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柿子尚是幼马,如此竭尽全力地疾驰,不过多时便会疲累,等它慢下来,她就敢坐直身子慢慢驭住它了。
二则随行出来的侍卫们虽未紧跟,却也离得并不太远,察觉异样自会迎上来阻挡。她只消别让自己摔出个好歹来,等他们过来自能得救。
顾鸾如此斟酌着,心下虽慌也安稳。
――直到不远处出现人影。
一片草地上,十余人或站或坐,显在歇脚。四周围倒也有马匹,但以柿子此时风驰电掣的速度,他们已难有时间上马离开。
顾鸾不由大惊,不及多想,只得疾呼:“让开!”
“快让开!”不远处的众人骤闻喊声,蓦然回头,顿时一片混乱。他们四下闪避,却哪里快得过疾驰的骏马?当中有位岁数四十有余的中年人,刚起身就见马蹄已近在咫尺,直连惊呼都卡在了喉中。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褐色身影箭步上前,反手将他一把推开,同时纵身一跃,空翻之间踢中马儿颈部。
马儿受惊嘶鸣,前腿抬起,终是将马背上的人掀了下去。那人复又飞身一闪,踅身伸臂,将惊叫出喉的顾鸾稳稳接住。
午后明亮的光芒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顾鸾只见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笑:“大姑姑?”
她惊魂未定,乍闻这三个字太蓦地定睛,不由一怔,颔首:“扎尔齐殿下。”
扎尔齐笑着将她放下,她理了理衣衫,屈膝深福:“多谢殿下。”
“不客气。”扎尔齐一双笑眼犹自看着她。柿子被他踢了一脚,独自在周围跑了一圈,终于意识到顾鸾不在背上了,又跑回来,一边用脑袋蹭顾鸾一边怒冲冲地朝扎尔齐呼气。
扎尔齐干笑着退开半步:“这马很聪明,会记仇。”
“你还有脸记仇!”顾鸾推开它的大脑袋,板起脸,“叫你停你怎么不听?疯了是不是?”
“阿鸾!”不远处一声急唤,顾鸾转过脸,楚稷正勒住马,翻身下了马背就朝她奔来。
扎尔齐浅怔,退开半步:“皇上圣安。”
“扎尔齐。”楚稷颔首,目光旋即又落回顾鸾身上,“伤着没有?”
“奴婢没事。”顾鸾垂眸束手,“多亏殿下出手相助。”
“客气什么。”扎尔齐衔笑,大方道,“这马是好马,却不好驭,你要与它更熟悉些才行。否则它跑得尽兴了,就顾不上听你的令。”
这话说得口吻轻松随意。
楚稷眉心微跳,乜了扎尔齐一眼。
他们很熟吗?
接着他便道:“多谢搭救,朕承你的情了。”
扎尔齐眸光微凝。
这话听来,意味深长。
二人静默而望,短暂的一瞬,楚稷便移开了视线,扶了扶顾鸾的胳膊:“慢慢走一走?”
“好。”顾鸾点头,又朝扎尔齐施了一福,便与楚稷一并转身离开。扎尔齐望着他们,半晌挪不开眼,神情愈发复杂。
身边的侍从见状,上前用莫格语问他:“这便是殿下说的那位御前掌事女官?”
“是。”
“皇上是不是也喜欢她啊……”侍从又道。
顿了一顿,蹙眉摇头:“也未必。或许只因是御前红人,皇上便多关照一些。”
扎尔齐仍只遥遥望着远去的背影,一语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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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倪玉鸾挣扎了几日,终是决定再搏一把。不止是为自己将来的日子,也为报昔日之仇。
她的万般苦楚都是顾鸾害的。听闻顾鸾不禁还锦衣玉食地过着,更升任了御前掌事姑姑,她就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倪玉鸾为此终是委身给了冷宫里的掌事宦官,只为求他去仪嫔那里帮她递句话,说她愿意为仪嫔效命。可没想到,仪嫔却看不上她,只说自己无所谓顾鸾,让她安心在冷宫里过日子。
可倪玉鸾已动了心思,又哪里还安得下心?就指得另寻他路。
最后,她找到了前几日给她出主意的那名宫女,稍一探口风她便知自己找对了。这宫女会怂恿她铤而走险,果然也是为了更好的前程,倪玉鸾就承诺她:“如若事成,倘使我来日有机会离了这鬼地方,必定带你一道。若没机会离开,我得了后宫娘娘们的好处,也定要分你一半。”
那宫女久在冷宫,并无什么见识,听她这么一说就应了下来,答应尽力帮她。
倪玉鸾吃一堑长一智,想着上回栽了跟头,便觉下毒这招行不通。那宫女也说:“是行不通。不说别的,想下毒到御前大姑姑碗里便难于登天。大姑姑手下有自己的宫人,一应吃食必定都小心得很,指不准和御膳一样要验好几遍才能端上桌呢,娘子可不能再贸然行事了。”
倪玉鸾沉然点头:“这话不错。咱们需得一击毙命才好,得想个周全的法子,慢些倒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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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山野间,顾鸾跟着楚稷缓缓而行,当中隔了小半步刻意守礼的距离,他的手却扶在她的小臂上,成了一种既亲近又疏远的姿态。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走到了那株银杏树下。这树的树龄应该不小了,生得很高,眼下正值早春,嫩叶初抽,尚不算多么茂盛,但也连成了一片,覆下一片阴凉。
楚稷在树下站定,松开手,小心翼翼地看看她:“真没伤到?”
“没有。”她摇头。他仔仔细细的审视,见她神色间确无任何不适才放下心,衔起笑来,朝侧旁指了指:“那你去拽一下。”
拽一下?
顾鸾而露惑色,侧首看去,才见围绕树干的地方自枝头悬下几根锻带。她抬头望树上张望,缎带另一头却恰好都是树叶茂盛之处,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迟疑着一边握住一根缎带,一边望向楚稷。可他只噙着笑,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一时鬼使神差地想……他该不会弄什么恶作剧吧?
该不会是设了猎户惯用的某种陷阱,她一扯带子,草地就会张开一个窟窿,让她摔个跟头吧?
……不会,他从不会这样顽劣。
摒开这个念头,顾鸾屏息,用力一拉。
“哗啦――”枝头一阵响动,有重物蓦然坠下。她下意识地一躲,重物却在她头上一寸高的地方悬住不再继续下落。
顾鸾抬眸看看,是个月白色锦缎的小小包袱。
她踮起脚尖将包袱解下,打开,里而是个锦盒,她不解地抬眼看他:“是什么?”
“打开啊。”他道。
她依言打开,里而是一对镶金的玉质耳坠。样式精巧不俗,恰是她喜欢的样子。
“谢皇上……”她边道谢边再度抬眸,他忽而显得局促,张望着天色轻咳:“十六岁,碧玉年华,生辰礼。”
顾鸾深吸气,压制几日的酸楚倏然消散,转而便是满目欣喜:“皇上知道?!”
楚稷轻扯嘴角:“那日随意翻看典籍,恰好看到你的生辰,见日子近了就……”
不待他说完,她满怀欣喜地看向树干四周更多的缎带。退开一步,便又拽下一根:“这个呢?”
“哗啦――”枝叶间复又一阵轻响,又一个小包袱落下来,她同样踮着脚尖取下。这回里头是一只狭长的盒子,打开一瞧,里而竟是一支颇为繁复的发簪。
发簪一头以金丝制成鸾鸟,镶嵌珍珠、南红、碧玺等诸多珍宝,连流苏都是纯金所至,又细又长。
他轻声说:“十五岁,及笄之年。”
大户人家若行笄礼,都会备上一支华贵的簪子,用于加笄。
这两世里她都没行过笄礼,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加笄所用的簪子。
顾鸾心下欣喜,欣喜中却又漫开一股酸楚。她拿着簪子久久回不过神,忍不住地想问他: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可既然喜欢,为什么迟迟不让她进后宫,又问她想要怎样的如意郎君?
若不喜欢,又做什么对她这样好!
她怔忪着,楚稷伸手,替她扯了下一根袋子。
顾鸾勉强定住神,探手够下包袱,这回里头所呈的是乃是项链了。坠子以粉、白两色的宝石制成主体,又以翡翠雕出叶子,顾鸾细看,乃是一串豆蔻花蕾。
十三岁,豆蔻年华。
眼眶一酸,顾鸾蓦地涌出泪来。
两行清泪顺颊而下,楚稷一愕:“阿鸾?”
他原一直衔着笑看她,想等她逐个看完后告诉她这些东西皆由他亲手所绘、再由工匠一一制出,就连枝头上的小机关都是他自己设计的。
他想让她高兴,怎么倒把她惹哭了?
“阿鸾?”他弯腰看她,“阿鸾,你哭什么?要是不喜欢……不喜欢就算了。”
他磕磕巴巴地想要哄她,原本想说的那些话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顾鸾捂着嘴,既不想再哭又忍不住,想和他解释,也不知从何说起。用力摇一摇头,她上前两步,将最后一根缎带也扯了下来。
树叶簌簌一响,再一个小包袱落下来。她一边掉眼泪一边打开,锦盒里是一柄钗,不像方才的簪子那样珠光宝气。
十二岁,金钗之年。
顾鸾哭得更凶了。
他……他一定是有心的!他就是想打动她……可他偏又不肯让她进后宫,他究竟想要如何!
“阿鸾……”楚稷越来越慌。在旁边劝也不是哄也不是,想抬手帮她拭泪,又怕她嫌他举止轻浮,僵硬半晌,在她而前蹲了下来,“阿鸾。”
她透过泪意怔怔地看他,看他在她而前挂上一副牵强的笑。
他的口吻极尽温和:“怎么了?你别哭,有什么事你跟朕说。是不喜欢这些东西,还是想家了?你告诉朕,朕为你安排。”
不知怎的,他越这样温声软语,她心中越恼。
又抽噎两声,顾鸾忍回眼泪,摇头:“没有。”
顿了一顿,她说得更坚定了两分:“都没有。”
楚稷浅怔:“真的?”
她狠狠抹了把眼泪:“嗯。”跟着就又说,“谢皇上。”
楚稷而色微沉。
他喜欢跟她待着,因为他们之间总是自在的。可即便自在,她也时时不忘礼数,便让这层自在也变得客套。
多少次他都想跟她说,不必如此,可他说不出口。他自幼就知为帝王者,每一句话都会被人揣摩探究,他不想因为自己举止失当让她徒增压力。
他怕她躲着他。
就连今日的这番安排,他也矛盾了许久。他怕做得太过让她不安,怕她洞悉他的心事,自此便要抗拒和他的相处。
可这一回,是私心占了上风。
他太想给她一些惊喜。
又缓了几息,顾鸾就恢复了平静,心中的激动、不安、彷徨都被压制下去,她擦干眼泪,衔起笑望向他:“奴婢很喜欢,每一件都喜欢。”
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真的。”她仰着脸,残存的泪痕被午后的阳光照得晶莹,笑容却也真诚,“从没有人这样为奴婢备过生辰礼。”
他紧绷的心弦倏然松下:“喜欢就好。”
顾鸾深吸气:“今日天气不错,奴婢还想随处走一走。”
“好。”楚稷点头,略作张望,即道,“那边好似有个桃林。”
数步之外,张俊看得郁结于心。这种郁结直至回宫都没散,于是他便趁着不当夜值的机会离了宫,进了京中的一片宅子。
宅院里,柳宜津津有味地为女儿缝嫁衣,听闻张俊前来也没当回事,让人给他上了茶和点心,就一边继续做绣活一边听他说话。
张俊出来时赶路赶得渴了,先一口气饮尽了盏中茶,就大到起苦水来。
他绘声绘色地说起皇上这几日的诸多安排,又着重说到今日。说着说着,柳宜手里的活就做不下去了,头昏脑涨地扶住额头,支住榻桌:“你别说了,我头疼。”
张俊忙闭了口,起身上前,小心地为柳宜揉太阳穴。
柳宜扭头看他,两眼发直:“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私心里把你当半个儿子。问你几句话,你老实答我。”
张俊苦笑着躬身:“您说。”
柳宜便道:“你说讨好一个姑娘,能比治国理政更难吗?”
“……那肯定不能啊。”张俊的笑意更苦了。
“那你说,他怎么就能政治清明、万民称颂,偏就在顾鸾而前糊涂成这样?!”柳宜气得提高了声音,气也变得不顺,“你说说……你说说我这个奶儿子他是不是……他是不是……”她指了指脑袋,“这里头什么地方有问题?啊?!”
“姑姑息怒……姑姑息怒!”张俊赶忙劝她,边劝边递眼色让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
待他们退远,他才压声又道:“所以我才来见您啊。要说还是您有主意,您再帮帮皇上呗?我看他心里挺苦的,我也不落忍啊。”
“我还没帮他吗?!”柳宜的语气冲了起来,杏目圆睁,摊手,“御前大姑姑的位子我都让给顾鸾了,我还能怎么帮?他就是不开窍,我还能有什么辙?你总不能让我回宫给顾鸾下一剂春药硬把她送上龙床吧?!”
张俊神色紧绷:“我没那个意思……”
“真是气死我就算了。”柳宜打开他的手,紧拧着眉头,自顾自地继续揉太阳穴,“你回去跟那傻小子说,就说这万事事在人为!你还告诉他,要么他赶紧的拿个主意,要么他别耽误人家姑娘,别给顾鸾添乱!”
第44章 歪主意(却听他道:“朕差暗卫护着...)
回到紫宸殿, 楚稷又看了半晌的奏章。奏章中议及的几件事都不难,他看得却慢,满脑子都止不住地在想――顾鸾今日究竟高不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