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仪就是大明人的面子,就是大明人的骨气,死亡可以,礼仪不能丢。文臣们狠起来,那真是快速。
交趾篡位之王,莫登庸篡夺后黎朝王位,遣使赴大明朝廷,声称后黎朝子孙灭绝,无人可以继位,此乃瞒天大谎,第一宗罪也。
宣称莫氏得到群臣拥戴和百姓的拥护,请求明廷册封其为安南国王,二宗罪也。
前年,黎昭宗遣使赴大明朝贡并请求册封,希望得到明朝的支持,但被莫登庸阻止,三宗罪也。
莫登庸的十宗罪数出来,兵部侍郎毛伯温参赞军务,两广调度军粮,咸宁侯仇鸾总督军务……大明十万大军,“准备”发兵征讨安南。
那架势,不光交趾人害怕,见到皇上,和皇上一起饮宴的奥斯曼使节团,都提着心。
老百姓议论纷纷,都说那穷地方打他干嘛。保守派文臣搬出来祖训:“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改革派文臣也说打下来就是倒贴,宁可去和西洋、奥斯曼通商……
内阁六部一起“哭”,哭皇上仁慈,莫登庸和安南人无关,齐齐给安南人求情……
皇上仁慈,答应暂时不动兵。
那知道,咳咳,云南沐黔国公,抓获交趾的间谍,皇上震怒,下令依照原来的计划征讨交趾。沐黔国公传檄安南,若有擒获莫登庸父子者,赏赐官爵及白银万两;同时下书莫登庸处,称若其能够投降,即赦免其罪。
莫登庸害怕大明皇帝真讨伐他,连番上书请求投降。皇上也表示仁慈,派礼部侍郎去招安,哪知道礼部侍郎一心为交趾百姓,太过耿直,没谈拢——皇上苦恼啊,朝野上下都骂交趾人不知道感恩,都说应当讨伐,和永乐皇帝当年那样,一次打服,打得记住教训。
甚至有读书人说,臣愿意去安南,行教化,理秩序。
皇上感动,“勉强”同意,三月二十八小朝会,命令毛伯温、仇鸾南征,沿途文武三品以下官员不听命令的,允许他们按军法处治。
四月十三,皇上的龙舟准备出发南下,毛伯温等人到达广西,召集总督,总兵官、驻地安远侯,参政等人商定,征调两广、福建、湖广狼土官兵,共十五万五千人,分置三处哨所,从凭祥、龙峒、思陵州挺进安南。
再用两支奇军作为声援部队,传令云南巡抚率兵驻在莲花滩,分兵三路进军安南。
安南人逃跑、投降、求饶,莫登庸绑了自己和三个儿子一起负荆请罪……
朝廷真的出兵交趾,大明老百姓都说我们皇上难做啊,那交趾穷地方,可又不能管当地人受苦受难……满朝文武板着一张脸,家里谁问都是“对啊对啊”。
文嘉几个人兴冲冲地问文伯仁和章怀秀:“皇上和老臣们能接纳交趾人,是不是也能接纳蒙古人、西藏人?”
章怀秀脑中一道灵光一闪而过,又觉得不敢相信,看向文伯仁。文伯仁摇头:“蒙古人和西藏人,不是交趾人。”
一伙儿年轻人丧气,却也不放弃。大明这般动静,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南海各小国都瞪大眼睛,赶紧给他们的国王去信。奥斯曼使节团也给苏丹去信。
奥斯曼使节团正使,苏莱曼苏丹的奴隶亲卫,好朋友,奥斯曼的大维齐尔、两军大统帅,帕尔加勒·易卜拉欣帕夏,亲眼目睹大明皇帝的年少聪慧,亲身经历大明人对皇帝的敬爱、忠诚,问身边的侍从官。
“为什么大明不直接兵发交趾?”
“为了造势。”
“为什么要造势?”
“老百姓不希望军队攻打交趾,那里是一个穷地方。但大明皇帝和群臣认为,必须打。”
“谁对?”
“大明皇帝和群臣对。”
“打下来如何?”
“根据大明的一贯策略,收拢民心,变成大明的第十四个省。”
“对也不对。交趾不会是第十四个省,最多划归广西,直属于朝廷。”
“连省份的名份也不给?”
“为什么要给?”
侍从官瞳孔一缩,为什么要给?大明对上交趾,吓唬吓唬,交趾就会投降,献上大片土地。若大明皇帝不想要交趾,不会有这么多安排。大明皇帝派兵之前,安排这么一串大戏,挑动百姓的情绪,目的岂能简单?
奥斯曼使节团一起担忧,奥斯曼并不想对上大明。但奥斯曼也想争取马六甲海峡,交趾的位置太过重要。
大明文臣面对奥斯曼大臣,依旧很有礼仪地寒暄。皇上有空就和奥斯曼的人一起讨论,包括罗马、希腊之于欧洲,毕竟,最熟悉你的,是你的敌人。
兴王找到皇上,问他,是不是要派官员去交趾,皇上没有瞒他:“不派官员去交趾,万一交趾再投降奥斯曼或者西洋,大明在南海的布置肯定遭难。”
兴王了解。兴王记得,他上辈子,也是派毛伯温去安南,也是吓唬吓唬,收回大片土地,但没有委派官员,因为那个大明没有南海,朝野上下都习惯,守着一亩三分地过小日子。
更记得,当时的他要吓唬吓唬交趾,满朝文武有一半反对,一直拖到十年后才成行。毛伯温有才,他确实感动,亲自送行,写诗相赠。
皇上瞧着兴王沉浸在回忆里,还念着:“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锣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平安带诏归来日,朕与将军解战袍。”
皇上大约明白兴王那份遗憾之情,小鼻子一皱,哄着道:“莫要多想。你已经做的不错。”眼睛一眨,“你以为朕为何留你一命,那是朕认为你有才,你可以再考虑要不要接受皇位。”
兴王忍不住冷笑:“皇上留朱厚熜一命,不是为了朱厚熜气死自己?”
自恋·皇上从来不知道尴尬:“现在你就生气了哦。”
兴王不想搭理小皇帝,这就是一个小无赖!
兴王想说:“皇上,你看这大明朝野上下,谁可以和皇上一样‘金口玉言’?内阁的野心起来,武将的凶气也起来,老百姓也都知道享受了,除了皇上,谁也坐不稳这天下。”又觉得忒没有面子。
皇上看着他纠结,自己也纠结。
帕尔加勒·易卜拉欣帕夏去找徐景珩了。
皇上问兴王:“你给徐景珩写一封劝退信。”
“徐景珩必须退,而且很难退。”
皇上瞪他。兴王直接说道:“天下的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徐景珩是大明的指挥使,但他不能不管徐家、南京、江南。好比他现在不能不管锦衣卫。”
皇上眉毛一竖:“朕知道,大明的改革得罪那么多人,总要有一个说法。”
“皇上也知道商鞅被五马分尸。徐景珩的方法是对的,秦国是因为统一六国,扩张地盘带来的变法成功,大明也是。可成功又如何?天底下因为他失去权势地位的人,哪个不恨的吃了他?皇上问一问朝臣,那些文臣,哪个能容?”
“徐景珩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皇上认为,徐景珩为什么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伤势?因为他知道必死无疑。”
“不是!朕知道!朕都会安排好!”
皇上的眉眼都是杀气。
兴王眼里闪动一种莫名的情绪,言语却更是刺激:“皇上不能杀光天下的人。”
皇上的眼里一道暗芒一闪而过,兴王好似看到漫天的血色蔓延,惊骇的脸发白。皇上自己不知道,只沉默。
皇上的目光落在太液池里,春天的第一朵荷花,粉粉嫩嫩的娇艳。皇上一直没有问徐景珩,那么多人关心他要他退,那么多人等着看笑话,等着出手,他到底什么打算。
其他几界的仇恨,他暂时无法行动。但大明境内,他可以。皇上的一颗心平静下来。
奥斯曼的易卜拉欣帕夏,自以为大明的指挥使和他一样。他请求苏莱曼大帝,不要把他擢升到如此高位,以免树大招风自身难保。苏莱曼大帝向他保证,无论任何情况,只要他在位一天,他就不会有事。
可是,苏莱曼大帝在所有人嫉妒的谗言下,还是起疑了,否则不会在奥斯曼准备攻打神圣罗马的时候,派易卜拉欣帕夏出使大明。
皇上知道,很多人都认为,等他长大,会和其他任何一个皇帝一样,和苏莱曼大帝一样,容不下徐景珩。皇上到底是不放心。
“朕要出宫。”
“朱厚熜陪着皇上,庆成王都去见指挥使,朱厚熜还没去见。”
皇上逃了下午的课,领着兴王去见指挥使。此时此刻,指挥使徐景珩,正在和易卜拉欣帕夏对坐用茶,相谈甚欢。
下人送上来点心,徐景珩邀请易卜拉欣帕夏尝试。皇上和兴王,蹲在侧对门的窗户底下,跟做贼一般,下人费了平生所有的定力才没有喊出来。
这是外院书房,招待贵客、不熟悉的客人。
指挥使和易卜拉欣帕夏坐在一个圆形茶几上。
指挥使一身正式文人装扮,大红彩妆缠枝莲花托捌吉祥元缎,直裰交领,缘边云纹潮水,头上云纹金束发玉冠,齐眉勒着菱形大明珠抹额,腰上云龙纹金玉腰带,两组珩铛佩环、白玉龙螭纹带钩……脚上大红五彩加金挂大明珠!
两个人一起念叨徐公子果然是徐公子。再看易卜拉欣帕夏一身华丽的大礼服,黄色皮靴、白色高帽、绣金银线的绿色锦缎长袍,五彩缎腰带,手上的十个宝石戒指闪着宝光……东西方不同的淡雅、富丽。看情形,他们聊得很愉快。
两个人正疑惑为何没有翻译官……
“奥斯曼的果仁蜜饼,按照大明千层酥饼的做法,丞相也尝一尝。”
“指挥使不光土耳其语言好,对奥斯曼人的了解,也叫人愉悦。”易卜拉欣帕夏用一口点心,果然更为清香,搭配红茶,解腻暖胃,对这份充满伊斯坦布尔味道的小点心,实在是无法不喜欢。
“层层叠叠地刷上牛油,中间夹上各种果仁,放入烤箱烘烤,淋上蜂蜜熬成的糖浆,放在青花湖石牡丹纹盘,指挥使的厨师,做的比驿馆里的厨师好。”说着话,他从手上摘下来一个戒指,要赏给厨师。
皇上和兴王正震惊于徐景珩这口土耳其语,就见陆炳领着厨师进来,谢过赏赐,陆炳就留在书房伺候。皇上和兴王瞳孔一缩——徐景珩好像,过完年就把陆炳带在身边?
就听两个人接着谈,皇上好歹新学一点点土耳其语,兴王全靠看表情猜。
“大明人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吾等来到大明,眼见大明男子,指挥使和玉,果然无法形容。”
“大维齐尔过奖。华夏衣冠佩玉必双。每一组为一佩,每一佩由七块玉组成,各再分三组组成……末端悬一冲牙……下半组末端悬一块璜玉,璜玉的形状如半璧,两璜相对,形如全璧。三组佩玉在人行走的时候,相互撞击,是为了提醒男子的行止从容适度。”
“果然是异曲同工。只有不疾不徐,从容适度,佩玉才会发出悦耳的声音。我们的高帽,也是这般的道理。男子,应该如此。”
“大维齐尔言之有理。奥斯曼和大明有很多共同之处。大明有虔诚的伊si兰信徒,精通儒学的大家,正极力提倡把大明文化和伊si兰文化结合起来。”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大明的文化,好。”
徐景珩一眨眼:“‘始自摇篮,止于坟墓!’”
易卜拉欣帕夏忍不住笑出来:“指挥使,你的土耳其语叫人吃惊。”
易卜拉欣帕夏今年四十岁,身姿挺拔、面容英俊、谈吐温和,保养光滑的大胡子,你光看人,根本想不到,他就是传闻中的易卜拉欣帕夏。此刻略开心地笑出来,也是温和。
“奥斯曼的苏莱曼大帝,少年英才,十四岁,被其祖父派往克里米亚的卡法任总督。其父赛利姆一世在位时期,治理伊斯坦布尔和埃迪尔内。二十三岁,任小亚细亚西部的马尼萨总督,二十六岁即素苏丹。为了扩张疆土,亲自率军征战沙场。”
“奥斯曼在对中欧和地中海的征战中,于六年前攻占贝尔格莱德,五年前夺取小亚细亚沿岸的罗得岛。去年,在莫哈奇战役中,击溃匈牙利和捷克联军,占领匈牙利大部。可是,这都不是苏莱曼大帝最大的功绩。指挥使想问的,可是这个?”
徐景珩没有否认,易卜拉欣帕夏表示出他的来意,他也表示出自己的问题。
“苏莱曼大帝,对于奥斯曼境内,非mu斯林臣民予以特殊关注。特别颁布法典,对向非mu斯林征税的管理法规进行改革,把他们的地位提高到农奴之上,使得国外的基督徒农奴,大量移居到奥斯曼……接着颁布新的刑法和治安法,减少死刑和断肢刑。
这些法典的精确实施,对于奥斯曼和奥斯曼百姓来说,很重要。”
易卜拉欣帕夏轻轻摇头:“指挥使,你知道,那是奥斯曼。大明,无法实现。”
顿了顿,他说出自己对大明官员的印象:“奥斯曼的官员,除了交税之外,一旦发现为官不正,就被没收土地和财产。大明的官员不交税,拥有土地,大多出自世家。即使不是世家,也有同年、同乡等等,关系挂着关系。”
“欧洲人说:奥斯曼拥有雄厚的农业基础、农民的幸福生活、充裕的主食和苏莱曼超群的政府编制,足够要奥斯曼后面很多代颓废的后继者,坐吃山空。可是,我已然看到,奥斯曼的未来,无尽的悲伤。”
徐景珩心里一震。
他轻轻一眨眼,似乎不忍心去看。
“……大维齐尔,国祚长久,乃是痴人说梦。苏莱曼大帝的成就,世人铭记。大维齐尔,也是。“
“指挥使有言,请讲。”
“大维齐尔今日前来,徐某明白。大明人说‘情理法’,因为这是人类的共同纠结。徐某游历西方,记得,奥斯曼还有一句话。”
他的眼睛半合,目光注视易卜拉欣帕夏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丝虚空:“‘宁愿孤独,不与恶人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