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您比我想象之中更有趣呢……”太宰治倏地冒出来这么句话:“而且和平时看起来很不一样。”
“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八百比丘尼淡淡地开口:“不论是人心还是感情,其实都是如此。”
所以八百比丘尼也产生了变化,她试图去做些什么,以此来改变自己将要迎来的——她现如今看不到的未来。
忽然听到了这么多真相的鬼舞辻无惨头脑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终于找回了理智一般,低声问她:“所以你现在,又打算怎么办?”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鬼舞辻无惨忽然意识到了,其实他所做的一切,哪怕不说半句,都全部在八百比丘尼的预料之中。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变化。
他忽然笑了起来,为自己居然这时候才真正想明白这种事情。八百比丘尼才是真正的赢家,无论是什么时候,事情都在朝着她的计划发展。
在她的身上,几乎集合了鬼舞辻无惨最为渴望的一切——无论是完美的永生,还是永远都在朝着自己的预料发展的现实。
八百比丘尼安静地注视着他,忽然问:“你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一刻只关乎他们二人,哪怕此刻坐在她对面的其实是太宰治——而这在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是属于鬼舞辻无惨的位置。
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的那个夜晚,他对八百比丘尼的意图一无所知,也对八百比丘尼的想法一无所知。
但这时候,他的心情却忽然平静下来了。
鬼舞辻无惨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如果放在近百年之前,他一定会说:“完美的永生。”
无论是制造其他的鬼还是寻找青色彼岸花,都是为了这一目的。而现如今他寻找着【书】,其实也是为了这一结局。
但此刻分明已经知道了【书】就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前,就在他的眼前,他却没有半分想要去抢夺的念头。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鬼舞辻无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了。
可就在这种时候,他的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了和八百比丘尼相处时的景象,从他每天卡着点等太阳下山之后跑到咖啡店接她下班,再到他们相处时的那些再平淡不过的日常。
鬼舞辻无惨忽然想,或许他最初想要的,其实也只是拥有像普通人一样健康的身体,完完整整地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人类是为何而生?
八百比丘尼一直都在想着这样的问题,但她在活了千年以上,直至如今才明白了这一问题的答案。
是为了寻求救赎,获得幸福。
所以八百比丘尼在最后也抱了些私心。就算夏目君到时候因此生气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因为八百比丘尼把自己的那部分【书】,已经全部用完了。
——*——
鬼舞辻无惨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境中的一切都显得过分光怪陆离。
从那样的梦境之中醒过来之后,他坐在寝具内沉默了很长的时间。
御帘之外有侍女的声音响起,他没有回答,对方便一直停在门外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闭上了眼睛,轻声说:“进来。”
说出这样的话之后,喉咙间却忽然升起了痒意,他捂着自己的嘴咳嗽起来,另一只手放在了胸口处,仿佛无法呼吸一样的痛苦在顷刻间侵袭而来。
这是鬼舞辻无惨最不愿意面对的,也是最想要摆脱的……病重之中的自己。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自己身为人类时的孱弱与痛苦,也无法忘记自己对活不过二十岁这样的断言的愤怒与绝望,这些过于扭曲的情绪挤压在他的心底,让他也变得扭曲起来了。
但就在他咳嗽的时候,他却忽然听到了一阵笑声。
鬼舞辻无惨愣了一下,难以遏制的怒意从心底攀升,他猛地抬起脸想要看看究竟是哪个侍女有这种胆子,视线内却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怔在了原地,下意识地唤出了她的名字:“八百比丘尼……”
第75章 最在乎的人
鬼舞辻无惨就这样坐在寝具内, 生命虚薄的仿佛将散的雾气。
他注视着跪坐在他身侧的少女, 看到她将茶托放在矮桌上。
方才他所听到的笑声既轻且短, 等到他真正将红梅色的眼眸移向她时, 那样的笑已经被悉数收敛了。
沉默在他们之间扩散, 但室内却响起了细碎的火炭被灼化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明显,正如同鬼舞辻无惨也在不断地流逝着的体力……与生机。
他忽然觉得很害怕——甚至近乎恐惧。
在什么也未曾拥有的时刻, 只是单纯地渴求着那些从未有过的东西,最多只会让人们对那些东西的欲/望愈发强烈。
但如果是曾经拥有了许多,最终却又变成了一无所有, 则会让人难以面对那些忽然被抽离了一切之后, 徒留的空缺。
鬼舞辻无惨的眼睛睁得很大, 红梅色的眸子瞳孔紧缩,但瞳孔的形状却回归了极为寻常的普通人类的模样。
御帘之外的庭院里正在迎接着回温的暖流, 张开的紫藤花从枝头垂落而下,在轻柔的风拂过之时投入她的怀抱, 却又因自身的重量,无法在她的怀中久留。
那样的景色被厚重的御帘悉数遮掩, 静坐在屋内的二人,谁也没有看到这幅坠落之景。
鬼舞辻无惨纤长的手指抓紧了自己的衾被, 他的力度极大,本就苍白的皮肉仿佛能从指节之下看到森森白骨。
矮桌上放着的药碗, 从碗口出升起的热气, 哪怕是在温暖的室内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淡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鬼舞辻无惨还是开口了。
“很好笑吧,”他的声线仿佛正在颤抖着,那里面满盛着过分强烈却又不知该如何宣泄的情绪。
“我现在这副样子,”仿佛是自嘲一般,他竟也低低地笑了起来,弓起的身体,从那身白色的里衣之下,瘦弱的脊背凸起嶙峋的骨。
“疾病缠身、时无多日。”
薄薄的唇瓣几乎没有血色,再加上从不显出半分健康的脸色,仿佛随时都要踏入黄泉地狱。
他微微侧过脸看,瞳孔里倒映出八百比丘尼的脸——那张无论何如都是美丽而又平静的脸。
鬼舞辻无惨对她说:“笑吧,再多笑一笑。”
仿佛是自暴自弃一般,鬼舞辻无惨甚至自己也笑了起来,断断续续的,不断被情绪变化时无力承受这般变化的身体状况打乱。
他的笑里满是悲凉的意味。
但八百比丘尼仍没有说话,就好像一切都不在意一般,安静地坐在他的身侧,看着他笑着咳嗽,溢出来的不止是笑声,还有哪些猩红色的、带着腐朽与溃烂一般的血。
那些粘稠的液体从鬼舞辻无惨的指缝中往外淌着,顺着他的手腕流入衣袖之中,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猩红的裂痕,仿佛是割开了皮肉渗透而出。
仿佛是终于对她这副模样死心一般,他不再看向八百比丘尼,半垂着脑袋,手掌像是脱力般坠在衾被上,斑驳的黑红浸染了他的寝具,在炭火温暖的房间里,怪异的铁锈味开始弥漫了整个房间。
蜷曲如海藻般的黑色长发被虚虚地束起,却在他咳嗽时随着身体的震动散乱至身侧。当他半垂着脑袋时,黑色微蜷的长发便几乎遮住了他的面容。
隔着蜷曲的黑发传来的声音问八百比丘尼:“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八百比丘尼大抵是想要说话的,但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鬼舞辻无惨抢了先。
他这时候也有太多的话想要说,更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本以为过了那么多年他努力改变了许多,也会因此而更加接近八百比丘尼,但是……
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八百比丘尼真的需要他的改变吗?
这样的问题,在自己的思考下得出的答案,忽的令鬼舞辻无惨觉得浑身发凉。
他从来都没有看清过八百比丘尼,也从来……都没有被她真正信任过。
意识到这一点,完全是因为在那个时候,太宰治早就已经知道的一切,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竟都是从未有半分感知的陌生。
他并不觉得是八百比丘尼告诉了他,但正是因为如此,鬼舞辻无惨才更加觉得,自己似乎永远也无法靠近八百比丘尼的心。
他永远都在相隔遥远的地方,遥遥迢迢地望着那道虚妄的身影。
即便八百比丘尼曾在无数个夜晚躺在他的身侧,也在无数个白天对他展露笑容。
“你觉得不好吗?”八百比丘尼终于开口了,她轻轻地问:“一切都重新来过,所有事情都还未曾发生,在这样的时间里……”
“就像普通人一样,平静地度过余生。”八百比丘尼问他:“你觉得,不好吗?”
鬼舞辻无惨没有说话,他也没有抬起脸来,只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却从那消瘦的身形之中,仿佛看不到感受不到半分生机一般。
御帘之外的春意仍在侵蚀着整个平安都城,京内回暖之时,往往各类祭典也快要开始了。
但这一切都与鬼舞辻无惨无关,因为他既无法参加、也无法出门。
身为人类的时光里,鬼舞辻无惨活动的空间,哪怕是在身体状况最佳的时刻,也仅限于庭院之中。
产屋敷家比起樱花更爱紫藤花,因而宅邸之中的各处庭院,也多栽着这样的植物。
在他变成鬼很多年之后,再度降临了那座几乎与现如今的产屋敷宅邸一模一样的建筑内时,他便忽然想起了多年之前自己也曾这样站在庭院之中。
月色如练,轻柔地坠落在他的外衣,庭院里寂静无声,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在胸腔之中跳动着的,是象征着他仍然存活于世的,一点也不强健的、人类的心脏。
“我去见了他,”八百比丘尼轻轻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安倍晴明。”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鬼舞辻无惨又像是忽然活过来了一样,他猛地抬起脸,红梅色的眸子里满盛着近乎慌乱般的情绪。
鬼舞辻无惨一直都知道这个名字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非比寻常,甚至在多年之前的平安京中,也流传着他们之间的传闻。
素来不与京中任何女子有所牵扯的安倍晴明,在他面前唯一的例外便是八百比丘尼。
即便鬼舞辻无惨与她在一起生活再怎么漫长的时间,也无法掩盖半分属于安倍晴明留下的痕迹。
他一直都是清楚的——在八百比丘尼的心目中,鬼舞辻无惨的地位不如安倍晴明。
而那时候,他唯一的安慰是,安倍晴明已经死了。
无论他活着的时候是多么声名远扬的大阴阳师,彼时在京都之内又是多么受人称赞,但他仍然只是人类,而人类,都会迎来自己的结局。
死亡。
鬼舞辻无惨无法迁怒已经死去的人,所以这样的芥蒂,只要不被刻意提起,便仿佛能够当做并不存在。
然而现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因为现如今,正是安倍晴明还活着的时候。
而八百比丘尼,已经去见过他了。
“所以呢?”鬼舞辻无惨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过于猛烈的情绪疯狂上涌,全部聚集在人的脑海之中的时刻,说话时的声音,反而会变得如此平静。
平静得甚至都不像他了。就像是平日里的八百比丘尼才惯用的语气。
“最后再来通知我一声,你终于见到了自己最想见的人,可以过上……”他顿了顿,仿佛是无力说出完整的话语,所以还需要中途休息片刻,才能将这句话说完:“最想要的生活了。”
分明只是句轻飘飘的话而已。
鬼舞辻无惨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好像脖颈猛地被人扼住一般,让他连完整的句子都没法说出来。
甚至连八百比丘尼的声音,也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稠雾。
她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
她的语气就像是在感慨着什么一般。
鬼舞辻无惨不想听到这种感慨,他只是在想,如果只是最后想再来嘲笑他一番,或是来他的面前炫耀自己如今的得意,那么八百比丘尼的确成功了。
他再没有比现如今更加悲惨、更加无力的时刻了。
乃至连质问她的念头都一并消失了。
鬼舞辻无惨只是想,她什么时候会离开。
然而这样的念头刚在心底里升起来,却又被鬼舞辻无惨压了下去,他大抵是不愿意思考这种问题的,让他觉得,分明是活了千年有余的自己,却好像连当初真的什么也未曾经历过,只是身为人类时的自己也不如。
但在他的手背上,覆上了一只柔软而又白皙的手。
与鬼舞辻无惨的消瘦嶙峋不同,那只手带着普通人该有的温度,柔软的皮肤与他的手指接触,那些满溢在他手掌之中的猩红血迹,也因尚未完全干涸而被她的皮肤沾染。
他忽然怔住了,抬起脸时看到了八百比丘尼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那双眼睛里仿佛也浸润了春天的暖意。
——*——
八百比丘尼比鬼舞辻无惨更先醒来——在产屋敷家的侍女住处。
【书】是传说之中存在的宝物,不仅能够改变现在,甚至连过去也能改变。
于是八百比丘尼用掉了自己手中的半本书,自遇到鬼舞辻无惨之后便开始编写内容,一直到了他回到公寓的那一天,她才彻底写完,让那上面的事情,全部化为了现实。
并未吃下人鱼肉的八百比丘尼,遇上了仍是产屋敷无惨的无惨。
身体孱弱、疾病缠身的……产屋敷无惨。
她当然也能在书上进行修改,让产屋敷无惨不再受疾病的折磨,但这样的改变……反而没有任何意义。
多年以来鬼舞辻无惨一直都在逃避,他奉行着这样的准则活了很多很多年,从平安时代到战国时代,再从大正时期到平成时期。
鬼舞辻无惨一直都在逃避。
在面对继国缘一时他能自己分裂成一千八百块试图逃跑,哪怕被继国缘一斩碎了其中的一千五百多快,他也还是凭借着剩余的碎肉苟延残喘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