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下了这么久的雨,班吟该来寻他了吧,离贞想道。
阿焉像块霜打的茄子般狼狈不已。
空中打起了雷,眼前明暗交织,小小的孩童浑然不惧。
离贞为他感到惋惜和可笑,渐渐的却揣摩起寂宵子的心思来。
她也想知道,他今夜能否如愿见到她。
大门毫无预兆地开启,墨衣女子现于前方,冷漠地看着他。
阿焉顿时站直了身,咧开嘴角笑得灿烂。
阴冷的夜空与绵延的雨,竟也在这一瞬间褪去了沉暗。
离贞心下微妙地一颤,好似看到风吹雨打的悬崖之上绽开一束花,不自觉被吸引了去。
寂宵子浓长的眼睫略微抬起了一分。
她已拆了发髻,秀发长垂,风吹轻动,未沾染一滴雨水。墨色的外袍随意地披在肩上,没了平常的一丝不苟,却依旧冷得让人难以靠近。
阿焉笑僵的脸开始控制不住地抖动。
“进来。”
寂宵子转身,阿焉连忙跟上。
离贞也走了进去。
两百年未曾踏足之地,在梦里竟如此清晰。穿过庭院,寂宵子打开了一处房门。
“你住在此处。”
她说着,使了个法术将阿焉衣发上的水都抽了出去。
阿焉的目光一直落在寂宵子脸上,没有移开半刻。
见寂宵子要离开,阿焉面露一分着急。
“掌门。”他唤着她,“阿焉会笑了,掌门可以收下阿焉了吗。”
寂宵子的眼底泛过一阵波澜。
她回头时,眸中已冷淡如初。“仙道于你,万般艰难。”
阿焉木着一张脸:“我只想跟掌门修行。”
寂宵子略微垂眸,透出难以意会的柔光。
“你须坚行此道,始终如一。”
……
离贞骤不及防地醒了过来。
并不漫长的梦,却是一段真实无比的记忆。
她颤动着双眸,看着窗外自叶间透出的晨光,脑中尽是阿焉那张冰冷、木讷又固执的脸。
事情,为何会是这般……
离贞扶住额头,心中恍惚而愕然。
“剑主。”碎星感应到离贞内心的混乱,现身在离贞面前。
他不会出言安慰,只能安静地望着她。
“门派记事中,全然未提及阿焉此人。”离贞低声道,“他便是被抹去的人物。”
那个孩子,究竟为何会变成后来那样。
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渴求真相的心,再度浮出水面,如抓挠一般难忍。
“我要去白玉宫。”离贞道。
碎星凝起了眉头,“剑主不可。”
离贞带着一丝疑惑觑向碎星。
碎星肃然看着她:“父亲说过,剑主不该执着于过去,这也是剑主的夙愿。”
离贞凝视他半晌,深深叹了口气。
-
狂云宗中,绯红衣裙的妖娆女子望着面前赤红如血的试魔石惊愕不已。
“世上竟有与赤魔族如此相合的力量!你……你果然是入我狂云宗的不二人选!”
巫长袖兴奋着地说道,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若将此事上报给追烟大人,他定愿赐予我们更多血脉之力,我狂云宗说不定便能成为赤魔族下属第一门派……”
封焉毫无温度地觑了她一眼,道:“掌门志愿便只此而已么。”
巫长袖低哼一声:“我自想将其他魔门踩在脚下,狠狠扇他们脸,让他们再那般看轻我派。只是……这怕是难成了。”
“如何难成。”
“魔族极重首领之力。青、白、黑三大魔族之主,皆为太初魔族,太初魔族之力,足令全族强盛。唯有赤魔族已无太初魔族留存,如今的赤魔首领追烟大人,也只是最后一任赤棘魔尊的亲信罢了。”
巫长袖长叹一声,摇着莲步走向封焉,笑道:“说起来,你选择狂云宗,我该给你见面礼才是。你想要什么?本掌门都会满足。”
封焉平静无波地看向她:“我要一个人。”
-
“糟糕!又让它给跑了!”班吟看着远处消失的巨鹿之影,气得直跺脚。
“反正也逃不出这秘境,再找便是。”离贞说道。
班吟眯着眼睛看着她,酸溜溜道:“你不急,谁能像你这般好运,得来炫镜墨蛟王的幼崽。我活了九千年,至今都没寻到一只称心如意的灵兽呢!”
“定然是师姐挑剔。”离贞揶揄道。
班吟冷哼一声,道:“咱们分头去找,你若见着那鹿,想办法将它困住!”
“师姐都抓不住,却来指望我。”
班吟瞪了瞪杏眼:“你‘三星镇’使得比我好,先镇它半个时辰!”
“你当真高看我了。”
“好了好了,赶快去找。”班吟说着便风风火火地飞远去。
离贞摇了摇头,这急性子比起她小时候,也太没耐心了些。
离贞往别处找去,忽然嗅到一丝肃杀之气,手不自觉按上剑柄。
十余名魔修瞬间将她包围。
前方那熟悉的男子目光如刺,眸底泛着冷光。
离贞双眸缩了一缩。
她竟毫不意外,封焉迟早要找上门来。
身后传来女子慵懒又娇娆的声音:“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第59章 、我随你走
离贞的眼睛扫视着这群魔修。
她低冷一笑,目光最终仍落在封焉身上:“这是想置于我于死地?”
巫长袖悠然走到前方,笑道:“我也不想管你,谁让我这新弟子非要邀你去做客呢。”
离贞抬了抬眉:“这倒奇怪了。”
“两次飞升皆因我失败,你怎会对我没有杀心呢。”
巫长袖玩味而绵长地“噢”了一声,“竟有这种事?”
封焉的眸光微微闪动,他凝视着离贞:“我不想杀你,我想你跟我走。”
离贞:“若我说不呢。”
封焉眼中显露一阵纠结之色。“我求你。”
“……”离贞拧起的眉头满是疑惑。
他又犯了什么新病,居然连“求”字都说得出口了。
巫长袖面露不屑:“何必求人,强捉回去便是!”
“剑主,碎星助你突出重围。”碎星警惕道。
“你不必现身。”离贞传音道。
碎星怔愣不解。
巫长袖就要下令捉拿,离贞蓦地出声:“慢着。”
她冷淡地看了巫长袖一眼,“我随你们走。”
封焉那冰冷的脸蓦地破碎出一分恍惚,而后难以抑制地颤动双眸。
“剑主该不会是想……”碎星敏锐地察觉了离贞的意图,他的声音透出一丝急切,“剑主不可如此!”
“真相不会永世蒙尘。”离贞压下了眼睫,与碎星传音,“当寂宵子决定掩盖一切之时,便该想到后果。”
碎星语塞,竟未再出声阻拦。
“阿贞答应了。”封焉僵硬地自语,脸上透着不可置信。
“你这小情人,还是挺识时务的嘛。”巫长袖笑着,对离贞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吧。”
离贞古怪地看着二人,为那称呼感到一阵恶寒。
她未与他们冲突,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们去到了狂云宗。
巫长袖见封焉眉头紧锁,面容恍惚,不由轻嗔道:“人都给你带回了,你怎这般心不在焉的。”
“这不像她。”封焉垂着眸木然看着虚空,“她不可能答应我。”
巫长袖狐疑地看了离贞一眼,又看着失神无主的封焉,半晌说了句:“你真是个怪人!”
她将封焉和离贞留在原地,遣散众人后自己也离去。
封焉看向离贞,酝酿了许久。“为何答应了?”
离贞轻飘飘道:“巫长袖说得对,你真是个怪人,我毫不抵抗地顺从你的意愿,你却反要质疑。”
封焉站在了离贞面前,冰凉的眼神如同威胁一般。“你应当拔剑反抗,应当憎恶地看着我,甚至玉石俱焚。”
说着,他的目光又软弱下去:“你做什么都是应当,唯独不会顺从于我……”
离贞望着他的眼,他好似已将她对他的抗拒刻入了骨子里一般,仿佛她就算刺他一剑,他也会理所当然地应对,偏偏她此次的不作为超出他所料,反令这残酷不讲理的魔头无所适从了。
离贞倏地莞尔一笑:“我便这般做了,你当如何,是逼我与你大打出手,还是对此感恩戴德?”
这笑宛如冰原忽然盛开的雪莲,猝不及防地映入封焉眼底,流星般坠击他的心脏。
封焉清晰地感受到,脑海中那处封印的裂缝瞬间胀大了几分,一丝一缕繁杂扰人的情绪疯一般地泄了出来,在他的脑中叫嚣:想永远拥有这笑容,想将它剥下来烙进心脏中。
封焉的气息乱了,离贞敏锐地后退半步,面色警惕起来。
他蓦地一震,那雪莲般的笑消失了。
他忽而感到自己所谓的冷酷,脆弱得不堪一击。
两百年前,他封印情识,才得以从痛苦煎熬之中超脱出来,全力对抗渡劫天雷。
而离贞临别的那一掌,夺走了他积攒的一切。
他以为,他会因此对离贞痛恨到极点,摒弃仙道、回到上界后让她身偿此仇。
可那两百年的执念不仅未让他仇恨,反而将情识的封印冲破了一隙。
他舍不得修补,又不敢解除。
没想到,离贞只不过展颜一笑,封印便再度破碎,形同虚设,真是可笑可悲。
封焉扬起嘴角,目光虚无,略显苦涩。
“两百年前那一掌,阿贞解气了么?”
离贞眼睫一颤,谨慎地打量着封焉。此人当真令人捉摸不透,两百年前忽而性情大变、冷漠无情,这会子又莫名其妙复杂起来,但与他曾经那疯癫的模样,又似乎有所不同。
“若是再来一百掌,我会更解气。”
封焉低呵:“可惜没有那般好的机会打击于我,一百掌怕也不够吧。”
“你知道便好。”离贞说道,心中仍觉有些许微妙。
封焉眼眸轻垂,小心翼翼地拉过离贞的手。“阿贞既然答应来到这儿,是否已原谅我了。”
离贞看着他握住她指尖的双手,那般轻柔无力,仿佛在等待她将手抽回去。
“你想得轻巧。”她语气透着不屑,在他的注视之中轻轻收回了手,看到他目光之中一闪而过的低落。
“若你告诉我一切前因后果,我或许会考虑。”
封焉略显愣然:“前因后果?”
离贞觑着他:“有关我前世种种。”
封焉停顿了片刻,淡而凉地笑道:“原来阿贞是为此而来,剑骨山难道未对你透露半分么。”
他的眼中微不可察地浮现一丝阴狠,喃道:“终究还是容不下我。”
离贞眸里的光如同烛火般轻轻摇曳了一阵。
她的过往与他密不可分。
封焉便是那被剑骨山历史中抹去的存在,也是那个她在梦中才见过的孩子。
“若阿贞果真能原谅我,我当然愿意陈述一切。”
封焉看着离贞的眼里满是柔情,“可万一阿贞变成当初的模样,连厌弃的目光都不肯施舍于我了,那该如何是好呢。”
离贞有些触动,更有些错愕。
寂宵子孤高清冷,高高在上,可她并非无情。
否则,她就不会将阿焉带回剑骨山,也不会因阿焉的坚持破例收他为徒。
但在他的口中,寂宵子仿佛彻底成为了无心之人。
飞鸟落于梧桐树上,形单影只,叫得却好听。
离贞的裙摆缓缓拂过庭院草地,她云淡风轻地望着天际,说道:“你还会怕赌?”
封焉冷笑了一声:“毕竟在你手里,我赌输过一次。”
“什么时候。”离贞当真不记得了。
封焉:“在我助你化解掉白茧的魔气之后。”
离贞微不可见地动了动眉:“赌了什么?”
封焉眯了眯眸,语气之中透出一丝愉悦:“阿贞,当年你可对我说,你并不关心。”
经他这么一提醒,离贞才隐约想起,的确有那么一回事。
不知是因在飞升一劫中她消了些许怨气,还是因为梦里的阿焉的出现,她的心境与当初已大有不同。
仅仅只是一句询问,却好似让封焉尝到了甜头,他道:“我赌在我救你之后,你会如何待我。”
她将他一掌击开,说了一番质问之言,而后冷漠无情地离去了。
“于是,我输了。”封焉的叹声渺如烟云。
离贞已然猜测到了结果。封焉态度大变,便是在那之后。
那次的赌注,便是他的情感。
离贞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已然震撼。
在不漏痕迹地呆了片刻过后,她略带讥讽地笑道:“原来你也怕栽跟头,倒令人刮目相看。”
“谁让我面对的是阿贞呢。”封焉背起了双手,淡笑着望向离贞目光所指之处,“不得不多加谨慎。”
他目光渺远,离贞在他眼中瞧出些思索之意,似乎是在斟酌这其中利弊。
离贞忽而转了话题:“月地和云阶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