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鸾歌一福,就匆匆去了。
楚稷又看看顾鸾,就松开了她的手腕。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顾鸾僵了一会儿,木然道:“奴婢去沏茶来。”
“不必忙了。”他边说边径自踱向茶榻,“朕不渴,坐一会儿。”
可他纵是这样说,她也不能真晾着他不管,沏完茶端回来时才蓦地意识到这就没法再遮着嘴了。瓷盏放在托盘里,一只手无论如何也拿不住。她只得两只手端过去,越往他跟前走,头低得越厉害。
他侧支着榻桌,凝视着她,懒洋洋地笑问:“你们女孩子都这么在意脸吗?”
顾鸾瓮声瓮气:“自然,哪能不在意呢。”
说话间已至他身前,他伸手直接将茶盏从托盘中拿起:“可你的长处又不是脸。”
顾鸾一滞。
她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这张脸,自幼就出挑。
听到这样的话几是头一次,偏还是从他嘴里说出来。
她一时心神混乱,开口间薄唇都在颤:“皇上是说……皇上是说奴婢长得丑?”
他一哂:“你若是丑,宫里也没几个好看的了。”
说罢一顿,又道:“可你端庄大方啊,也聪明、胆大心细,哪个不比脸重要?”
顾鸾心中释然,没了再做遮掩的心思。坐到榻桌另一侧,脸却红着:“哪有那么好……皇上净会哄人开心。”
楚稷薄唇微抿:“那你开心吗?”
“我……”她看着他,突然不知该怎么回话。
她想说:我当然开心啊。
她私心里觉得,这辈子就是遇到天大的事,只要他来哄她,她就都会开心的。
可她还想问:你为什么肯哄我。
他待她是极好的,而且越来越好。除夕时那枚银坠子曾让她那样怦然心动,到了生辰之时他又让她更加惊喜。
她不相信这些心思别无意味。可让她进后宫的事,他又偏偏只字不提。
这有什么难的?
她已在宫里待了一辈子,清楚这样的事于帝王而言简直再简单不过。他只消下一道旨意,余下的事自有礼部与六尚局去办妥,不费他什么工夫。
诚然,她也享受此时与他的相处,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她都是快乐的。可这探不明他心思的日子过了这样久,她到底也会不安,也会彷徨,一时觉得是不是自己不够好,一时又觉得他是不是根本没有那样的意思,一切都只是她多心?
一时间心思纷杂,顾鸾沉默不言,楚稷打量着她的神情,神色黯淡下去。
他想她的心意,她应多少知道一些,可她却不曾表露什么,还去龙王庙求了姻缘。
她那么聪明,惯知如何将事情料理得体面,那或许就是她的一种婉拒吧。可他总归不甘心,他想她心中所求的“如意郎君”现下影子都还没有一个,凭什么他就没机会了?
“太医来了。”方鸾歌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打破了这沉闷的安静。二人一并看过去,方鸾歌识趣地退到一旁。太医虽知顾鸾身份,但见她与皇帝同坐也不禁微滞,继而见礼:“皇上万安。”
楚稷摒开心事,含笑:“太医快给她看看,免得她总躲着人。”
顾鸾忍不住地暗瞪,又迅速收回目光,挽了挽衣袖,将手腕搁在榻桌上,由太医把脉。
医者“望闻问切”,把脉之余多要问一问日常起居,顾鸾一一说了。说起那一连三顿的羊肉烩面,便闻楚稷扑哧一声。她禁不住地再度侧首暗瞪,他气定神闲地回看过来:“凶什么凶,那日在外头,朕没告诉你这么吃要上火?”
“……”
他确是说过。
顾鸾气虚得没底气再瞪。
太医又问:“那姑娘这几日可用过什么去火的药?”
“平日只是喝绿豆汤。”顾鸾道,“不放糖,当水喝。”
顿了一顿,又言:“还有便是莫格王子送来了一盒药膏。”她这般说,方鸾歌立刻去将那药膏取了来,奉给太医看。
楚稷神情微变。
顾鸾心绪千回百转,并不看他,自顾自续道:“好似是有些用的,至少镇疼。”
太医打开那枚小圆盒的盖子,细作分辨,点了点头:“药是好药,姑娘可继续用着。下官在为姑娘开一剂药,姑娘每日服上两次,两天就能见效。”
“多谢太医。”顾鸾颔首莞尔,方鸾歌又上了前,领太医去厢房写方子。
楚稷略作踌躇,终是开口:“扎尔齐来过?”
“嗯。”顾鸾低着头,放下适才挽起的衣袖。
他又说:“还给你送了药?”
她又嗯了一声。
她听得出他的口吻有些急了。好似是在意她,她就想听下去。
可这一声“嗯”之后,他却安静了一会儿,直至她忍不住地想要看他,才又闻得一声轻笑:“你是朕御前的人,你身体不适,他倒比朕先知道?”
顾鸾心弦一紧。
她心里是有些气,懊恼于摸不清他所想,便想用扎尔齐激一激。可他这话说出来,个中疑心令人生畏,她也不能自私到搭上他与扎尔齐的君臣关系。
顾鸾便忙道:“是偶然在外头遇上了,嘴上起泡,殿下一看就知是上火,不是殿下去御前打探的。”
“朕没疑他打探!朕是觉得你……”楚稷脱口而出。
后半句“觉得你该先同朕说”还没讲出来忽又意识到别的事情,转而恼意更甚:“你还帮他辩解上了?!”
顾鸾羽睫低覆,眼底一颤。
这算吃醋了么?
如果是,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活过一世,纵不成身陷情爱,也总归见过不少,知道简单的“喜欢”是不至于吃醋的。
到了会吃醋的份上,便是想占有。
那若是这样,他或许已经很喜欢她了?不让她进后宫,或是有别的缘故?
顾鸾思索着,自顾自笑了下,继而起身走到他面前。
楚稷还运着气,眼皮也不抬一下:“怎么了?”
便闻得甜甜笑音:“皇上生气啦?”
他一怔,想否认。她却就地坐下来,笑脸撞进他低垂的视线:“别生气,奴婢是怕平白起了误会,伤及两国和气。若不然,奴婢跟他又不熟,帮他辩解什么?”
第48章 尝试接近(“你说会不会?假若朕此时...)
楚稷原眉头紧锁, 与她的笑眼一对,突然生不起气来。
牙关暗咬,他僵了半晌, 蓦觉窘迫, 便起了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顾鸾浅怔, 不及再说一句话, 他就不见了。
方鸾歌心惊肉跳地上前:“皇上是不是生气了?”
“没事。”顾鸾站起身,掸了掸衣裙。
她想这一回她该是摸清了, 楚稷对她的喜欢大抵比她先前所以为的更多一点儿。
她便也想大胆一点儿,她想真真正正地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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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这日算起,圣驾在河南一地又留了三日。待得孟林县令的案子初定,旁的落罪官员也尽被押去京中, 行馆里就忙着收拾了起来, 准备往江南去了。
顾鸾那日在夜市见到的那个妇人拿回了家产, 子女自也一并带回去。虽然死去的丈夫终不能复生, 但这样的结果也算万幸。
众人在一日午后准备登船,顾鸾刚踏上甲板,转身就见那女孩子被一侍卫牵到了船前。
看到她,女孩子几步也跑上传来, 双手一举:“我娘让我拿给姐姐, 还有……还有……”她眨眨眼, 看了眼不远处的楚稷,“还有皇上哥哥!”
“皇上哥哥”。
这个叫法很新奇,顾鸾听得好笑, 却只能小声跟她说:“不能这么叫哦。”
“朕教她的。”楚稷朗声,顾鸾一怔, 转头便见他含着笑踱过来,摸了摸女孩子的额头,递了个小印给她,“谢谢你娘。来日若有机会进京,拿着这印,到宫里来玩。”
“好――”女孩子拖着长音,声音甜甜糯糯的。将印接过去,就蹦蹦跳跳地下了船。
楚稷立在船边望着这活泼的背影,长舒了口气。
天子的印是不会轻授于人的,顾鸾侧首看看他,多少有些意外。
楚稷察觉她的目光,一双笑眼回看过去。知她为何这般神色,却不好多作解释。
他只是心下畅快。自从开始做那些似是而非的梦以来,他便知道自己能改变些事情,批阅奏章时也像如有神助,好似冥冥之中有人在告诉他该怎么做一般,鲜有事情能将他难住。
但这般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救了一个将死之人,还是第一次。
况且,这还是她帮他的。
楚稷感念于这样的机缘巧合,就觉得那女孩子看着也亲切了些。
待得女孩子跑远看不见了,楚稷转身进了船舱,顾鸾跟着他走进去,边走边笑:“这才刚要启程,奴婢已经在想念羊肉烩面了呢。”
楚稷一记眼风扫过来:“嘴巴好了啊?”
“好了呀。”顾鸾理直气壮,“太医开得药好得很,两剂下去就消了火了。”
她边说边行至桌边沏茶,直接沏了两盏。若放在从前她必不敢如此,现下既存了心要大起胆子与他多亲近一些,从这些地方开始“不拘小节”便是最简单的。
待两盏茶沏好,顾鸾抬眸扫了眼,楚稷坐去了茶榻边看折子。这正好,茶榻原就适合两人相对而坐,当中又有一方榻桌,说来既亲近,又并不失礼数。
她将两盏茶端去,就径自在另一边坐下来。楚稷余光扫见她,自顾自笑了声:“到了江浙还有好吃的呢,你先别贪那口羊肉了。”
“好。”顾鸾垂眸应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而后整整一个下午,他看他的折子,她忙她的事情。御前掌事女官惯来是很忙的,事无巨细都要过目。如今正值春日,便是宫里头备夏装的时候。御前有多少宫女要添置新衣、连带着添置新衣又需备多少副首饰,皆需她数算清楚报给六尚局。
这一忙,就忙到了临近傍晚。他们相伴而坐,又互不打扰,宁静惬意的时光仿佛顾鸾印象中的前世。
待得忙完了,顾鸾伸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楚稷余光扫见,随意一笑:“累了?出去走走?”
说着便也搁下了手头的折子,和她一起出了船舱。
外头的天色将暗未暗,星辰尚未显形,仔细看去,明月也只初显了薄薄的一层牙,淡淡地钳在天边。顾鸾边散步边望了望天色:“快到用膳的时辰了。”
“嗯。”
她侧首:“奴婢可以蹭个饭吗?”
楚稷一怔,就笑了:“想吃什么?”
“什么都好。”她说。
她声音轻快,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竟让他心里悸动。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想和他用膳。从前都是他留她,还要“巧立名目”地留她。
楚稷驻足,认真地想了想:“火锅?”说完自己就摇头,“不行,你上火。不然再烤一条鱼?”继而又摇头,“烤鱼好像也……”
顾鸾却眼睛一亮:“烤鱼好呀。”说着就撸了袖子,“上次是皇上钓的,这次奴婢来钓。”
楚稷眉心轻跳,打量着她:“你会么?”
顾鸾说:“钓鱼有什么难?”
楚稷想想,点了头:“行。”便命人停了船让顾鸾钓鱼,正好也方便上上下下都先去用膳。张俊帮着取了鱼竿鱼饵过来,又搬了两张凳子。顾鸾坐在船舷边,楚稷坐在靠近船舱舱壁的地方看着,还让张俊取了一摞奏章来看。
顾鸾这两辈子都没钓过鱼,只是心下觉得简单――她想着,钓鱼嘛,有竿有饵,等鱼上钩便是,能有多难?
见楚稷还让张俊取了奏章来,心下直觉得他瞧不起人。他们只需要一条鱼来吃,奏章能看多少啊?
然而一竿甩下去,一等就是不知多少时候。
眼看天色一分分变得更黑,楚稷手边未看的奏章一点点矮下去,又在另一侧摞成一摞。直至最后一本看完,他觉得光线已然太暗,借着船舱里投出来的灯光也不太够了,就打了个哈欠:“阿鸾啊。”
“……嗯?”顾鸾故作镇定。
他语中显然带着笑音:“朕饿了。”
“……就快上钩了!”她硬着头皮道。
楚稷托腮,无声咂嘴:哪来的自信呢?
而后他便起了身,也没说什么,她只道他回舱中去了。不多时,却听船舱另一边的船舷处传来扑腾水声,顾鸾正侧耳倾听,楚稷又大步流星地绕了回来:“朕钓着了,回来吃饭!”
“……”顾鸾大感受挫,却架不住自己也已饥肠辘辘,只得扔下鱼竿,小跑着也回舱里。
烤鱼不多时就端上来,两个人虽都顾着仪态,却因实在饿了,多少吃得有些急。一条烤鱼很快就被吃得干干净净,顾鸾吃完了才顾上问:“皇上怎么钓得那么快?”
楚稷接过张俊奉来的茶漱了口,嗤笑:“会钓自然快,不能只甩竿等着。”
顾鸾看一看他:“那皇上岂不是早就看出了奴婢不会?”
“哈哈。”楚稷笑出声,“是啊。”
“那皇上怎的不说呢!”
“这有什么好说?”楚稷无所谓道,“你想钓就钓啊。”
“可皇上不是……不是饿了嘛!”顾鸾低下头,小声嗫嚅,“做什么这样傻等着。”
楚稷目光微凝,欣赏了会儿她局促赌气的模样,试探询问:“想学么?朕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