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答,不知道,他一直觉得很多东西是假的,但也不能完全肯定地说不存在。
「就像你说的,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不一样,所以我们或许连对方的存在都无法察觉。有些事情人类无法证明,譬如几亿年才能发生的自然现象、几万年才能路过一次地球的彗星,这些对我们而言目前也只是发生过一两次的事情,所以就成了偶然。」
她一本正经地说:「假设每过五亿年,这片天空就有一只星星妖怪出现,嗯……像是海鲜王那样的,他会在云层里探出头,把天空染成紫色。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看见了,也肯定有人会把他当成幻觉吧。」
那只能等别的时代的人来验证了。他笑着附和。
抬头一看,满天星星闪烁。
「所以你看得见可乐,看得见树和星星,但却看不见星星妖怪,因为你必须假装看不见,你只看得见大家看得见的东西,看不见没有的东西。」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融入人群,假装自己什么都看不见,没错,世界上没有妖怪。但就算看得见妖怪又怎么样呢?
——他无法忍受只能取下眼镜看世界。
「你已经看不见了吗?」她问。
当年他没有明白。
而现在,晴空一片灿烂,少女平静地目送自己的生母离开,他尝试着想象星星妖怪是什么样子,却并不顺利。也许是他的想象力不够吧,正当他想着自己还是和五年前一样愚笨的时候——
黑发女生忽然笑了。
是的,她并没有悲伤,也没有哭泣,而是露出了释然的笑脸。在她的双眼中,确确实实倒映出所有一切的真实模样。
整片晴空一瞬间变成紫色,星星妖怪探出头来。
他看见了第五亿年。
……
浅野学秀曾经下定决心要变得狡猾。
因为从小受到的教育里,老老实实的行为也不会获得收获,再怎么顺应氛围变得正直,愚蠢的人也还是愚蠢,因此获得胜利的永远是那些聪明的、有才能的、长袖善舞与八面玲珑的家伙。就这层意思来说,父亲的教育倒也绝非毫无意义。
但狡猾就很好吗?肯定不是这样,他只是想获得胜利,想成为第一罢了。
但是——比起这些——
他真正想要的——
变得优秀并没有错。更出色的人也会受到更多的非议也没有错。其实浅野自己也明白,只不过……
「你是不是不甘心呀」
有个人这么说。
「明明赤司他也和你一样高调,同样嗯……该说是“狡猾”吗?总之你们明明很像,而他却有那么多朋友和同伴,他受人赞扬,而你却不同。难道不是吗?」
耳边的声音一直吵,烦死了。
没人看浅野,他顶着一张臭脸,觉得所有人都很蠢。
其实他不是不甘心,也并非想要朋友,只是稍微有些不平衡——明明我们这么像,你却总能得到我没有的东西。
浅野学秀没有个人享乐主义的观念,他连自己的爱好都说不上所以然,除非在公共场合,他才会配合着场景流露出自己的倾向。
要说过去的二十多年他做过的最离谱、最出格的事情,大概就是那时候往家里带了个大麻烦。原本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能让对手失去往常的冷静,结果却跟着掺和起来,玩着玩着就有点认真——毕竟就算是玩游戏,他也不想输。
当然,并不是要和那个少女发展点什么出来。
这个念头想必也是很多人的共识。只不过是年少时期未完成的一场表演,像一根刺堵在喉咙里,导致等这么多年后再见面,不少人有点过于急迫了。
他们大概只是不甘心吧。
这么说来,其实名为百里的女生也挺可怜。她肯定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什么都不说,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好意,等待最后的时刻来临。
她从前就是这样的性格。那个时候,彻夜给他换发烧的冰毛巾,好像只是做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后面甚至都没有再提起。没错,她也是“狡猾”的成员。
——为什么能有人不求回报地对待另一个人?
正直又愚蠢的笨蛋在这个世界上是活不下去的。
「你为什么不笑啊?」
少女的声音和谁的声音重叠。当时,她奇怪地看着他,试图找点话题「你喜欢做什么呢?我们一起看电影吗?或者我陪你下棋吧?」
浅野学秀无聊地摇摇头。他并不感兴趣,也不会轻易信任其他人。对方努力和他搞好关系肯定别有目的。
是的,最初他就是这么想的。
时间回到现在,视野中央的黑发少女拆开自己曾经写过的信纸,和朋友咋咋呼呼地聊着过去的时空胶囊,笑得前俯后仰。
“你敢相信,我高中还写了「要交一百个朋友」这样的话呢。”她戳了戳张昀目的胳膊,似乎是感到怀念又好玩,嘴角含笑,“不过就算没有朋友也很正常啊,有些人喜欢交很多朋友,有些人不和聊不来的人来往,这都是个人选择,没有谁比谁高贵。”
啊……
他忽然想起来了。
那一次,他带着恶意问她,是不是因为寄人篱下才用这种态度,说不定早就在心里骂了他几百遍。
但是她并没有生气,反而很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要骂你?我并不讨厌你啊。」
真的没有比她更蠢的人了。
「每个人眼里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没必要去迎合别人的观点,遗世独立高傲自大又有什么不好,你就这么想,三观不合的家伙都给我闪远点!」少女义正言辞道。
就算卑鄙也没关系吗?
「那又怎么样,根本没有人规定哪种活法是正确的。」
没错。
他并不想改变,也不想成为什么众人口中的“随大流”“正直的人”比起找到所谓的朋友和同伴,他真正想要的是——
有人能对他所坚持的人生道路,表达出任性的赞同。
……
另一个人一直在说话,吵死了。
其他人用很害怕的眼神看他。
赤司征十郎在高中时期总是能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通常在电影或电视剧里,这是悬疑片的经典开端。
感觉到有声音,有动静——总之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已经搞不清那是做梦还是胡思乱想,结果就让它成为常态了。换言之,被他当做微不足道的小事,被赶到日常的角落里。
偶尔他坐在桌前,撑起侧脸,就在面对某些麻烦和困难的瞬间,听见了“啊啊”这类的声音。像是叹息。
他不是那种会自言自语的人,所以他觉得肯定有什么东西在自己附近。
——那是什么?
——那是谁?
是……像人的东西?不,也就是他看见的,是一张脸。眼睛鼻子嘴巴一应俱全,是一张脸没错。它在空中被压扁了,微妙的扭曲着,皮肤就像是人类的皮肤,眼睛可能因为很暗,看起来全是金色的眼瞳,嘴巴安分地闭着。
是人偶吧?
不过那东西还眨了两下眼睛。它会动,是活的,不过,是人吧?
「你是什么……?」
一旦向它搭讪,自己就输了。
「你是谁?」
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没有回答,对方瘫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也没有想过要和父亲说,这并不是多愉快的情况,所以他不知不觉开始和这个奇怪的人脸共同生活了。
他一如既往地打篮球,学习,生活作息没有变化。
其他人都害怕他。这很正常,优秀的人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异类。
人脸偶尔会发出声响,像是呼吸声,咳嗽声。它的思想也很吵,总是冒出来很奇怪的念头,有时候还会呜呜咽咽地哭,让人很在意。
他想用力揪住它,但却碰不到任何东西。也许是它不想出来。他松开手指,缩回手,撑起身体:「你就永远呆在那里吧」
后来它确实消失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他输了比赛,但和以前的队友又拉近了距离,于是人脸不知不觉间不见了,他度过了安稳的几年。他没有和谁提过,就算有人察觉到,他们也没有问,所有人都保持着缄默不言的态度,就这样到了大学。
「你喜欢的就是这个家伙吗,好普通。」
居然还在。
无法习惯。
不……更重要的是,他怀疑起能够对这种情况泰然处之的自己或许相当异常?他开始尝试与之对话:「为什么不行?」
「怎么看都一般般,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他没有回答,望向它。对方又用那对金色的瞳孔看着少女,态度强硬又嚣张,偶尔还会吵吵闹闹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后来过了一个月,百里好像也能看见它了。证据是,每次人脸冒出来的时候,她都会停下话茬,静静地注视着它,不过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她并不是用害怕的眼神在观察。
人脸一改之前跋扈的表情,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十分悲伤的样子。
「你很难过吗?」她问。
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不太清楚这张脸的事情。
然后少女想要逗它笑,做鬼脸、讲笑话、陪它玩。因为她错过了人脸出现的中学生时期,所以对它也并不熟悉,甚至忘记了关于他的记忆,连小时候的事情都忘得干干净净。
这张脸又哭起来了,吵得要命。他想,他不注意的时候它肯定也在哭,证据就是他总是能听见啜泣的声音,隔着枕头,隔着床单,隔着空气。
「对不起。」
她也很难过,看着那只金色的眼睛:「如果我们能早点遇到就好了,我会一直陪你的。」
它很意外,停止了絮絮叨叨的声音。他也有点惊讶,因为从来没有人说过这种类似担忧的句子,连他自己都没当一回事,其他朋友也是大多以警惕或臣服的眼光看它。
于是他慢慢伸出手,四周忽然安静下来,他的指尖碰到了——
自己的脸。
……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的第一部 分√
第169章 世界的终
只是某种执念吧。
齐木楠雄这么想着。
人的思想很复杂,不会只因一个理由就生出一种结果。原因总是有好几个,产生的结果也是好几种,任谁都有某种执着,只不过大部分都是偶然形成的,延续到了今日而已。
——她究竟是什么呢?
是人是鬼?是意念的集合体?还是某种复生的奇妙物种?总之大家都选择性无视了这个问题。
也许是想给自己一个赎罪的借口。当年百里奚的死是谁造成的呢?肯定有他的一份吧。
——那个女孩到底在想什么呢?
没人知道。就连他都无法得知她的想法,当母亲以“灾”来形容自己的时候,她究竟在想什么呢?
在视野的正中央,黑发少女停止在二十岁的年纪,所有人都在前进,只有她被留在过去,留在那年的大学校园里。
没有任何事情好笑。
笑。
记得弗洛伊德曾经分析道:笑是受制约的冲动突然获得满足时产生的心理状态。而他天生就不受任何约束,他自己就是自己的神,于是无法笑出来。
但是身为人就不得不令脸颊的肌肉抽搐,机械性地做出丑陋的表情。很多人都是故意为之的假笑。齐木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两种人:会笑的人与不会笑的人。
自己应该属于不会笑的人。
那么百里奚大概就是天生会笑的人。
「我们又不是要去打架,所以你就别板着脸啦」那时候,少女这么说。
板着脸?
「是啊,这么多有趣的东西,你不觉得很好玩吗?」
要我笑吗?该怎么笑?
「很简单的」她再次强调,「据说所有生物里只有人类会笑哦,可能是人类的脸部肌肉比较发达,不是还有人说——笑是文化。」
没什么可笑的。
「我就猜你会这么说,不过没关系,你肯定会遇到感兴趣的事情。况且你也是人吧?只要是人就会有感情存在啊,比如像影视剧里流传的忘情水,这种虚构的东西就是绝对没有的。」
她竖起食指,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如果非要去除感情,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齐木觉得困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第一,请先从体内吸出荷尔蒙、多巴胺、5-羟色胺,第二,请找到体内所有与家人朋友有关的记忆神经和突刺,全部拔掉。」
……你在开玩笑吗?
「所以说啊,依靠人类现有的技术是不可能让谁彻底变成冷漠的杀手的。你并不是不会笑,只是笑点比较高罢了。相信我一定可以让你的面瘫脸大笑出来!」
“……”
时至今日,笑点很低的姑娘正靠着树干朝其他人翘起嘴角,她的手中还捏着自己过去制作的耳钉——似乎是高中时期的中二产物,根据张昀目的话猜测,大概是准备送给自己理想型男友的。
可惜这个氛围要被打破了。因为他看见了远处小卖部的黑发青年。
还真是挺巧,那个走路一蹦一跳的大龄男青年偏偏今天出现在附近,睁着红眼睛和百里对上视线了。
啧。
“又是那个混蛋——”张昀目不忍直视地别开脸。
这句话他倒是很赞同。在场其他人的心声或多或少都是这个内容,还有人愤愤地骂了一声。齐木忍不住瞥了一眼坂田银时。
不过百里看起来很平静,她并没有产生特别的反应,没有害羞、没有无措,甚至连类似怀念的表情都没有出现。相反,取而代之的居然是类似于松了一口气的释然。
“临也。”她这么叫他,平平淡淡仰着脸,“伸手。”
黑发青年愣了一下,然后配合地摊开手掌,态度倒也平和。于是,闪闪发亮的银针耳钉便顺势落在他的掌心,滚了两下。
“我想,大概那个时候把它做出来也是打算给你吧。现在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