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结束后,又命令手下群鸡按胜负关系列队,接受玄宗的检阅,整齐划一地回到御鸡坊中……他没有那个本事,他就无聊玩一玩。
皇上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那声音对比他的面色,堪称和蔼可亲。
“‘当年重竟气,先占斗鸡场。’‘马上抱鸡三市斗,袖中携剑五陵游。’都很好。斗鸡不光是一种玩乐,还与勇气、侠气相关。若是懂了斗鸡,自是可以彪狂至极。”
!!!
所有的学子,都瞄他。
这个少年一听,误以为这也是一个斗鸡行家,登时眼冒绿光。
他的玩伴一看,生怕他得罪贵人,鼓起勇气,哆哆嗦嗦的:“公子……我们,我们……就玩一玩。”
皇上一副很明白的模样:“千家诗学完了,背一背张仲素的《春游曲》。”
一看就是穷人家出身的玩伴一愣,老老实实地背。
“烟柳飞轻絮,风榆落小钱。濛濛百花里,罗绮竞……竞……”
“秋千。”
“罗绮竞秋千。骋望登香阁,争高下砌台。林间踏青去,席上……”
“寄笺来。”
“席上寄笺来。行乐三春节,林花百和香。当年重意气,先占斗鸡场。”
“很好。下一首,张籍的《少年行》。”
“……日日斗鸡都市里,赢得宝刀重刻字……遥闻虏到平陵下,不待诏书行上马。斩得名王献桂宫,封侯起第一日中。不为六郡良家子,百战始取边城功。”
“背得好。‘不为六郡良家子’何解?”
“汉唐制,凡从军不在七科谪内者,谓之良家子。此处拈出六郡良家子以对比,表明立功艰难而缓慢,百战历久,才得收取边城之功。”
这不是出生投胎的运气,也不是科举中状元的才华,这是真实的打仗能力!
少年背完,好似背诗词里的豪情感染,眼里有了一丝丝不一样,听到这位贵人又问:“‘百里报仇夜出城,平明还在娼楼醉。’何解?”
他脱口而出:“大唐人,侠气和豪气并生,然此举于大明对不对。‘侠以武犯禁’。大明律规定,私人仇恨,当报官府,私下寻仇,丈三十。留恋娼寮萎靡颓废,更不对。”
话音一落,他对上贵人的眼睛,眼里有倔强的不甘心。
皇上在心里点头,还有梦想,很好。
皇上转头看向另一位斗鸡少年。
“于鹄的《公子行》,背。”
这位一看就是富家子弟胖乎乎的少年,刚刚的紧张不安不再,面孔发光,张口就来。
“少年初拜大长秋,半醉垂鞭见列侯……玉箫金管迎归院,锦袖红妆拥上楼。更向院西新买宅,月波春水入门流。”
“富家翁的生活,也很好。”
“嘿嘿。”这位少年得意的笑,看着贵人的眼光,那跟平生知己一般,他刚要说话,一个声音插进来:“公子,我也会背。”
“会背什么?”皇上一转身,就发现这个学子、所有的学子都特期待的模样。
“我会背《大明律》。”
“《大明律》《工律》第十卷 。”
“礼法,国之纲纪;礼法立则人志定、上下安……凡各处公廨、仓库、局院系官房舍,如有损坏,该负责官吏要随即报告有关机构修理,违者笞四十;若因而损坏官物者,除依律科笞四十之外,并赔偿所损之物……”
他们有心,皇上就一个一个考试一遍。他们说自己会什么,就考什么。
包括那位出去回来的小头头,都考完后,皇上确认,这不是天经地义被丢弃的学渣,这不是老师眼里的“拖后腿”,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少年,这是一个个人。
人,不应该是老师给贴上一个标签,就可以弃之不顾。
皇上看着这位,似乎是刚刚睡醒的老师,眼里还带有一丝丝鼓励:“你有一批好学生。”
!!!
老师彻底醒困,宿醉的头疼都飞了。
学生们更是惊呆。
这位贵人说的,我咋听不懂?
皇上伸手拍拍这位颓废的老师,轻轻一叹:“你是他们的老师,他们的希望。”你先因为他们一个“成绩”放弃自己,他们的未来在哪里?
你是他们的老师,你是他们的希望。
这位老师眼睛通红,眼里带着泪,领着自己的学生上课。
他的学生们因为一句“好学生”精神抖擞,前所未有的用功学习。
皇上出来学院,问余庆:“是不是,各个学校,都是这样,按照成绩分班?按照各种原因分配老师?”
“应该是。学院用人各方‘考虑’。老师喜欢好学生,家世好的学生。算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所以皇上不能不管,所以需要皇上管一管。
皇上不能看着这些少年们,好似看到一朵朵花骨朵,还没开放,就被“一个标签”放弃。
皇上先整顿大明的老师学院。
人间五月的北京,老师学院的大广场,皇上面对即将结业的八千学子,讲话。
“教育,是一门将知识传播,教导学子们如何运用知识的大道艺术。很难,朕知道,这对你们而言,很难理解。你们自己尚且年轻,可能你们自己都不明白,何为‘师者’,就要去做老师。
因为大明如今还是缺老师,很缺老师。
老师,传道受业解惑,堪为人师而模范。
不光是教导学子们认识方块字。
是教导学生如何思考。如何借助树木,认识整个森林。
是要所有省吃俭用的父母、出钱出力的各方人士、苦学勤奋的孩子们……一起认知到,知识可以改变一个结果,知识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大作用。
知识不是无用,知识不是识字,知识教会人很多很多,告诉人如何快乐、开心,更好地生活……
有些学生冥顽不灵,有些学生家长不通情理……今天起,朕做你们的后盾,朕告诉你们,教育的过程,是老师、父母、各方人士、孩子们……一起努力的事情,不是你们单打独斗!”
皇上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安抚和力量,那份体贴和理解,叫所有的学子们眼睛红红。
他们还年轻,他们自己都还不会独立思考,他们也是一个普通人。
因材施教、有教无类、寓教于乐……以身作则、为人师表,他们能做到吗?
他们是大明耗资巨大、大力办学的享受者,脱离土地,成为一名光荣的老师,薪水和一个县令一样高。
一心想要报效皇上和朝廷,回报父母,要更多的孩子和他们一样读书识字……却是身上的担子太重,叫他们越是临近结业越是恐惧。
可是皇上比他们还小,皇上才十六岁。
皇上说,他是他们的后盾。
皇上说,教育的过程,是老师、父母、各方人士、孩子们……一起努力的事情。
学子们心里难受,老师学院的老师们,心里也难受。
天地君亲师。君里有昏君,亲里有渣滓,老师里,也有不配为老师,不知道怎么做老师的人。
某方面来说,老师和其他的三百六十行一样,也是一个行当,是一份收入,一种生活方式。
但老师的身份,太特殊,太重要。所以才有“天地君亲师”这句话。
有多少学生,因为一个好老师改变命运,前途无量;又有多少学生,因为老师一句随意的谩骂歧视,一辈子就那么稀里糊涂地毁了……
老师学院的老师们都保证,他们一定好好培养这些未来的老师们。
皇上提出他的看法:“有困难大方地提出来。他们是未来的老师,现在是学生。一个学生,成长的环境、父母的言传身教、老师同窗以及各方的关注支持……都重要。
我们,光有一腔热血不够,光苦口婆心不够,去了解,去理解,面对问题,一起想出解决办法……”
皇上的话叫他们深思。
余庆瞄一眼,皇上的这张脸,端着一副“老夫子”的小样儿,看得人想笑——幸好天下没有几个敢直面圣颜。
皇上不知道这些人的想法,皇上就是单纯地感受,学院里的一些方式,不能再继续发展下去。而这些老师,太稚嫩,太脆弱、太粗放——还需要很多学习。
活到老学到老,不是结业就万事大吉。皇上专心把大明教育改革的事儿办好,在早朝上,和满朝文武一起商议,如何提供教育质量。
“如何要好的老师付出有回报,如何要学院尽可能地教育每一个学生,而不是单纯的识字教学,重点培养,重点放弃……诸位爱卿,有建议尽管提出来。朕认为,大明的老师,不可能每一个都是圣人,但要尽可能地去做圣人。”
大臣们各个发言。
“皇上,以前的老师,都是有一定岁数,一定阅历,自愿做老师。如今的老师,是统一培养,呆在学院里,自己都不懂一些事情,又年轻……臣知道大明缺老师,这是无奈之举。臣建议,这些老师,以后还需要继续学习,不能放任。”
“皇上,学院里为了培养一个状元出来,集中资源给好学生,这是必然。但这个度,需要把握。好学生更好,不好的学生变好学生,这才是学院和老师所为。”
“臣附议。学院和老师,那是培养国家的未来。如果学院和老师不用心,那么培养出来的学生,必然也是不用心。学生不知道用心,大明危矣。”
“皇上,有关大明的家长、老师、学院、学生……一起配合更好地学习,臣认为,应该继续研究、讨论、提出系统方案……”
皇上一一听着,暗自点头。
大明的父母们,大多不知道怎么配合,需要朝廷管一管。
而大明的未来,不能是一批又一批精致利己主义者,这个源头,要从学院和老师开始抓。
小报上,全方位地宣传,大明缺老师,大明那些好老师教书育人的故事。
还有一些世家大族培养孩子的,适合大多数父母的普及方法。
大明各方人士,看完皇上在老师学院的讲话,一起沉默。
再看这些小报,更是沉默。
大明的世家大族才多少?他们大多数人,都是,我们父母辛苦养家,花银子把你们送去学院,你们好好学习,学习不好老师你该打就打……从来没想过自己的责任。
言传身教、耳濡目染,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烙印在孩子身上的,不光是那份血缘。
可除了世家大族自有养孩子的方法,一般人家,真不知道怎么养孩子,在他们小的时候,有的饭都吃不饱,自己怎么活下来的都不知道,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做一个更好的父母。
父母们沉默,孩子们也沉默。
有父亲天天醺酒的孩子,抱着小报哇哇地哭,哭得要人心酸。
朝廷上也是。
不说桂萼、夏言这些官一代,严世蕃、陆炳这些老天爷赏赐天赋,环境好知道努力的,都感叹不已。
章怀秀想起自己的孩子,大哥的孩子,大舅兄的孩子,按按太阳穴,满脸沧桑地说:“做长辈,也是一门大道艺术。”
严世蕃苦着脸:“比做官还难。”
常绍一脸挫败:“比打仗还难。”
杨博自觉应该帮一帮好友们,又生怕他们多想:“你们谁家需要,我家里有四个老嬷嬷要养老……”
“需要!”
“需要!”
除了小侯爷常绍,在座的都需要。论世家,华夏比杨家还古老的,没几个!
杨博因为他们的态度放下心来:“暂时就四个。我以后给你们注意着。这些老嬷嬷,也可以一边养老,一边培养几个下人。”
众人都明白他的心意,一起道谢。
一起看小侯爷常绍。
小侯爷常绍特为难的模样:“我们家,虽然也一百五十年了,可那不一样。我小的时候……”发现好友们要围殴他,立马改口,“行行行。我去看看家里的一些品性好的老仆,看哪一个愿意出去。”
严世蕃黑着脸道谢:“感谢小侯爷。”你就再如何也一百五十年了,你这话说的,我这官二代要跳河!
章怀秀咬牙切齿:“感谢小侯爷。”你听听你这堂堂一个侯爷,凡尔赛的!
陆炳嬉皮笑脸:“我这芝麻小官的官一代,好歹把孩子拉扯大就行。”听听你说的,虽然也一百五十年了……
小侯爷常绍厚脸皮,面不改色:“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一点点奇怪?皇上对大明教育的态度?”
一伙儿好友你看我,我看你,一起点头。
皇上在这些孩子们的身上,看到他自己。
皇上也才十六岁,一个大孩子,很自然地代入他的老师们和他。
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的皇上,理直气壮地认为,大明的老师们,都应该和他的老师们一样好。大臣们不敢说皇上你的老师那是大家,全大明也就那么几个,只能去尽力办。
杨博提出不同意见:“可能皇上意识到了,可是皇上给予他们信任,相信大明的老师们和学生们可以做到更好。信任,是一种伟大的力量。我们也应该信任。”
一伙儿好友反应过来,又是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沉默。
皇上聪明,岂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信任是徐景珩身上的特质,皇上学不会,但皇上还是下意识地,去用了。
月朗星稀,清风徐徐,皇上躺在太液池的荷叶上,举着一个酒葫芦,一个人喝酒。
南京,老魏国公收到皇上的来信,和儿子徐景瑛一起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