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蓝色的眼睛仿佛放空了一瞬。
那时候,说是离开黑发姑娘去找自己的大哥过来,实则在广场的另一边,他请求对方不要下手,然后低着头,任凭柔软的银发贴着脸颊滑下来,将眼窝隐藏在发丝的阴影中。
“我今天就回家。”
他当时又重复了一次,目光呆呆地落在远处教堂的壁画上,蓝眼睛透着苍白和黯淡,神色茫然:“对不起,大哥,我今天就回家。”
他说完,明白自己也许,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回到枯枯戮山的时候,席卷而过的风让浅浅的草地像是波浪一样起伏,口袋中的玫瑰花凋谢了大半,鲜红的花瓣凌乱地铺开,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
洞中的摄像头旋转着对准主角,漆黑的镜头安静地记录下内部发生的一切。背对着门口,从监控室内,只能看见施刑者尽职尽责地站在旁边等待,以及长发少女坐在电椅上一动不动的身形。
身后响起门扉开阖的声音,负责盯着监控的男人立马站起身,恭敬地垂着手臂等候发问。
“今天还在继续吗?”揍敌客家的大少爷拎着从外面买来的饮料瓶,看样子是刚做完一趟任务回来。
穿着黑西装的男人一丝不苟回答道:“是的,意识清醒。”
“诶。”
发出没有感情的气音,黑发青年凑上去看了几眼监控录像,片刻后伸手点了点画面中女生的脸部位置:“这里放大一下,看她在说什么。”
“是!”
屏幕中的少女嘴唇轻张,做着一开一合的规律性动作。
“其实这些天她一直在重复这些话,我们经过辨认和监听后,发现这是巴托奇亚共和国图书馆里存放的诗集,流传很广,大致内容就是赞美夏天。”
【我能否将你比作夏天?
你比夏天更美丽温婉。
狂风将五月的蓓蕾凋残,
夏日的勾留何其短暂?
休恋那丽日当空,
转眼会云雾迷蒙。
休叹那百花飘零,
催折于无常的天命。
唯有你永恒的夏日常新,
你的美亦将毫发无损。
死神也无缘将你幽禁,
你在我永恒的诗中长存。
只要世间尚有人类,尚有能看的眼睛,
这诗就将流传,赋予你新的生命。】
青年不予置否,双臂环胸看了一会画面,然后转过身摆摆手:“电刑过了以后还有毒'药训练对吧,叫新来的佣人把冰箱里的蓝色盒子扔掉。”
“啊!好的!”
安洁莉卡,原先在门口管家室值班,三天前新转到揍敌客主宅内部的佣人,帮夫人搬过花,给房间做过清洁,修剪过草坪,现在甚至要替大少爷扔垃圾。
二十多岁的女青年愈发感觉自己前途堪忧,她打开冰箱门,默默端出底层那盒摆了好几天的青蛙封皮的蓝盒子,抱在怀里。走廊空空荡荡的,由于是在地下,墙壁大多数发着冷气,时常不见人影,但偶尔也能遇到一些揍敌客家的孩子。
就像现在,对面插着口袋经过的银发孩子正是家里的三少爷,长得很可爱,不过气势惊人。管家手册里有规定,在与主人相遇时要停下脚步,默默低着头不要与其对视,于是安洁莉卡垂着手贴在墙根,眼观鼻鼻观心地不言不语。
“喂。”
没想到居然被搭话了啊!!!她浑身一窒,连忙开口:“是,怎么了,奇犽少爷?”
“你手里的是什么?看起来有点眼熟。”少年瞥了一眼盒子,干脆停下脚步问。
“这是伊路米少爷吩咐扔掉的垃圾。”
安洁莉卡一板一眼地开口。
“拿给我看看。”他说。
棕发佣人立刻弯腰,将它双手奉上。巧克力盒还带着冰箱的温度,冒着冷气,侧面边缘开启的缝隙挺大,大概是被人打开过又重新关上的。安洁莉卡垂着眸子不敢观察小少爷的动向,只得靠墙等待对方查看完毕再接回去。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后,伴随着男孩子恍然大悟的感叹,即刻还传来了一句疑惑的语气词。
……听起来感情很复杂呢。
安洁莉卡暗暗猜测着里面装了什么,全身心等待小少爷的反应。只听对方在盒子里翻找了几下,很快抽出了什么纸质品,也许是贺卡还是别的留言条之类的东西,又过了五秒左右,少年忽然呼吸急促起来,居然甩手就把盒子扔在了地上?
“伊路米在哪?”他语速极快地询问,语调中还夹杂着迫切与焦急。
“大、大少爷的话,应该在监控室——”
“谢谢。”
说罢,男孩就像一阵风那样拔腿就跑走了,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不过现在可能去了花房。”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风风火火啊。
*
再说到这一边,木川姑娘所在的行刑室。
全文背诵莎士比亚诗集第十八首的唯少女正在凭借五分钟一遍的速度计算时间,主动要求抗过所有训练的决定真是太糟糕了,她现在十分想穿越回三天前,疯狂摇晃自己的肩膀,问问自己是不是脑子有坑。
“好歹也要求减刑吧,我又没有专业的受训过,怎么搞得就像犯罪嫌疑人一样啊「哼你以为你是侦探吗」「没有证据就不能抓我」「我可不想和杀人犯待在同一间房里啊」突然好想说这些悬疑片台词……”
负责实施审讯的佣人假装自己啥也没听见,把电椅的读数调高。
“肉,肉烧糊了,绝对有香味吧可恶,肚子饿了想吃烤海王类给我去伟大航路钓鱼啊混蛋——”
话痨少女现在简直是滔滔不绝,估计是要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往日里骚话连篇的程度更高一层:“要知道火刑鞭刑就算了我扛打,电椅还是人吗?这是开车啊朋友们!众所周知1mA电流会让普通人产生忄生兴奋,男性表现为boki,有流出,女性表现为节律性'痉挛,该湿的地方都湿,10mA就干脆瘫痪啦,男性某处不能恢复……”
就在某人还在口若悬河地瞎扯时,房门突然一下子被咣地打开,光线照进来的刹那刺得睁不开眼。
电流停止了。
视线中央倏忽出现了某个黑影,把所有的光线都遮住了。黑发姑娘下意识一本正经吐槽:“这位朋友,你挡到我发光了。”
对方一言不发,紧接着,毫无征兆地,骤然伸手抱住了她的肩膀——
“傻子!白痴!蛀牙的草莓控晚期!不喝可乐就当场去世的中二病患者!扭曲的叛逆期青少年!”
“给我等等!”
越听越不对劲的木川唯顶着满头的问号,任由对方死死按着肩膀,瞥了一眼他的银色脑袋,忍不住义正言辞:“奇犽绝对没有这么可爱,会傻傻地抱着一个蛀牙的草莓控晚期,所以你一定是冒牌货吧!”
“……你真是没救了。”
六月份的开篇是一个关于草莓和巧克力的故事。
对于奇犽·揍敌客来说,本来以为再也不可能遇到的家伙经过百转千回又再一次出现在面前,简直就像兜兜转转回到原点,然后在已经凋谢的玫瑰花上、在夏日炎炎里写下的,命运的十四行诗。
作者有话要说:
叮咚——
你的三少爷已到货,请签收。
第25章 新月形单影
“……上次分开以后,奇犽的样子有点不对劲,我一直很在意,「是不是被威胁了」「他真的回家了吗」「这个真的是他哥哥吗」脑子里浮现这些想法,所以才决定怎么也要去揍敌客家里看一眼,但又不认识路,恰好遇上您家的大儿子,就省掉无用的过程,来贵府叨扰了。”
暗色调的房间内,壁炉中燃着熊熊的焰光,银色长发的男人将双肘搁在膝上,十指轻扣在一起,维持着这个姿势,默默听了半晌。
过了十多秒,他终于说话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去行刑室。”
“啊,这个啊。”黑发姑娘一扫刚才正襟危坐的严肃模样,像是有点不好意思面对长辈,伸手挠了挠脸颊笑道,“算我孤陋寡闻了,本来以为揍敌客也许是个编造出来的地点,毕竟网络上只有您家大门的照片嘛,现在P图的人那么多,资料也少得可怜,我就在想这个叫伊路米的该不会是人贩子吧……结果飞艇真的到了枯枯戮山的山头,我也见到了您家里的另一个孩子,心里就确定了消息的真实性。”
说着,少女端起桌台旁的一次性纸杯喝了两口。
“抱歉,三天没进食有点缺水,那么我继续了。当知道了伊路米真的是奇犽的哥哥,世界上也确确实实有揍敌客这么一个家族后,那我就不可能嚷嚷着奇犽被你们绑架啦,毕竟是他的家人,见家长不就是要历经各种考验嘛。特别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我能理解您对他的保护,万一被外面的人骗了怎么办,万一有人拿我去威胁他怎么办,所以接近他是需要资格的。”
唯姑娘顿了顿,收起嘴角的礼貌含笑的神情,眉梢上挑,目光坚毅而认真,脊背挺直:“而主动要求入乡随俗,接受您家的刑法五件套,是为了表示我接受考验,证明自己不会拖他的后腿,奇犽不是物品,所以我尊重他的意愿,尊重他的长辈,尊重并理解杀手家族的家训和规定。”
“但实际上你只是经历了最普通的几种而已,有什么底气说这样的话?大言不惭。”男人挑眉,居高临下地释放杀气,念压和威压双重袭来,房间内的火光忽暗忽明,就连原本蹲坐一边的大型野兽动物都发出低低的嘶吼。
“怎么说呢……其实奇犽去早了,我料到伊路米不会把巧克力带给他,也猜到他大概会把我晾在行刑室里,所以一星期。”少女一点都没受到影响,竖起食指解释,“我一直在计算时间,一星期是能接受的极限,到那个时候如果您还没有结束试探,我就直接撂摊子不干了,但仅仅三天,虽然有一点点疼,但对我而言是没什么太大作用的,反正只是烧一烧打一打,顶多不吃不喝而已。”
“废话说了一堆,胆子倒是挺大,有一点实力就来和我叫板,你真的明白现在面对的人是谁吗?揍敌客家是怎样的存在?这样的家伙我见多了。”
男人丝毫不改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上去并没有被说动,仍然是一副傲慢的、不赞同的姿态。
“假如我刚刚的话有哪里冒犯到您,我表示歉意。毕竟我只是一个外人,没有立场对您家的教育方式提出疑问与反驳,所以我才愿意坐在这里和您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进行谈话。记得奇犽老是和我说——「如果是父亲的话,能直接……超恐怖吧?」这样的句式,所以我大胆猜测,您在他心目中大概一直是严父的形象,强大又有威慑力,他对您害怕又崇拜着,您是他心目中代表强大的标杆。”
木川伸出左手,指尖旋转着火焰般的球体,那是金红色的小太阳,象征日冕的流动火焰扭曲着张牙舞爪:“您并没有向他透露有关念的事情,而我也能看出您的休谟指数约在1000上下,确实是强者无疑,但我也不是弱者,就凭我哪怕没有学念,但照样能碾压您家的大儿子这个事实——凭什么奇犽只能偷偷摸摸地玩,凭什么只是交朋友要受到那样的威胁,他一点都不开心,我能看出来,所以我想堂堂正正地告诉他的家人,我超强,强的不得了,请不要再拿我来威胁他了,不然我真的会生气……我也绝对不会死,不会伤害他,所以请相信我,放心地让他和我一起玩,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啊,当然,这是我第一次拜访别人家,如果有礼数不周全的地方,还请见谅。”她补充道。
年幼的女孩子光明正大仰起头与坐在软毯上的男人对视,一双红眼睛不见畏惧,目光如剑如刃,写满坚定。
“……哈哈哈哈哈。”
男人忽而大笑起来,仿佛是被逗乐般,轻挑眉梢,饶有兴味地问:“倘若过了一周,你会支撑不住吗?”
“这个问题啊。”小姑娘也跟着露出笑容,“不好回答,只能说我会生气吧,被打七天肯定疼,虽然可以忍受,身体愈合速度也快,但不代表我没有痛觉感官,一定超级火大。”
“行,我同意了。你就和他玩吧,奇犽这一周可以休息,让他带你在家里转转,还是说你们想去别的地方也可以。”
男人松开手肘,往后方的靠椅内一躺,神情不复之前的狠戾,倒有了几分父亲的慈爱感。他睁着与自己三儿子如出一辙的蓝眼睛,像是对进入自己领地拜访的幼猫的无谓宽容:“伊路米那边不用担心了,我会和他说的。”
“哦哦哦,您意外地很好沟通啊。”
黑发女孩子瞪圆了红眼睛,有些惊讶:“不用跑出去玩啦,其实我这次本意就是想看看奇犽有没有很伤心,他上次状态那么奇怪,倒不如说接下来的几天要麻烦您费心了。”
“嗯,去吧。”他随意挥了挥手。
木川立刻蹦起来,还不忘把自己喝剩下的纸杯带走,朝对方鞠了一躬后,便健步如飞地窜出了门。席巴·揍敌客听着关门声和外面响起的对话忍不住嗤笑了一下,他托着腮,漫不经心地重复道:“信任?这段关系绝不会长吧,口出狂言的小丫头。”
……
离开那间黑漆漆的屋子,木川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她耷拉着眼皮,默默吐槽:“……好累,所以我才讨厌和长辈对话。”
走廊内,银发的少年正靠在墙上,双手环胸,远看着多了几分不真实的距离感,寒峭冰凉的深蓝猫眼半阖着,直到唯姑娘从门内走出来以后,他才翘起嘴角。
“喂。”
偏头看见杀手小王子的身影,她假装震惊地伸手指着他:“刚刚就说了,奇犽绝对没有这么可爱会在门口一直等一个蛀牙的草莓控晚期,你就是冒牌货!”
男孩子嘴角抽搐,默然地看着她:“别再玩这个梗了好吗,快点忘记。”
“不行我忘不掉,之前有谁还扑上来抱我来着,看来是仰慕已久一见钟情打算以身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