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自己明明是受害者,却会被当作流言的中心人物肆意传播。
她说对自己的憎恶, 怨恨,自责,后悔。
六年了。
栗枝以为自己早就走了出来,回头一看,她却仍旧被同样的事情困扰。
六年前, 让她产生轻生念头的不是黑暗, 而是流言;
六年后,险些击垮她信心的也不是病毒, 而是歧视。
人心不可测。
她明明没有丝毫错误,却要为此道歉。
人性啊。
秦绍礼耐心地听她说, 他没有要求栗枝站起来,没有要求她坚强, 更不要她为其他人着想。
他给予她最大限度的自由, 做什么都可以, 哭也可以,适当的发泄也可以。
唯独不可伤害自己。
只要她愿意说, 他就仔细听。
——不是没有人听不见你。
——未来很长,别急着离开。
——你慢慢说, 我听得到。
晚来风暴,次日终于云散翳开,得见天光。
在接触集中隔离、回到家后的第二十五天。
栗枝终于走出家门。
她看了一些报道,想要去捐献自己的血浆。
刚刚治愈不久后的病人, 捐赠的血浆可以用来挽救其他的重症病人。
秦绍礼陪伴她一同去献血浆, 量并不多, 在做了检查之后,针头扎入了她的胳膊。
仪器的声响很轻微,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出来。
入目是白茫茫的一片,病房中这样干净,纯粹。
栗枝没有叫痛,在外面那么久了,忽然发现,原来医院才能认认真真地对待她。
而不是像那些邻居,躲着她、避开她。
抽取血浆后,栗枝喝着蜂蜜水,慢慢休息,医院还送给她一个漂亮的荣誉证书。
证书的封面是绒呼呼的质地,按上去有软软的痕迹,压下去再松开,能看到明显的回弹。
栗枝低头,手压下去,将玫瑰红压出深色的指痕,又松开,将这些漂亮的绒毛蓬蓬松松地抚平。
在秦绍礼的建议下,栗枝暂时从表哥这边搬了出来,仍旧住在秦绍礼以前购置的那套房子中。
这套房子上还是栗枝的名字。
分手之后,栗枝提过几次过户回去,都被秦绍礼否决了。
对待她,他一直都很大方。
在金钱和衣食住行上,秦绍礼从未亏待过她。
第一天去了社区防疫工作站登记,工作人员在核实之后,告诉栗枝,她仍旧需要定期做核酸检测。
栗枝点头。
秦绍礼当时买的大平层,一梯一户,这也有一个好处,不会产生什么邻居之间的困扰。
的确是个很适合如今栗枝居住的地方。
栗枝坚持要按照市场价格付秦绍礼房租:“和以前不一样了,别再拿那什么哥哥妹妹的说辞。”
秦绍礼没有勉强,他接受栗枝的转账。
在顺利搬家之后,栗枝终于去医院做了初步的检查,在和医生认真聊过之后,得到一些抗焦虑和抑郁的药物。
时隔六年,她又开始重新服药。
只是2020年的栗枝,不再是2014年那个苍白瘦弱、终日里惶惶不安的女孩。
有人能听得到她心里的声音。
有人理解她。
他听得到。
将粗粝的盐粒泡到一杯水中,尝起来是咸的,咸到喝不下一口就会掉泪;
但如果是将盐粒丢入小溪中,尝起来却不会有丝毫改变。
每个人都会有抑郁的情绪,每个人都会有焦虑、不安、恐慌的时候。
不要怕,不要担心。
尝试慢慢地接纳它。
出院后的第二个月,栗枝的核酸检测仍旧是阴性。
去医院做了检查,肺部上仍旧有一小块纤维化的病灶。
除此之外,其他的副作用——譬如呼吸困难、肢体无力的感觉已经消退掉了,除了以后少接触过敏原以及谨慎前往高原地区外,栗枝和未患病的健康人没有太大的区别。
游戏二测已经结束,因为身体原因,薛无悔承担了主要的工作。
栗枝也没有悠闲这摸鱼,团队中女性不多,她作为主力开发人员中的女性,更能注重和女性玩家的交流、以及看待她们的反馈。
原本事情正朝着好的方向进行,但郑月白却突然做出一个决定。
他不准备按照计划继续进行三测和四测,而是抓紧时间推向市场。
游戏版号早就顺利审批下来,对于现在的郑月白和背后投资的华鼎资本来说,是时候急着变现了。
栗枝隐约意识到,在她治疗和居家办公的这段时间中,郑月白所做的事情,开始逐渐与他的设想偏离。
郑月白做这款游戏的初衷已经改变了。
栗枝作为开发人员,自然是没办法干涉领导者的决定。
为了能够让游戏尽快上线,栗枝晚上加了阵班,仍在低头查看之前交上来的玩家分析报告。
在VC轮中,郑月白得到了华鼎资本和秦绍礼的大笔资金注入,再加上秦绍礼那边派来了营销总监和其他人,几番鼓动之下,郑月白召开了会议,重新制定团队目标和要求。
这一次,他说的很清楚。
不做三测和四测了。
等二测的bug修复,就开放游戏上线。
栗枝和薛无悔都在极力反对这件事。
虽然栗枝没有在游戏公司工作过,但她紧跟着一测、二测过来的,所有的报告和反馈,她一字不漏滴全看完。
产品经理要求的,她做到了,没要求的,她自己扣着字眼、反复和薛无悔讨论、找先前的业界大牛询问。
为的就是做好这款游戏。
读研读到一半申请休学创业,栗枝选择加入这个团队,不仅仅是为了钱。
也是为了自己的事业。
可惜如今郑月白已经不是处处创业时、带着栗枝一同四下奔走、熬夜做计划书、拉投资的人了。
权力和金钱永远都是试金石。
这是亘古不变的定律。
郑月白如今只想着早日将产品推上市场,早日变现。
……
加班到九点钟,公司中的人走的差不多了,旁侧玻璃水壶仍旧烧着热水。
栗枝吃了些梨膏,喝了点热水。
薛无悔坐在对面,当听到这边动静时,他合上电脑:“做完了?”
栗枝点点头,伸了个懒腰。
服药对她的思维有一些影响,让她反应会稍稍慢一些。
“一块去地铁站吧,”薛无悔建议,“正好顺路。”
说是一块去,其实也就步行700米的距离,已经十月了,道路旁的法桐树叶子渐渐由绿转为漂亮的金黄色。昨日里刚刚下了一阵秋雨,地面上有些许被雨水打落的叶子,栗枝穿着运动服外套,拉链一直拉到顶。
她变得比之前更怕冷。
薛无悔忽然说了一句:“今天郑月白找我来,想签订协议,之前的股份买走。”
栗枝怔了一下。
“华鼎资本的人最近一直过来,我听到的消息是,郑月白准备和他们联手把股份全拿回来……”说到这里,薛无悔深深看了眼栗枝,“估计,再过几天,你就能收到消息了。”
栗枝问:“你怎么想?”
薛无悔凝望着天边的月亮,笑笑:“走一步算一步吧。反正,我一开始来这儿,也不是纯粹为了这个。”
他说的坦然。
只是栗枝做不到那么潇洒。
和薛无悔不同,她是从一开始就加入的。
甚至可以说,这游戏每一处细节,每一部分的代码,她都熟知。
就像亲手栽种、浇灌下的生长的植物。
栗枝亲眼看着它从幼苗长大,开花结果。
如今却有人要提前将果子采摘而去,怎能不令栗枝不悦。
刚走出门几步,栗枝看到有辆黑色的车停在不远处。
熟悉的男人就站在车旁,正眯着眼看过来。
显而易见,薛无悔也看到了。
他脚步一顿:“你哥哥?”
栗枝:“嗯。”
“大学时候的哥哥?”
栗枝抬头看薛无悔,薛无悔伸手,苦笑一声:“别这样看我,我也只是偶然见到过一次。”
顿了顿,他轻声说:“齐大非偶。”
栗枝纠正:“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成语所指的应该是女性。”
“无所谓,”薛无悔耳朵红了一下,秋虫不唧唧,深夜的帝都只有车水马龙的声音,“荔枝同学。”
“嗯?”
“要是觉着摘月亮太冷的话,就回头看看星星,”薛无悔说,“星星也在等你。”
-
秦绍礼晚上煮好粥,没等到栗枝回家,发消息问了才知道,原来她还在为了游戏的事情加班。
估摸着差不多快到时间了,秦绍礼开车过来。
等了半小时,等到栗枝和薛无悔肩并肩走过来。
不错。
出息了。
他看着栗枝和薛无悔告别,径直往这边走过来。
薛无悔那小子驻足,像是不怕赶不上最后一班地铁,仍旧站在那里往这边看。
秦绍礼没有和小孩子计较的爱好。
他耐心等着栗枝上车,先将瓷白的保温杯递给她:“先喝点。”
栗枝拧开盖子,一次失败了,秦绍礼从她手里拿走,拧开,重新递过来。
栗枝好奇地看:“这是什么?”
秦绍礼打开了车内的灯,拿出一个木勺给她,言简意骇:“川贝炖雪梨。”
栗枝舀了一口。
他没有放很多冰糖,甜度恰到好处,雪梨是切成细细小小的块炖的,丝毫不会对咽喉造成负担。
放在保温的宽口杯中,现在温度正适宜,恰好可以大口吃,不会被烫伤,也不会凉。
栗枝疲惫的身体都因为这一份简单的药膳而渐渐焕发了生机。
栗枝由衷赞美:“真好喝。”
“好喝明天再给你炖,”秦绍礼探身,扯了安全带,低头给她扣好,状若漫不经心地问,“你和你们班长关系不错啊。”
栗枝说:“还行吧。”
秦绍礼问:“比我这个房东兼前男友还好?”
栗枝唔了一声,勺子戳了戳雪梨:“不一样。”
秦绍礼看得出她的躲避,眼底仍旧漾着点笑意:“劳驾,能不能和我说道说道,到底哪儿不一样?”
栗枝侧脸看他:“那你也和我说说,我和你见过的其他女人有什么不一样?你的那些女助理?那些想和你吃饭的人呢?”
秦绍礼叹气,揉着太阳穴,一副比较苦恼的模样:“这可怎么说呢?”
栗枝说:“秦先生桃花一直挺旺呀。”
秦绍礼手搭在额头上,侧身看她:“不过,我想折的桃花,一枝而已。”
栗枝低头,保温杯里的雪梨越吃越甜,从舌头尖一点点蔓延到嘴巴里、口腔里,哗哗啦啦地往肚子里去了。
龚承允为了事业在雄安的这几个月,她和秦绍礼还真的保持住了这种诡异而又和谐的寄宿关系。
栗枝会付房租,秦绍礼准备早餐和晚饭——他从家族企业中辞职后,全身心投入到自己新组建的投资公司中去。
也不必再受父母制衡。
上一代的人终究会慢慢老去,新的一辈人崛起,秦绍礼天生会交际,知进退,最能察觉人心,不动声色布局。
不枉他蛰伏多年,如今就算是父母有心思胁迫他,却也找不到能胁迫到他的东西。
种在阳台上的茉莉花开了,玫瑰也结了小花苞。
栗枝不忍花枝负担太重,将一些过于密集的花苞剪下来,放在水中泡着喝。
玫瑰,茉莉,薄荷,柠檬。
这些植物泡出来的水将她往阳光灿烂上带,闲暇时间,栗枝仍旧会躺在阳台的新躺椅上看书,阅读。
心底的雪,在渐渐地被太阳晒得融化掉。
如果坚持服药,坚持看医生的话,她会渐渐变好的吧。
栗枝这样想。
周日晚,如薛无悔提醒的那样,郑月白搞了一次团队聚餐,饭到中旬,他举着酒杯,潸然泪下,话语几乎说不清楚,声音哽咽。
那话语中的意思也很清楚,大意就是如今股份被不停稀释,其他投资者所控股比例越来越大,郑月白感觉自己的领导地位受到了深深的威胁,想要要求团队成员团结一心,将股份再按照原本的价格卖给他。
若是放在一年前,栗枝说不定就被打动了。
今晚上,她和其他人一样保持沉默,杯中的酒被灯光照映出漂亮的光泽。
她一口都没喝。
饭局结束,栗枝婉拒了其他人开车送她回去的邀请。
秦绍礼今晚也在这边吃饭,说好了一块回去,栗枝短信刚发出去,秦绍礼那边酒站起来告辞。
从这儿到电梯还需要并肩走一段长廊,这时候声音正好,侍应生身穿旗袍,乌黑的发用漂亮的碧玉簪挽住。
秦绍礼却注意到栗枝手腕上的小东西:“戴的什么?”
“刚刚等同事时候,扫码关注微信送的,”栗枝坦然地说,“一分钱没花呢,可爱吧?”
“看着挺可爱,就是瞧不清楚,”秦绍礼说,“举高点,我仔细看看。”
栗枝心想这人视力什么时候变这么差了?
心中想着,仍旧举高了手,让他看清楚。
是最简单的那种啪啪圈,直尺模样的东西,在手腕上一打就“啪”地合起来。
小学时候就流行过这种啪啪尺,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过,这只扫码加微信就送的啪啪尺,做工自然也精良不到哪里去。
不同的是这外面一层橡胶,上面画着几个可可爱爱的荔枝。
秦绍礼的视力好像真的不太好了,他捏着栗枝的手,放在眼下仔仔细细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