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她会从正门进入，那天则为看庭院雪景绕去偏房，松树干围的草席早已白雪斑斑，石灯笼好像戴上了棉帽。当她吱吱呀呀地踩着雪穿过院内，从远处瞥见拉窗内女人晃动的裙角时，心里不由一阵兴奋。
［放学了？肚子饿了吧，快拍拍雪进来。］女人起身迎她，不胜寒冷似地搓手说道。
木川脱去外套，坐在小板凳上。女人吹起长方形火盆里的火，撩起散出的头发以免烧焦，随即，她把不大的平底锅放在火盆上，用沁油的报纸将锅整个抹了一遍，然后把泛着白沫的粉浆划着精巧的圆圈浇在沸腾的锅里。
［其他人呢？］
［大家都在学习室呢，因为小唯今天特别乖所以这是奖励哦。］
木川唯时常在梦中见到的，就是当时烤饼的香味——那冒雪归来烤着火盆送到嘴里浸满蜂蜜和牛油的烤饼实在香到心里去了，那是她难得吃到可以被称之为“好吃”的东西。
“你在想什么？”肩膀忽然传来的重量和少年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这段沉寂。仿佛录音带截然而止，被突兀按下了暂停键。
唯姑娘顿了顿，就在微微转移注意力的那一瞬，回忆消失在眼前的日光中，只来得及捕捉到那个女人侧过来的柔和脸颊，偏斜的肩膀，然后下一秒，什么都没有了。
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每次吹炭火时被火光染红的脸颊消失在时间的洪流里，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得一点不剩。
“喂。”
她回过神来，啊了一声，竖起食指笑着说：“我想起来以前上学的时候被罚站顶水桶的事情了，因为次数太多，班上的人都叫我水桶女王，怎么样，这个称号帅气吧。”
“……哪里帅了啊喂！”奇犽吐槽道。
“所以说啊，现在的家长都不清楚小孩子到底需要什么，就一味地安排这安排那，这些家伙到底有没有认真考虑过孩子的意见啊！小孩子啊！才不是肮脏势利的大人们的工具啊混蛋！”
噗嗤一声，奇犽忍不住指着她笑：“哈哈哈哈你这个语气好像老头子。”
“我本来就是超级成熟的好吗？！”黑发姑娘得意洋洋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
少年不大的手掌不轻不重地落在她的头顶上，使劲揉乱了毛茸茸的黑发，最后还翘起来几根呆毛。
“干啥呢？”木川满脸写着拒绝，但还是没躲开。
奇犽也被问住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一丝疑惑出现在神态之中，但很快又清清嗓子，十分自然地说：“安慰你一下。”
小姑娘缩了缩脖子，微妙的沉默过后：“我说，你这个状态，长大以后也许会变成那种万年备胎的深情男二号，就是电影里和主角喜欢上同一个女人，然后死活追不到手，只能做工具人的那种。”
“不要随随便便就给别人的未来下定义啊喂，这是诅咒吗为什么我长大以后就是备胎啊！如果我是男二号，那你以后说不定变成绿茶，我在漫画里见过，那种人会把别人给的课堂笔记本转身就烧掉扔到垃圾桶里，将学校的前辈玩弄于股掌之中，每天都给写告白信的人回信，明明有喜欢的男生却答应同班同学的交往赌约……”
“我才不会变成这种渣女呢，”木川理直气壮地反驳，“我长大以后，不对，再过两年，等我十五岁，绝对人见人爱善良温柔，就算在上学，也肯定不会故意扔掉别人的笔记本，告白信当然不会收下，不要说回信了！赌约更不可能，我才不会在恋爱上开玩笑，合格的反派只会潜入敌方阵营假装叛变然后偷偷使绊子把被囚禁的公主救回来啊——”
“呕。”
小少年做了个呕吐的动作：“不要再提…善良温柔了……”
唯姑娘一抽眼角，抓住他的肩膀开始疯狂摇晃：“怎么你对我难道有什么意见吗。”
“如果能改改你的面瘫脸，多笑笑，说不定看起来会和温柔这个词沾点边。”他一本正经提议。
“我这是天生的表情不丰富，是不可抗力！要我变成那种总是对人假笑的表里不一的交际花还不如杀了我吧！整天说谎会很累的啊喂！”
两个孩子互相疯狂吐槽，估计是关系愈发亲密的缘故，很多在旁人听来也许无法容忍的过分词汇和句子都没有被小孩子放在心上，他们就只是随口一说，顺带开开玩笑以度过闲暇时间罢了。
喘着气，木川终于认输地摆摆手：“不行了，我好累，语速太快连着吐槽容易被口水呛到。”
“什么鬼啊我才差点被跑偏的谈话内容送走好吗？！”
黑发姑娘头一次这么想叹气。
“对了，你坐在这里别动，我要画一幅画。”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兴冲冲地掏出准备好的纸笔。
奇犽无奈地坐在树干旁边，垂着眼睛无聊地玩悠悠球，木川坐在前面的草坪上，抱着画纸和铅笔认真画画，她画过很多画，在万众瞩目的考场上，在艺术家云集的画展上，她理应习惯了。
但此刻却有些屏息凝神。
画普通的人像有什么难的呢？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等到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奇犽已经靠着树干睡着了。也是，昨天晚上熬夜聊天来着，就算这家伙再神，也不过是个快十二岁的小孩子。
木川唯清楚地知道自己只要稍微动一动，他就会被惊醒，所以她慢慢放下画纸，盯着小少年的方向发起呆来。对方白皙的脸颊微微鼓起来，那双深蓝的眼睛安静地闭上了，大海没有了。
只剩下一个小月亮，在草坪上呼呼大睡。
她喜欢的小朋友，干干净净，笑起来的时候大海波澜壮阔坠落眼底，跌跌撞撞向前跑，他会抛却幼稚和冷漠，注定成为更多人的月亮。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作业好多，我已经快要被作业送走了TAT
改了又改，为什么上网课会有这——么——多——作业啊啊啊啊啊！！！！
第30章 柏拉图式的
第七天傍晚的时候遇上了巴托奇亚的夏日祭。
山脚下商业街道两边的人群或缓或急向四面八方涌去，有几股人流挤出几股通道，嘈杂声有增无减。长长的橘色小彩灯顺着两边不见底地漫延下去，空气中有焦糖的气味侵入，还有炒花生的香味，关东煮的气味，烤章鱼的香味，各种烟尘的气息，乳香的气味，烧炭发出的气味。
从小到大奇犽一直不被允许去参加这种无用的庆典，这次原先死活不同意的母亲似乎是和父亲在偏厅进行了一场不太愉快的对话，紧接着就一改之前的态度，任由木川少女和他窜到山脚下到处乱逛。只有几个管家远远跟着后面，这大概是最低的条件了。
喧杂的谈话声与笑声混在一起，只要身处其中就会被这一派祭典的气息所感染而不自觉地微勾嘴角。三三两两的情侣笑闹着经过，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很幸福。
奇犽伫立在卖面具的小摊前，有些好奇地捧着白色的猫脸面具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或许是他新奇的目光过于显眼，再加上现在人流量也不大，摊主大叔就笑嘻嘻地看着这对年幼的孩子，也不说话。
“红色的是不是好看一点……”
“跑了跑了，左边——哎呀——”
隔壁摊点的声音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奇犽的注意力，他随手把刚刚拿在手里的面具往摊上一放，转身就凑到了水池旁边，扶着池壁望向里面游来游去的金鱼。
唯姑娘买了根苹果糖，一口咬下去，上面脆脆的糖衣还掉了一半，她有些可惜地看着掉在地上的糖块，鼓了鼓脸颊。
摊子上还有卖其他水果软糖的，金色的御守袋里塞满了透明纸包装的糖果，亮晶晶的。少女把苹果糖吃剩下的竹签扔进垃圾桶，驾轻就熟地指出最喜欢的口味：“这个超级好吃，你快尝一下！”
小少年看了一眼被塞进手里的糖果，剥开吃了，是很廉价的草莓香精过分粘腻的甜味。但看见木川唯期待的眼神，他还是点了点头：“嗯，挺好的。”
小姑娘很高兴，也剥开一粒，珍惜地把那些剩下的闪闪发光糖果收进口袋。
人群聚集地是那条小河岸边，夜空低帘，繁星点点。而人各自提在手里的灯笼与水灯也同样组成了新的银河，和星空交互辉映。远处的山巅上忽然亮起来，一个“大”型的火焰燃烧着。
发红的灯与火光把黑夜烫了无数个洞，近处有个牵着狗绳的棕发男生，一路倒退着走，金毛跟在他后面，尾巴甩起一圈快要融化的橘色夜空。大狗嘴里叼着一只红色的小球，奔跑的过程中不小心松了口，圆球猝不及防咕噜咕噜滚到奇犽的鞋子旁边，它立即一屁股坐在街道旁，黑黝黝的眼睛期盼地看过来。
银发小少年把球捡起来出来，试探生涩地丢出去，下一秒，金毛蹿出去接住。它的主人嘻嘻笑着顺势抱住这条脑袋比他头还大的狗，脸埋进长绒毛里，朝他们高喊谢谢。
她偏过脑袋，看见奇犽眼底被橘色灯火照耀后反射出的晶莹光线。对方从眼尾流出的情绪由深过渡到浅，最后慢慢变成淡蓝，有光点在小心地跳跃。
他的银色头发就像是某种金属宝石制品，被火光切割成一缕一缕的金黄色，毛茸茸的又像蒲公英，木川忍住了想摸上去的冲动。
“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他突然侧过脸问，不知道是不是木川的错觉，她分明看见少年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再等她凝神的时候，对方的面色已经恢复往日的平静无谓。
唯姑娘顿了顿，疑惑地开口：“我不知道，大概是你现在浑身都在发光，视线不由自主的就被吸引了吧。”
“什……”
他骤然瞪大了眼睛，惊讶之余带着不可置信的羞愤情绪，猛地撇开视线，又在下一瞬间发觉这样有点欲盖弥彰，于是强忍着无措重新和少女对上目光，只不过脸有点红，是那种标准的恼羞成怒的模样。
“不要忽然就攻击别人啊你这个没有自觉的家伙！”
“哈？”
“给我好好反省——”
被揪住脸颊的小姑娘又懵又傻，满脸写着迷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在说什么啊，你现在就是很耀眼啊，亮晶晶的，和宝石一样。”
“可恶！”
他垂下视线咒骂一声，马上就自顾自地往前加快脚步。
“奇犽？”
“啊啊啊啊你别追上来——”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小少年捂住耳朵颇为任性地埋头走得飞快，木川跟在后方距离三四步的位置努力追赶，一边避开人流一边故意喊道：“是害羞了吗？”
魔鬼！
这个恶劣的家伙一定是魔鬼！
“白痴你快点闭嘴吧！”奇犽头也不回地喊着，顺手拿起摊子上卖的糯米团子丢她。黑发少女一把接住被塑料膜包好的团子，在摊主［喂小心点啊］的叫声中手忙脚乱地掏钱付账，接着又追上他的脚步，简直就和惹女孩生气后想方设法哄她的男朋友一个样子。
然而银发少年并不打算搭理她，怎么哄都没用。
看来只能用必杀技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闻言，前方的猫眼男孩耳朵动了动，缓缓挪开视线，眼神带了些询问。
“我在想……”她终于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凑向前，一下子把距离拉得很近，“比起第一次见面时的你，奇犽已经不需要我再担心什么了，就算没有我在身边，也会有人被你吸引，你也不会有问题了吧。所以，看在我这么诚恳的份上——”
几乎是贴着耳朵开的口。
“原谅我吧。”
少年沉默了好一会，最终无奈地长长叹气：“……究竟是跟谁学的啊。”
“怎么了？”
“不是我说啊，你这样真的很危险知不知道？”敲了敲姑娘的脑袋，他双手环胸，十分认真地教育起来，“不要用这种说话方式，肢体动作太多，距离太近，我倒是无所谓，其他人很容易就被骗到了啊。”
“这样不好吗？”
“当然不好了笨蛋！”
“我还以为向着梦想又迈进了一步呢。”
“你的反派梦想？”奇犽用蓝眼睛斜她。
“是成为一名妖艳的无敌反派。”唯姑娘竖起大拇指一本正经道。
他抽了抽嘴角：“妖艳？”
“没错，妖艳！”
“……”
奇犽无力吐槽地摆摆手，耷拉着眼皮似是无话可说：“随便你吧。”
“不要瞧不起妖艳啊，妖艳的女忍者和女海贼可是超级受欢迎的！虽然我还没长大，但是提前想好发展方向不是挺好的嘛，比起你未来的傲娇路线好太多了。”
“喂！我怎么就是傲娇路线了啊！别老是擅自决定别人的未来啊！”
“别生气啦，你看，我给你留了最大一块哦。”小姑娘抓着竹签，上面的糯米团子已经不知不觉被解决了两个，只剩下最后一个粉色的，她干净清澈的红眼睛未掺杂半点其他情绪。
奇犽眨了眨眼睛，然后粗鲁夺过那只竹签，不满地边吃边抱怨：“什么最大一块，明明就是吃剩的。”
无意间用余光瞥见玩糖雕的方桌前坐着几个男孩子，他们正在用自以为不着痕迹的眼神偷偷摸摸打量这边。奇犽丢掉竹签，假装没注意到那几个同龄男生，简短吐出一个词：“草莓糖。”
然后望向一旁的黑发少女，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摆出一副饭来张口的姿态，仿佛一只嗷嗷待哺的蓝眼睛猫咪。
“嗨嗨。”认命地剥开包装，唯姑娘把粉色的糖果塞进他嘴里。于是少年故意冲着那边的几人傲慢地抬起下巴，翘起嘴唇，猫眼得意洋洋的。
与奇犽隔空对望的几个孩子立刻展开了一大张印满铅字的海报广告纸，用手举起来遮住大半张脸，好像压根没看见他幼稚的挑衅举动，可是从海报上边却鬼鬼祟祟地露出了一排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燃烧着熊熊的羡慕好奇之火，宛如下一秒就要发出实体的激光射线将他戳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