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已经临近傍晚,研究过官方宾馆墙上贴着的通告,我早早地上了二楼等待运动员技术会的开始。据说技术会上将讲解比赛路线、日程、注意事项等,因此新人一定要参加。
会议室中大有人在,一眼望过去很多都是看上去胸有成竹的肌肉大叔,听他们谈话似乎是健美教练组团来凑热闹。我抽了抽嘴角,挪开目光,注意到角落里的黑人少年,他正坐在靠椅上玩手机。
……见鬼,亚洲杯来黑人还玩个球,这不是□□的身体素质碾压吗?!
之后又陆陆续续进来几个男生,他们安静坐在各自的小板凳上玩手机,我敲着二郎腿无所事事地托腮发呆,然而,下一秒,从门口走进来的人却让我目瞪口呆——
“……吴玥。”
不就是几个月前研学期间遇见的初中同学吗,相较于我的惊慌失措,她显得无比镇定,甚至一言一行不慌不忙:“之前就从参赛名单中找到了你的名字,说永远都不跑步的人,怎么又出现在运动赛场了?这算不算欺骗?”
“暑假吃的太多了所以想运动减肥,要知道卡路里是靠流汗挥发的。”
早知道你要来,我就不可能报名了。
“随便你,总之,我不会再输了。”她丢下这句话后便坐在离我最远的对角线上。
十分钟后技术会如期举行,几个志愿者进来给所有人讲解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比赛事项,听得我哈欠连天,差点睡死在会议室里。
这便是赛前的最后一夜,毫无紧张感的我立刻回房间洗洗睡了,沾上枕头迅速入眠,之前还跟浅野学秀发了一段吐槽黑人参赛的语音,成功获得了少年的嘲讽和冷哼。
整夜无梦。
第二天一大早去检录,过程主要是清点人员、发放泳帽和计时环,顺便将自行车放置在转换区内,方便游泳后更衣上车走人。
至此,所有准备工作完成。
不得不说的是,在众人进行热身运动的同时,我发现了一个噩耗……那就是,大姨妈的提前到访。
急急忙忙冲进旁边的便利店买了卫生棉条换上的同时,本人瞪着死鱼眼发了朋友圈——
【路哥的小娇妻】:要同这个世界决一死战了,显然我的游泳技术和这次的赛道一样令人担忧,偏偏今天恰好是姨妈访问日(微笑微笑微笑)
附上一条新闻直播频道网址.cn
没等看回复就被赶鸭子上架,裁判站在高台上举着大喇叭示意,让所有人成排立于浮桥上。我悄悄瞥了一眼吴玥,她穿着专门的铁人三项服,信心满满地做着预备动作。
此时赛道外人山人海,花式看热闹的人挤在红线外,举着各自支持的人选名牌,挥舞手中的丝带和旗帜。有记者举着摄像机开始全程直播,穿着正装的电视台小姐姐拿着话筒解说,因为距离太远,也不太清楚内容。
调整好泳帽,只听喇叭一响,浮桥上所有的人扑通扑通地跳进水中,姿态优美,如同鱼跃龙门,熟练又自然。最后,只剩我一个人心情复杂地慢吞吞坐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由桥上自由落体,一脸生无可恋。
旁观人群爆发出善意的笑声,甚至于还有人在扯着嗓子大喊:“小姑娘别怕,慢慢来啊!”
我翻了个白眼,以狗刨的方式一路扑腾,追着前方的“浪里白条”们,只可惜距离还是越来越远。那帮开了挂的家伙简直就是在飙游,完全跟业余爱好者几个字扯不上关系。
“靠,原来只有我是真正的业余吗!”边吐槽边呛水,模模糊糊瞥见最前方的黑人小哥已经成了视线内的黑点,周遭变得异常安静。小腹忽然开始抽痛,像是刀子插进肉里旋转,我暗暗庆幸自己用了卫生棉条,堵住出口不会血染这条河。
慢慢的看不清人影了,耳边闹哄哄的声音也逐渐消失,知道这是围观群众都去前面看热闹了。一个人向前划水,一个劲地向前游,没有人加油,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被所有事物抛下的孤寂。
吴玥是不是已经上岸换衣服了呢。
绝大部分的运动员快速从水中爬上来,脱掉泳帽泳镜换上头盔,套上鞋子从车架上取下自行车。当然,等我昏昏沉沉地从湖里爬上来,脚步发飘,整个换项区只剩下烈焰使者一个车形单影只地呆着原地。
在泳衣外面套上体桖和短裤,贴上号码,头盔鞋子归位,将长发绑起来,甩甩头蹬上自行车。
然后开始飙车。
论自行车竞技,即使比不上张昀目和职业选手,至少在普通人之间是数一数二的。
看着一个接一个的人从身边哼哧哼哧地被甩到背后,腹部疼到抽搐,已经从一阵一阵的抽痛变为密密麻麻鼓点般的针戳,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像个机械维持着高速的转动。
风从身边拂过。
系起的发绳断了,长发呼啦哗啦飘散开来,宛如一面旗帜。头发里的海水被吹干,汗水也滴在地上,竟前所未有的轻松。
好像我不是百里奚。
不是那个从小缺爱的孩子。
不是只会坐在地上自怨自艾的叛逆期学生。
不是仅仅活下去都要用尽全身力气的成年姑娘。
只是存在于宇宙的渺小个体。
太阳照常升起,月亮如影随形,星星布满夜空,于酷暑步入成年,金秋结识孽缘,凛冬接触暖融,阳春浅尝甜意……然后,又一年盛夏,遇见另一个自己。
我听见旁观人群的惊呼,悉悉索索的议论,更有叫好声接连不断,余光扫到一台专拍特写的摄像机,飞快从前掠过。
40公里很快结束了,在放下自行车的置换点遇见了短发少女。
前面大概还有十个人。
随手在地上捡了根树枝把头发盘起来,我深吸一口气,胜负从现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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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玥终于回想起,她隐藏心底多年的疙瘩。
明明最初她们的体育成绩都一样,可后来百里奚一样一样地超越她,直到远远甩在身后。她代替去了市比赛,代替她拿了体育特长生的名号,却不珍惜拥有的天赋,随意挥霍,甚至选择毫无关联的专业,最后销声匿迹。
她总是看着她的背影。
每一步都像经过精密的计算,幅度恰当,腿部线条不失美感。平日喜欢垮着后背懒懒散散却在踏上跑道后如同出鞘的宝剑,脊背挺拔如松,周身气质突变,隐匿入环境中。
不得不承认的耀眼。
让人赏心悦目的光芒。
轻盈的步伐像在跳舞,每一步都如此简单,似乎没有完美尽头的工艺品,太阳打在背后,汗水折射出夺目的璀璨光点。
她天生就适合赛道。
生于斯长于斯的奔跑少女。
每一步都像踩在别人的心尖上,她跳起的每一瞬都闪闪发光。大概看见她这个样子的男人都会爱上她吧,毕竟连自己都不由心生向往。
渐渐的,眼前人的身影开始模糊。
——如果当初我们没有分开的话……真想继续和你并肩奔跑啊。
……
我持续着机械的动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吴玥从身边掉队了,周围的声音越来越远,心跳声振聋发聩,直到前方死死盯着的黑人少年也变成了闪烁的光斑,谁的喘息声被甩在身后,汗水浸湿的双眼只能看见一条亮晶晶的直线。
没有风,没有太阳,小腹的阵痛麻木。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还有多久。只是每跑过一些地方,都有仿佛是响在另一个世界的欢呼,身体下意识地摆动,汗水顺着脸颊滴在跑道上,双膝发软,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上。
我努力仰起脸,挺直脊背,牵动腿部肌肉,继续奔跑起来。如果在这里放弃,那么,刚刚的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名为百里奚的家伙还不至于这么弱鸡。
——想要证明自己。
——没有人能遮风挡雨。
——活下去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靠自己一个人找到方法很累。但是,如果成功了,那就是英雄。
缎带出现在视野内,终点还有等待良久的围观群众,记者架着摄像头对准这边。
“第一名是……诶?!!”
“是之前那个游泳倒一的少女!”
“我去,什么情况!”
小腹痛到极点,我又想笑又没力气,只得脸色发白地内心暗暗吐槽:看来之后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狗刨式和游泳倒一了……一边这么想一边加快脚步,做最后的冲刺。
嗓子火辣辣地疼,嘴唇干裂,鼻子无法呼吸,肺部像要炸了。最疼的还是子宫,就跟难产一样疼。
话说我也没难产过吧,这个比喻是不是不太恰当?!
……
在千人的瞩目下,黑发姑娘撞进了终点的丝带中,堪堪刹住脚步,停在赛道中央,脚步踉跄,却拒绝了志愿者的搀扶。
现场一片诡异的安静。
伫立不倒的背影几乎被汗水浸湿,疲软的双腿颤抖着保持站立,世界都屏住呼吸,等待她的答复。
这是一位,从一开始就不被看好的参赛选手。年龄小,连游泳都不熟练,本应该是第一个被淘汰的人选,可却是第一个闯过终点的。
特别是她跑步的时候,简直浑身上下都在发光。
下一秒,女生极慢地,极慢地高举右拳,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喘息,挺直永不弯曲的脊背,低哑的嗓音萦绕空中——
“第一,是我。”
平直的叙事口吻冷淡地从她口中发出,甚至瘦弱的小腿还在微不可查地发着抖,但还有谁会管呢,赛道外响起如雷鸣般的掌声,成百上千人爆发的欢呼响彻云霄。
【在银河系的广袤空间中,散布着许多木星大小的天体。它们没有恒星引导,没有光线照射,在其他天体的影响下,被驱逐出原来的轨道,孤独地在星际旅行。】
从未被其他引力捕获、从未被其他恒星系统接受、永远孤零零自转的流浪行星百里奚,在这一天,终于靠近了世界喧嚣的轨迹。
第94章 夏时日光
领完奖牌随手塞口袋,接过志愿者手中的浴巾和矿泉水,我一边抖着右手一边拧瓶盖,然后豪迈地把整瓶冰镇水对准脸倒下来,浇在被汗水浸湿的脖颈和面颊。细长的百岁山矿泉水从窄小的瓶口咕嘟咕嘟涌出,水位线急速下降着,被夏季的热空气熏得温热的脸颊立即感到了阵阵的刺骨凉意。
倒了近乎半瓶之后,突然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矿泉水的尾部,硬生生从我手中夺过。没等转身看清来人的模样又被身上原本挂着的浴巾糊了满脸,不知是谁正一言不发地帮我擦头发。
这种强硬的态度与熟稔的动作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掀起眼皮下的毛巾,我偷偷摸摸低着头从缝隙间看见一双运动鞋,顺着向上,是浅色的长裤与白色的短袖衬衫。视线的极限处触及白瓷的脖颈与尖尖的下巴,男孩子漂亮的喉结被他抬起的手肘遮住。
没有人说话。
擦完头发后他轻轻地将浴巾裹在我身上,扯掉头顶的遮挡物,然后,从旁边的桌上端起粉色的保温杯拧开盖子递过来,顿时一股浓郁的甜姜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其实这个时候已经差不多疼得麻木了,也许是小腹连抽搐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在喝下温水后又产生了活动的趋势,剧烈的疼痛传播全身。
我捏紧手指,猛地俯下身撑起桌面,半垂着脑袋想要冷静一下。谁知道转眼就被旁边的人扶住胳膊,男孩子用力一拽,硬邦邦的胸口撞在后背,继而他的手臂顺势搭在我的肩膀上,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无比自然地伸手将我抱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少年冷淡的侧颜,柔软的桃粉色鬓发服帖地搭在耳边,眼镜后方的深紫色眼瞳毫无波动,挺直的鼻梁下方是抿成直线的嘴唇,一副面瘫的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原先七上八下的内心忽然就舒展开来,蜷缩的心房解除了无敌防御模式变得尤其柔软,与耳边传来的心跳声逐渐重合,化为同一个频率。
用手臂遮挡住眼睛,我试探性地喊出他的名字:“齐木。”
“嗯。”
虽然看不见脸,但声音却是温柔的,仿佛掩盖着无数未脱口的情绪。
“我是第一个过线的人。”
“看到了。”
“我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故意落后的比赛选手了。”
“你做得很好。”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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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木楠雄察觉到身前的少女在小幅度地颤抖,她用胳膊遮住眼睛,死死咬住下唇似乎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声音,握拳的手指掐进掌心,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这个样子太可怜了,人前风风光光地结束了比赛,在其他人眼中她多么坚强多么厉害,此刻就有多么软弱,只有这种情况下才显现出作为女孩子的胆怯。
“别看我。”变调的声音带着哽咽,少女可怜兮兮地把脸埋在他胸前,捂着眼睛尽力想要制造出自己安然无恙的假象。
见他没反应,姑娘又抬高音调刻意凶巴巴地重复道:“不要看我。”
可惜抖个不停的手指已经出卖了她,齐木配合地挪开视线,轻声道:“我不会看,也不会有人看见的。”他抱着黑发姑娘走到了人烟稀少的湿地区域,然后掏出自己携带的小型地垫置于地面,“这是我哥哥做的空间转移机器,不需要超能力就能瞬移……要回家吗?”
少女惊地松开了手,她死死憋住泪水眼眶红红地抬头看他,圆溜溜的黑眼睛仍残余着无措:“我的东西……”
“自行车已经送到你朋友家的后院,剩余日用品统统打包带上了,你的奖金和证书主办方会寄来的。”
“可是,可是,”她露出了一副要哭的表情,却扬起嘴角,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水泽,“最重要的是……我没有家呀。”
他突然就产生了一种疑似同情的情绪,心尖都缩成团状,永远无动于衷的脸上开始出现了触动,眉毛蹙起,少年掩饰般地望向远处,隐藏自己不忍的神色。
他迅速调整好心态,重新开口:“那么,我的父母分你一半,朋友也介绍给你,接受你所有的过去,陪你活着,帮你解决所有的麻烦,教你人生的意义,现在……要回家吗?”
女孩子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她愣怔地仰头看他,漆黑的瞳孔倒映出少年的脸庞,想要在其间看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却被他认真的神情所击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