带领众弟子打道回府,无人发现她眉眼之间那细微的迷茫,唯有无垠子有所察觉,脸面向着她沉默。
剑骨山,白玉宫前,无垠子唤住了寂宵子。
“宵儿,你有事相瞒。”无垠子开门见山道。
寂宵子回头看向他,清冷绝艳的脸上显出一丝纠结,而后施法将洞仙壶中的婴儿拎了出来。
婴儿似乎哭没了力气,蔫蔫地抽搭着。
无垠子的面上闪过诧异,而后沉重的阴云布上眉眼。“你为何要将它带回。”
寂宵子宁静地望着无垠子,朱唇紧抿。“我,不忍心。”
无垠子叹声无奈:“你不该管它。”
“我知道。”寂宵子垂眸看着可怜兮兮的小家伙,语气低凉:“带都带回来了,难道还杀了不成。”
离贞听着二人的对话,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寂宵子冰冷超凡,却又怀有一颗怜悯之心,但那怜悯之心并不纯粹,因为她看着婴儿的眼神都锐利如刀。
那婴儿的身上,还沾染着战场的浑浊血腥之气。
那究竟是谁的孩子,让二人这般凝重?
“宵儿准备如何。”无垠子问道。
寂宵子沉默了片刻:“交给弟子,随意养养便是。”
不久后,一位面容稚嫩小姑娘应召来到了白玉宫前。
离贞认了一小会儿,才发现那是班吟。
班吟见到寂宵子,崇拜之情溢于言表,而寂宵子只将婴儿交到了她手上。
班吟不明所以:“掌门,这、这……?”
小姑娘看上去有些惊慌。
寂宵子云淡风轻道:“这孩子,交给你了。”
班吟愈发懵然,抱着孩子手足无措。
离贞心想道,若是要养婴儿,好歹也找位经验之士,交给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算什么道理。
她腹诽着,忽又想到,做出这无理举动的,可不就是她自己么!
寂宵子就要转身回宫,班吟也顾不得奇怪,忙问道:“掌门,请问这孩子从哪里来?叫什么名?”
寂宵子微微侧回小半张脸。“路边捡来的孤儿,焉知他出身几何,又唤何名。”
她顿了一顿,“便叫阿焉吧。”
离贞脑中忽就如巨石落海般猛地一震,浪潮绵延不绝。
梦境没入白光,一切轮廓淡去,画面再现时,仿佛已过了几个年头。
剑骨山还是那副模样,正逢秋日,叶落昏黄。
外门弟子们有些正随内门修炼,有些仍在扫叶挑水,打理着山内杂事。
年轻的姑娘正抱着草药往医药房走去,忽然一个矮小的身影俯冲而下,直直撞在了女修身上。
女修惊呼一声,药材散落一地,她扶着脑袋愠怒地斥道:“又是你这小兔崽子,怎么总是莽莽撞撞!”
离贞定睛一看,是名五六岁的男孩。
她心思微动,这……是那名婴儿么?
男孩也被撞得摔倒在地,他仿佛没听到女修的训斥似的,僵着一张脸默不作声地将滚落的柴火捡回怀中,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孩子!”女修气得胸脯直鼓,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嘟囔着走开。
离贞跟着男孩走到了后厨,看着他用抱来的柴火换到一小块碎玄晶,然后面无表情地收到怀中。
他站在院里发呆。
离贞看清了他的脸,肌肤冷白、精雕细琢,浅棕的眸子如同玉髓,小小年纪却有说不出的冷峻深沉。
“阿焉——我就知道你在这儿!”班吟提着裙子快步走了过来。
男孩侧过头去看她,僵硬得像块木头一样。
班吟嗔怪似的拍了下他的肩膀,道:“听说你今天又冲撞了一位师姐,我怎么交代你的?待人要谦逊有礼,犯错要立刻道歉,你如今还小,以后,还指不定得罪多少人。”
离贞心道班吟便是个泼辣性子,自己尚不知何为谦逊,却要教导别人,教出个叛逆的小祖宗来。
男孩面不改色地收回了目光,浑不在意。
班吟气闷又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说你多少次,都当耳旁风。”
片刻后,她摸了摸男孩的脑袋。“罢了,走,带你去尝盛宴。”
外门弟子们正在饭堂外办宴席,庆贺一些同僚晋升内门子弟。
“给,专门给你烧的,你不是最爱吃鱼吗?”班吟给阿焉递来了一串烤鱼。
阿焉拿着竹签棍,低眸看了片刻,将鱼喂到了嘴里。
一旁的同门笑道:“小吟,你这弟弟长这么大却连句谢也不会说,你倒真有耐心。”
“何止是不会道谢,我都没听过这小子说话!”
“可能便是个哑巴吧!”
班吟瞪着他们,反驳道:“谁说阿焉是哑巴?我就听过他说话!”
“那你听过他说什么?”
班吟:“听、我听他说过……‘给我’、‘拿来’、‘不要’!”
众人哄堂大笑。“你这可真养了位祖宗!”
班吟低哼一声,嘟囔道:“是祖宗,那也是掌门给的祖宗,我偏要疼着。”
阿焉拿着鱼的手顿了片刻,而后继续一脸冰霜地咬着鱼鳍。
酣畅之时,不知谁压低声音激动地喊了一句:“掌门,是掌门回来了!”
众人皆昂首望去,只见数丈之外,寂宵子一袭墨衣拾级而上,面映夕阳之光,自成一方仙境。
众位外门弟子,不约而同露出敬仰之色。
班吟无意间低头,却看见阿焉的鱼尚在口中,一双眼远远望着台阶上那墨色身影,神情前所未有的专注。
班吟诧异了一瞬,向他说道:“那位便是咱们剑骨山的掌门寂宵子前辈,六年前,便是她将你捡来,还给你取了名儿……哎!”
阿焉忽然放下鱼冲了出去,班吟拦都拦不住。
阿焉冲上了台阶,停在寂宵子身后三丈之处微微喘着气,寂宵子前行一步,他便再跟上一步。
就这样一直走到了白玉宫前。
墨莲般的女子终于回过了身来。
她垂眸毫无温度地看着男孩,声音清凉:“跟着我做什么。”
阿焉盯着她,闭合的嘴如同紧嵌的榫卯一般,半晌才费力地开了口:“我好像,记得你。”
“噢……?”轻飘飘的一声疑问。
“你把阿焉,带到这儿。”阿焉的嘴角僵硬地抬起,竟牵出一个笑来。“你救了阿焉,是阿焉的恩人。”
寂宵子气息低沉地压下了眼睫。“我不是你的恩人。”
没错,不是恩人——离贞如是想道。
她忽而明白了一些事,心中有些压抑。
阿焉神色没有变化,仍旧固执地认为面前的女子于他有恩。
寂宵子冰冷的眼神有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破碎。
离贞知道,她的愧疚怜悯与正义果决之心正在纠结缠绕。
“我想学剑。”阿焉说道。
寂宵子:“学便是。”
阿焉僵冷的目光中显出一丝迫切:“我想向掌门学。”
寂宵子:“我并无那般闲心。”
阿焉眨了眨眼,神情略显低落,牵强的嘴角竟忘了放下。
寂宵子沉了沉眼睫:“不会笑,便无需笑,煞景。”
说罢,寂宵子便转身迈入宫中,宫门紧闭。
阿焉的嘴角终于落了下去。
他木讷地看着大门,面上显出难得的迷茫。
片刻后,班吟轻着步子走了过来,低声斥道:“你还真不知规矩,竟敢找掌门的麻烦,还不快跟我回去。”
她牵着阿焉的手将他拽走,阿焉的目光一直望着那宫门,直到白玉宫偏离了视线。
白日,阿焉站在外门弟子的训练场外,宛如木桩地看着他们修炼。
班吟时不时就要回望一眼,确认阿焉仍在原地。
而在即将结束一天的训练时,班吟却发现阿焉不见了人影,环顾四周都找不到他。
“这阿焉,又跑去哪儿了!”班吟生起闷气,那孩子走又不知会她一声,她唯恐他又去惹什么麻烦。
她找遍了阿焉常去的地点,最终在湖边找到了他。
“阿焉,你让我好找!”
班吟快步走了过去,只见那孩子蹲在水边看着面前的湖面,明镜般的湖水上,他的倒影正夸张地抬着嘴角,一动不动。
第58章 、重逢
班吟为他吓了一跳。这孩子笑得这般渗人,魔怔了不是?!
倒影中,阿焉放下了嘴角,恢复冷冰冰的模样。
而后,他却又费力地抬起嘴角,如此往复。
“你……你犯什么病了这是!”班吟惊恐道。
阿焉维持着笑脸转头看向她,双眸依旧冷漠。“好看么?”
“什么?”班吟错愕地睁大眼,不敢相信自己竟会从阿焉口中听到这种话。
阿焉又问了一遍:“好看么?”
班吟莫名打了个寒噤,嫌道:“难看极了!”
阿焉瞬间垮下了脸,继续望着湖面一脸沉重,好似受了极大的打击。
班吟顿时生起愧疚之感,这冰块般的孩子好不容易知道笑了,却被她一句话浇灭了热情,真是罪过。
“你……这是在练笑?”班吟狐疑地问道。
阿焉继续僵硬又夸张地牵动着嘴角,没有应答班吟。
他不理会,通常便是默认。
“为何要如此?”连笑都要学,真够奇怪。
“掌门说,阿焉不会笑,伤景。”
班吟头一回听到阿焉说这么多话,一时惊愕不已。
没想到阿焉又继续说道:“只要学会笑,掌门便会收下阿焉了。”
班吟像是第一天认识阿焉似的,将他打量了好几回。
“你这离谱的话,都是从哪儿得来的呀!掌门的弟子,那都是经过层层选拔的出色之人,哪有会笑便收下的道理!多半是你会错意了!”
班吟真觉阿焉有些天真,也确信他定然将自以为是的理解当做了事实。
对待任何事情,他总是这般固执。
班吟叹了口气,道:“你这般死板,八千年都入不了掌门的眼。”
阿焉难得认真地看向班吟,问道:“要怎么做。”
小祖宗总算听话起来,班吟欣慰地松了口气,道:“皮笑肉不笑,嘴翘眼不翘,好看才怪呢!”
阿焉参悟了半晌。“什么意思。”
班吟:“还记得昨日那条鱼么?你的眼睛,比它还僵!”
“……”
班吟这一针见血的比喻,让离贞也不由得无言片刻。
阿焉凝起了眉头,似乎对他而言,理解这些是十分费劲之事。
班吟便解释道:“若要看一个人笑得是否真心实意,便要看他的眼睛。眼睛中丝毫的变动,都能让人察觉。你这般笑意不达眼底,笑得干涩虚假,谁见了喜欢?”
阿焉的眼中酝酿着情绪,正在尝试班吟所说的话。
班吟见他如此愚钝,捏住他的脸蛋将他的脑袋抬了起来。
“你看我。”
班吟倏地眉眼弯弯,笑如桃花初绽、暖阳初升。
阿焉眸中闪过一丝水流般的光亮,他直愣愣看着班吟。
“好看。”
班吟蓦地顿住,笑容中断,眼中透着不可置信。
这叛逆的冰块祖宗,第一回 说出了夸赞之言。
阿焉说罢,却又不再理会班吟,一个人蹲在湖边继续如木偶一般练习微笑。
“唉……”班吟实在无奈,抚了抚阿焉的头,道:“早些回来。”
阿焉意料之中地未予回答,班吟十步一回头,渐渐离开了。
宽敞清朗的湖边只剩了阿焉一人。
离贞静默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阿焉……”离贞喃喃念着他的名字。“你会是他么。”
看不到半分相似的面貌,以及全然不同的性情。
除了“焉”之一字,没有丝毫相像。
那个令她情绪跌宕的男子,有着世间最具欺诈的笑容。
不是这个,连扬起嘴角都艰难无比的孩子。
离贞看着他从黄昏到天黑,直到天下起了雨,打碎了月光映照的湖面。
阿焉终于站了起来,脸已经酸痛得动一分都要龇牙咧嘴。
离贞舒了口气,这小孩固执得很,但好歹知道不该呆在雨中。
她以为他这便要回到班吟身边去,没想到他竟又跑去了白玉宫前。
他站在门外,呆望着牌匾许久。
雨打得他浑身湿透,原本清爽的发丝都贴在了脸侧。
他踌躇着,最终伸出右臂,用力地敲着门。
他似是第一回 做敲门这种事,轻重、节奏都十分混乱。
无人回应。
阿焉以为寂宵子没能听见,愈发急促使劲地敲着门,捶到拳头又红又紫。
“蠢小子,这是偏要扰得人不清净。”离贞叹道。
唯有这固执到底又自以为是的性子,与那魔头一模一样。
阿焉没了力气,在大门外眼神不甘地喘着气,却依旧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