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在她踏入晴明的庭院之中,远远地见到那个坐在外廊上的,格外熟悉的身影之时,便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于她而言,晴明是朋友、是知己、是唯一能够理解她的人。
但鬼舞辻无惨……
八百比丘尼唤着他的名,对他说:“你自私、怯懦、却又残忍、狂妄……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比得过晴明。”
听到这种话的无惨脸色难看极了。
虽然自己也知道自己大抵是没有在别人的心目中留下什么好印象的,但被如此直白地点明,尤其还是被用来和另一个男人比较,鬼舞辻无惨实在接受不了。
但在他发怒之前,却又听到八百比丘尼说:“却又是我爱的人。”
她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放下了多年以来的负担,对他说:“我之前一直都觉得,在我心目之中最重要的人,应当是晴明才对,但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爱着的人,往往都会被藏在心底里的最深处。”
而在她的心底里,在比和晴明有关的回忆更深的地方,存在着的却是属于她与鬼舞辻无惨的记忆。
魇梦无法制造梦境,他只是让人们看到了心底里最深处的东西,无论是美好还是恐惧。
所以在那个时候,八百比丘尼梦境之中的、关于鬼舞辻无惨的过去,其实也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过去。
只是八百比丘尼暂时将它们存在了心底里,等待着再度被唤醒的那一天。
而八百比丘尼之所以去见安倍晴明,也只是为了摆脱困住自己的东西。
她放下了自己心底里的执念,坦然接受了自己现如今真正渴望着的生活,和过去的一切彻底告别,而后将要迎来的,是崭新的生活。
“我没有吃下人鱼肉,”她将鬼舞辻无惨的手移到自己的脖子上,对他说:“所以如果这次杀掉我的话,那么我会真正地死去。”
鬼舞辻无惨愣了一下,仿佛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要杀了我吗?”她又问他。
对于这样的问题,鬼舞辻无惨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嗤笑道:“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死掉?这不是正合你意?”
“不是了,”八百比丘尼反驳了他,对他说:“我现在想要活下去,想要和你一起活下去,想要过上……我原本一直渴望着的……普通的生活。”
这是八百比丘尼,头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坦诚。
而她也的的确确将自己心底里的想法,全部告诉了鬼舞辻无惨。包括她在过去的那些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说了这么多话的后果便是等到鬼舞辻无惨的情绪平静下来时,药碗里的药汁又冷掉了。
八百比丘尼端起了药碗,对鬼舞辻无惨说:“最后一次了。”
鬼舞辻无惨本又想说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但话未出口,却在触及八百比丘尼的视线时被咽了回去。
“嗯。”他低声回答。
八百比丘尼摸了摸他的脸,在他抬起脸时落下温暖的吻,对他说:“新的医师就快要被请来了,无惨。”
而这位医师究竟是谁,即便不说,他们二人也都知晓。
“你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吧?”八百比丘尼问他。
无论医师给他开出什么药,都只需要安静地接受治疗。
这大抵……是真正的幸福了吧。
第76章 番外
在孤儿院里, 惩罚犯了错误的孩子, 最常用的方式, 便是将其关进地下室里。
名为中岛敦的男孩,在那黑暗而又湿冷的小房子里蜷缩着身体。
在整个孤儿院里,再没有比他更加熟悉地下室的孩子了。
无论是院长还是孤儿院里的工作人员, 所有的大人都说:“中岛敦是个坏孩子。”
即便中岛敦从来都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 才会变成他们口中的“坏孩子”。
他只知道,每当孤儿院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诸如有什么地方不知被谁破坏了,某些房间里又不知被谁弄乱了——这样的事情发生之后, 大人们都会第一时间觉得——
是那个名叫中岛敦的孩子做的。
哪怕中岛敦曾无数次在他们面前哭泣着辩解道:“不是我做的。”
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
不,大抵……还是有的。
当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蹲在墙角, 将脑袋深深地埋进膝盖中, 试图以此来让自己保持身上的体温,忽视周围的黑暗与那黑暗之中无法看见的恶意之时,他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叫自己。
地下室并非是完全封闭的空间,为了不至于让人窒息而亡,在墙壁的高处留了一个小小的窗户——平日里都会用石板盖上, 只能从那些缝隙中泻进些许光线。
从那个小小的窗户之外,传来了属于男孩子的声音。
那个声音唤着他:“阿敦~阿敦——”
中岛敦抬起了脸, 长久滞留在黑暗之中的视线之中, 忽然出现了光。
——有人将盖住了小窗户的石板移开来了。
他眯起眼睛, 下意识抬起手挡了挡, 花了好几秒钟来适应这样的光亮。
当中岛敦将手放下时,有一双如彩虹般绚丽的眸子闯入了他的视线。
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趴在外面的地上,将自己的脸贴近了那个小小的窗户,他将手从铁栅栏的缝隙中伸进去,那一瞬间,中岛敦仿佛看到了从极乐世界垂下的蜘蛛之丝。
他怔怔地站了起来,赤/裸而幼小的双足上还带着伤痕与血迹,脸上也余留着痛苦的泪痕,在这个男孩的身上没有生机,仿佛自身的存在都已经被地下室中湿冷的黑暗吞噬——直到他握住了那只手。
那是一只……仿佛神佛般的、慈悲而又温暖的手。
“童磨,”白发的男孩问那个有着神佛般的怜悯视线的男孩:“人类……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
他对这样的问题,发自内心地无法理解。
自幼在孤儿院中长大的男孩,从小便不知自己的生身父母为何人,也不知他们为何要生下自己。
他从未体验过“爱”,也不知何为“幸福”。
在他的人生之中,只有那些带着厌恶的视线、和落在他身上的殴打。
名为中岛敦的男孩,在他那并不合身的、破旧的衣物之下,青紫的伤痕如蜈蚣般啃食着他的血肉。
他睁大着眼睛注视着高处的少年,从那小小的窗口看到的少年的脸,阳光落在他的每一根发丝上,让那本就纯洁美丽的白橡发色恍若真正的神之光辉。
和中岛敦的银白发色不同,童磨的白发中更多的是偏向金色的暖色,这也让他看起来更加色彩温和,不至于像中岛敦这般冰冷黯淡。
人们都说,童磨是个神一样的好孩子。
他总会认真地聆听着每一个人的烦恼,感同身受般为他们留下悲怜的泪水,用慈悯的声音对他们说:“好可怜……”
“你一定,会前往极乐的。”
那是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悲伤的——极乐净土。
童磨握着自己手里那只小小的、稚嫩的手掌,他轻轻地对那个孩子说:“是为了承受痛苦。”
——*——
童磨生来便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他有着一头温暖纯洁的白橡发色,也有着一双如彩虹般稠冶美丽的眼眸——自出生的那刻起,他的父母便由衷地认定,这样的孩子,必定是神明的恩赐。
即便现如今的医学早已解释了这种异于常人的眼眸产生的原因,仅是身体状况的异常。而在医学上它们也有专属的定义——虹膜异色症。
但那对夫妻是虔诚的教徒,他们竭尽所能地爱着他,为他披上了法衣,戴上了五佛宝冠,将那小小的孩子,端放在高高的莲座之上。
而后对他俯首叩拜。
这样的生活延续了六年,直到他的父母,因为一方的出轨而被另一方杀死。
失去了监护人的童磨被送去了附近的孤儿院中,见到了那个有着与他相似发色的、正在经受着人世之苦的男孩。
他发自内心地怜悯着对方,向那个满身“罪孽”的男孩伸出自己的手,对他说:“人类,是为了承受人世的痛苦,而诞生在这世上的。”
此世即是地狱,是极度悲惨、极度扭曲、毫无希望、毫无救赎的,满溢着悲鸣的地狱。
每个人都在哭泣,每个人都在悲鸣,每个人都在说着:“好痛苦啊……”
童磨的耳边充斥着那样的声音,对他诉说着人世的痛苦、试图寻求安慰与救赎的,渴望得到解脱的声音。
那双彩虹色的眸子里不断地涌出悲怜的泪水,小小的孩子用神佛般慈悲的视线对他们说:“极乐世界,一定是存在的。”
即便,他本人并不相信。
——*——
在整个孤儿院中,唯一不会用憎恨与厌恶的眼神注视着中岛敦的,只有名为童磨的男孩。
那是个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仿佛从未经历过任何痛苦,永远都被世界所深爱的孩子。
中岛敦憧憬着那样的存在,渴求着从他身上流泻出的希望,他听到了童磨说出来的话。
——人类,是为了遭遇苦难、忍受折磨,所以才要诞生于世的。
在童磨的身边,永远都围绕着很多人,不止是同在孤儿院中生活的孩子们,也有那些大人们——即便是那些对待中岛敦从来不会露出半分笑意的孤儿院中的工作人员,站在童磨面前时也总会流露出温柔的笑意。
——因为童磨,是能够听到神明声音的孩子。
所以在他的身边,也都有着想要听到他的声音的、正在经受苦难的人们。
中岛敦从来无法在那样的时刻融入到他们之中,他不被任何人所爱,也不被任何人所欢迎。只有在被关在地下室中的时候,他才能握住那只从小小的窗口伸下来的手。
在他被罚禁闭,也没有资格吃饭的时候,童磨是唯一一个会把自己的食物带来分给他的人。
“为什么要分给我?”中岛敦忽然想这样问他:“明明只要死去,就可以前往极乐世界。”
这是童磨最常说的话,他总会面带笑容地告诉所有人,大家都是很好的人,所以将来一定都可以前往极乐世界。
前往那个没有痛苦、也没有绝望的——只有好人才能前往的世界。
中岛敦想,或许在童磨的眼中,所有人——甚至包括他们所在的孤儿院的院长,大抵都是好人。
但在中岛敦眼中……只有童磨,是唯一对他展露过善意的人。
中岛敦从未体验过“被爱”的感觉,也从未体验过“被需要”的感觉。
他从来都没有像童磨那样,获得来自那些人的善意。
中岛敦想,究竟是大家不正常,还是我不正常呢?
如果一个人只是被一个人讨厌,那么肯定是那个讨厌他的人的问题,那如果一个人被好几个人讨厌,便会让人开始思考,究竟是不是那个被讨厌的人有问题。
而倘若所有人都讨厌着某一个人,那么……
【是我的错。】
中岛敦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小小的孩子在黑暗中哭泣着,他的泪水从那双圆圆的眼睛里淌下来,渗进了破旧的衣服里。那些泪水离开了眼睛之后便失去了温度,刺骨的寒意侵蚀着中岛敦的皮肤。
——好难过。
——好痛苦。
——好像要……前往极乐。
他想要离开这个“世界”——这个悲惨的、如同地狱般的“人世”。
“还不行呢,阿敦。”白橡发色的“神子”抱着他的脑袋,对中岛敦说:“还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他怔怔地想,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因为你还得活着,”童磨就是这么对他说:“你必须得活着。”
中岛敦不明白他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好像他也不明白……院长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有穿着考究的,在月色下仿佛泛着月光般的青年来到了孤儿院,他对院长说:“我是一名研究员。”
他的嗓音里带着低低的、像是悲伤般的意味。
他的眼睛是血一般的猩红——可那头长长的白发,却仿佛比他身上的白衣还要纯洁。
中岛敦不知道那名青年是什么名字,也不知道那名青年究竟想要研究些什么,他只知道——很痛。
他被牢牢地固定在了椅子上,那些奇怪的设备被安装在了他的身上,白色长发的“研究员”按下了启动的按钮,电流顷刻间侵蚀了中岛敦的身体。
仿佛身体正在被千万眼细细的长针穿刺着,那样的疼痛从每一个毛孔渗透进血肉与骨髓。
这样的痛苦,远比曾经的任何一次惩罚,都要来得剧烈且难以忍耐。
但那名青年却仿佛是想要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一般,站在他的身前喃喃自语般说着什么。
中岛敦听不清他的话,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但身体却似乎发生了某些奇异的变化。
一直觉得那些破坏了孤儿院中的设备、让大家产生厌恶的都不是自己的中岛敦,挣脱了束缚带,在月色下变成了“兽”。
那是一只白色的、身上有着黑色花纹的老虎。
它杀死了那名“研究员”,从那个被改装成“研究室”的、以往用来关禁闭的地下室里逃了出来。
它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它杀死了……某个人。
某个,它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人。
它只知道那个人有着白色的长发和血色的眼睛。
月下的白色之兽发出了悲鸣的声音,它用尖利的兽爪划破了地下室的门,纵身跃至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