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各处忙碌的宫女们无声一福,就朝殿外退去。顾鸾也随着要往外退,因她知道这狄光誉乃是他下密旨遣出去的官员,比圣驾早几日离了京,一路微服而行走访各处,就为探听河南官场的虚实。
这样的官员来奏事,旁人是不便听的。
楚稷却见她往外退就叫住了她:“你留着吧。”
他信得过她,觉得她不必避嫌。现下有心中烦闷,看着她才能心情好些。
顾鸾便回到他身侧立着,不多时,狄光誉进了屋来,见了礼,就一五一十地禀事。
狄光誉说:“臣奉皇命沿途走访数县,皆未见有异。官员清廉、百姓安乐。”
“当真?”楚稷一怔,显然不信。
顾鸾立在他身边听着,也不太信。
她记得上一世他头一次南巡时是发了大脾气的,“松鼠桂鱼一事”就出在此行之中――虽说当时她并不在场,这菜也并不是河南本地的菜,却隐约听闻事情是出在此处的。
可面前前来复命的狄光誉瞧着也不像在说假话。这是个办实差的人,在京中便名声不错。眼下他不仅絮絮地禀明了沿途所见,还将各县有多少田地、果园、人户都打听了个清楚,密密麻麻地写了两本册子一并上奏,让人看不出错来。
顾鸾就一壁听他禀话,一壁沉吟思量。待得他告退出屋,恰有个当地的小吏进来禀事,顾鸾一听,忽而想到些事情。
等那小吏也告退出去,她便上前了两步,温声问他:“皇上是不是觉得万事都太好、太周全了,反倒不像真的,又觉得那位户部狄大人也不是在信口胡言?”
楚稷正拧眉看着那本册子,听言吁了口气:“是。”
“奴婢觉得,那位大人未见得在欺君罔上。只是即便乔装改扮,也仍让人骗了罢了。”
楚稷一怔,扭过脸看她:“这话怎么说?”
“皇上可注意到那位大人说话了?”顾鸾抿唇莞尔,“那位大人官话说得好,偶有几句口音也是京城的音,该是自小就在京城长大。河南一地却有方言,是不是本地人一听就知晓了。”
楚稷浅滞,即刻也注意到了那日适才说话的口音腔调,确实与后头的小吏大是不同。
顾鸾续道:“若在京中,自是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便是听到顶南边的方言也不足为奇。那位大人所去的数县却都是小地方,外乡人不常得见,更少见略带京腔说官话的京城人士。假使有人存了心要瞒天过海,必定着意防备他这样的外乡人,做一场大戏蒙过了他便也不足为奇。他再如何乔装改扮、如何行事小心,一张口说话总要露馅的。”
楚稷凝视着她,沉吟半晌:“你这话有些道理。”
她莫名地有些紧张起来,手在袖中攥紧了帕子,还是大着胆子说:“奴婢斗胆,给皇上出个歪主意。”
“这么客气做什么?”他睇着她轻哂,“说就是了。若主意不好,朕只当听了几句闲话。”
顾鸾攥着帕子的手又紧了紧。虽只依他的性子既这样说了就不会怪她,却突然很怕他笑话她。
说下去。
――她勉力定住心神。
她多想让他觉得她能帮上忙,多想让他更喜欢她一点儿。
她终是盯着地面启唇道:“奴婢觉得倘使真有人成心做戏给皇上看,皇上差出去的人再小心都会被察觉――哪怕操着一口地方上的口音,行事间也总有会露馅的地方,那便是探不着什么真话了。”
他思忖着点头:“你的主意呢?”
顾鸾攥帕子的手已经成了掐帕子,隔着锦帕都觉手被指甲掐得疼。
“各位大人难以行事,奴婢倒可为皇上四处走走看看。”她低着头,顿了顿,“在外为朝廷办差的素来都是男子,难有人料到皇上会派女官出去办这样的事。今日在近前瞧过奴婢长什么样的人也不多,奴婢便避着他们,趁夜出城,倒附近的县里去瞧瞧。若有人问起来,就假称是去走亲访友的,想必不比各位大人那般容易招人起疑。”
她缓缓说完,直至说到最后一个字前,都觉得自己这主意挺好。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纵使不说本地话又如何?朝廷有满朝文武,谁也不会觉得需要她这样的女孩子去办差。
可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就突然没底气了。她觉得自己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样的小伎俩,哪里入得了他的眼呢?
顾鸾这般想着,窘迫顿生,脚趾都在绣鞋里蜷了起来,隔着鞋底子一下下地抠地。
又见他一时间沉默不言,她更觉得心慌,硬着头皮扛了两息就泄了气:“……奴婢多嘴了,皇上只当奴婢没说过。”
却听他道:“朕差暗卫护着你。”
顾鸾一滞,抬眸看他。
楚稷浅锁着眉头,思索半晌,又说:“你别走太远,挑一处离得最近的县城就可。”
她讶然一瞬,才回神福身:“诺……”
他续道:“倘使探不着事也无妨,办法多得很,另想便是。而若瞧着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他顿了顿,口吻更沉了些,“你也别急着出头,只管回来禀朕,朕自会查办。”
言罢,他低了低眼:“别让自己出事,明日晌午前回来。”
第45章 暗中打探(顾鸾略作忖度:“那这孩子...)
是夜, 顾鸾换了身粗布衣裳,就乘着马车出了洛阳城门。
本朝没有宵禁,但平头百姓们晚上大多无事可做, 街面上便也人烟稀少。女孩子若真是孤身出来, 总是有些怕的,好在楚稷足足遣了十名暗卫出来守着, 前头驾车的车夫亦是侍卫乔庄改扮, 才驱散了恐惧,令顾鸾心安了些。
当下离洛阳城最近的县叫孟林县, 可虽说是近,也有二十余里。顾鸾赶到时已临近半夜,她早了一些下车,让那侍卫城外的一家客栈里等她便可, 独自行至城门口, 欲往里头去。
“哎, 干什么的?”守城的官兵拦了她, 上下打量,“这么晚了,什么事?”
“家里遭了难,来投奔亲长。”顾鸾道。
那官兵听得笑了, 打量她的眼中透出一股子让人不适的色相, 脚下悠哉哉地踱近:“孤身一人啊?妹妹, 这县城也不小,大半夜的你怕是也不好找着去处,不如先去哥哥家小住?”
这话说得虽然恶心, 但尚算和气,可话音落处, 他的手却一把扣住了顾鸾的手腕,端要软硬兼施。
顾鸾一挣,向后退开半步:“好找的。”她抿着笑,“我那位亲长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富户,便是与县令大人也相熟。早便与我说清了该怎么走,还专门留了人在府门口等着。”
她说话时,笑容被城门口悬挂的笼灯映得明媚,瞧来纯善无害。语中却有意无意地搬出了县令,令那官兵一怔。
短暂的怔忪之后,官兵又眯了眼,隐有几分不信:“真的?”
“骗你做什么?”顾鸾探手往袖中一摸,脱下腕上的玉镯塞给了他,“这便是我那位亲长先前给我的。哥哥夜里上值辛苦,又是我到孟林县碰上的第一个人,咱们也算有缘,这便赠与哥哥。来日若有缘再见,我请哥哥喝茶!”
“哎……”那兵被她这番话迷得七荤八素的。
顾鸾复又笑了声,就脚步轻快地进了城去。官兵的视线被她的身影拉出去好远,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竟都没顾上问一句她究竟要去投奔哪一户。
自顾自地走出一段,顾鸾便离了城中主道,拐进了小巷子去,心中暗叹楚稷所想果然不假。
凡事以小见大。守城官兵敢这样毫无顾忌地对入城的年轻姑娘动手动脚,上头的县令至少是治下不严,这与那巡抚答不出有几所慈幼局便让楚稷觉得他这父母官不称职乃是一个道理。
定下心神,顾鸾抬眸望了苍茫夜色:“哪位方便现一下身?”
自言自语之后过了约莫一息工夫,耳边风声一晃,一道人影就落了地。
面前一袭黑衣的暗卫抱拳:“姑娘。”
顾鸾颔一颔首:“可探着夜市在何处了?”
“探着了。”暗卫点头,“姑娘沿着这巷子往前走,第二个路口右拐,复行约莫一刻就到了。”
“多谢。”顾鸾道了声谢,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了眼路的工夫,人影就已消失。
她在来前就想好了,时间太紧,就先去夜市瞧瞧。小地方不及京城繁华,夜市上往往人不太多,但寻常的米粮肉菜、针线布匹多多少少也都能见到些。穷苦人家若人丁够用,常会白天夜晚都在集上,夜晚将东西卖得便宜些,能赚一点是一点。同时也可淘些自家要用的便宜物件,一边赚钱一边省钱。
她依稀还能记起来几十年前――旁人眼里也就是几年前,爹娘最爱带她去逛家乡县上的夜市。后来他们便成了百姓口中的冤大头,因为爹娘都看不得百姓谋生那样艰难,每每买东西总爱多付些钱,常是按白日里集市的价格给的。
若她没记错,他们好像还买过不少家中根本用不着的东西,买完不知该干什么就四处送人。她家乡的县令也是个和善人,最初收了几回,后来受不了了,就指着她爹抱怨:“顾巍,你爱做好事但不能什么都往我家堆啊?我家是你们顾家的仓房吗,有的没的你全往我这拿?”
顾鸾回忆着久远的往事,边在巷子里走边自顾自地笑。眼前忽而一亮,放眼望去视野忽而开阔,零零散散的些许摊位散在眼前,当中偶有油灯照明,便是集市已然到了。
顾鸾四下瞧了瞧,着意去看那些米粮肉菜的价格,便发现肉与菜还好,粮价却比京中贵了近三成。而这还是夜市低些的价格,白日里生意好些,或许更贵。
更紧要的是,这比那巡抚白日禀话时提及的粮价贵了近四成。
穷人家可以经年累月的不吃肉,可以自己种菜,可若米价贵,是会逼死人的。
顾鸾心中暗自记下这价格,又寻了个瞧着慈眉善目的摊主上前攀谈:“爷爷,我是刚来走亲戚的,随处逛逛。想问问您……咱孟林的米怎么这么贵啊?”
那老者闲着也是闲着,就跟她聊了起来:“这不是要交税嘛。朝廷税高,交不上去就得卖儿卖女的,我们庄稼汉也没别的东西能赚钱,只得将米卖贵一些。”
“交税?”顾鸾讶然,心底直骂一声:荒唐!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因去年水患,楚稷下旨免了河南一地三年的赋税。朝廷都将税免了,百姓们还这般辛苦的纳税,钱是交去了何处?
跟着又听那老者道:“不过你若嫌贵啊……可以白日里再来买。”
顾鸾一怔:“白日里反而便宜么?”
老者摇头:“平日倒也没有,都是夜市才便宜的。只是这些日子圣驾南巡,上头的官大人们怕价贵被瞧见了出事,白日里不许那么卖,硬将价格压了下来。”
顾鸾奇道:“可那样卖再扣去赋税,不就赔了?还有人愿意出来摆摊?”
“没人来那不是打了各位大人的脸吗?”老者嘿地一笑,“日后都还要在城里头过日子,都还要养家糊口,谁敢不来?”
这话顾鸾听着都觉得心里头苦。上面的各级官员这是一边要在楚稷面前做得漂亮,一边又分毫不管百姓死活,只拿他们将提线木偶般在用。
顾鸾摇摇头,不再追问什么,只说:“您这米多少钱?我买些。”
老者给了个价,她瞧瞧,多了也拿不动,就只买了一斤。但她在老者给出的价格之上多付了五成,引得老者好一阵千恩万谢,直让她觉得听不下去。
离了这方摊子,顾鸾又走了走,竟在集市尽头的暗处里见着个卖孩子的妇人。
那妇人披麻戴孝地坐在地上,怀里揽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身上挂着个几寸长的木牌子,牌上写着价格。女孩子已经睡着了,妇人一味地在哭,但顾鸾一走近她就忙抹了眼泪,急切地问她:“姑娘,家里可要婢子么?我家姑娘会做事的,也识些字。”
说的竟是一口纯正的官话,可见读过些书。
顾鸾走上前蹲身:“好好的女儿,缘何要卖?”又想起先前那位老者所言,追问,“可是交不上税了,要拿卖儿卖女的钱去填?”
“不是。”妇人摇头,“姑娘不是本地人吧……所以才不识得我。我家里啊,原也算这孟林县的富贵人家。可如今的知县上任就盯上了我们家的家产,逼着我夫君去与他赌。我夫君不去便找人来闹事,去则血本无归。我们原以为……原以为输给他些好处便也罢了,谁知他竟那般贪心,要将我们敲骨吸髓!”
妇人说着不禁激动,啜泣起来:“我们……我们万贯家财便就这样都让他夺了去,还倒欠了许多银子!我夫君吊死在了县衙前,想让县令放我们孤儿寡母一条性命,可县令恼了,反将我儿子夺去做了奴仆。”
“我如今……我如今就剩了这么一个女儿。可我夫君还没下葬呢!我只得将她卖了换些银钱,好歹让我夫君入土为安……等夫君入土,我便随他去了!”
这番话说完,妇人哭得更厉害了。怀中的女孩子被惊醒,见面前有人,只道是来买她的,紧紧抱住母亲:“阿娘!”
顾鸾略作忖度:“那这孩子你卖多少钱?”
“三两银子。”妇人给了价,立刻急急地解释,“姑娘,不能再低了。我夫君在城外有祖坟,我总得给他置口像样的棺材将他葬进去,再给他立一块碑。这些活我自己也干不了,还得顾几个人才成,都要花钱的!”
顾鸾抿唇:“你会写字是不是?”
妇人浅怔,点头:“会一些。”
顾鸾便道:“那我给你三十两,你女儿我带走,再买你一份状子。另还有个要求――你去将你夫君葬了,却先别想什么随他而去的事,且先等一等我。少则三两日,多则七八天,我若迟迟不归,你再殉夫也不迟。”
妇人一听,自对这后头的要求没什么意见。她虽已心如死灰,但两三日、七八天总也活得了。
她只不懂她为何要状子。细细一想,满目惊惧:“姑娘是要替我告官?可别……衙门可不兴去!此地的知县、知府、知州,乃至巡抚都是相熟的,官官相护沆瀣一气,你若去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