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警官不好意思,米警官,那个,我说一句啊,”站在屋外窗边的路辉阳突然推开门陪笑道:“我们小繁还是未成年人,虽然是关键证人,可他眼下这……你看,要不,我进来陪着他吧!”
米嘉莱看了一眼路辉阳,点头同意。做父亲的连忙从门外挤进来,一溜儿小跑走到路溪繁旁边想要坐下。但想了想,他走到米嘉莱和路溪繁二人中间审讯桌的另一边坐下了,仿佛要同儿子和女刑警来一场三方会谈。
“小繁,你爸爸很担心你,你看。”米嘉莱和颜悦色的说。“你爷爷奶奶也很想尽快带你回家去,所以姐姐希望你能努努力,克服一下心里的恐惧,把当时发生了什么都告诉姐姐,爸爸也好尽快带你回家去。”
“对啊小繁,别怕!”路辉阳从桌子底下拉住儿子的手,把它放在桌面上。路溪繁微微抬头看了父亲一眼,点了点下巴。他嗫嚅着开口道:“我……我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
“就从你被杜俊绑架开始说吧——对了……你之前认识他吗?”米嘉莱温和的望着路溪繁。
路溪繁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慢吞吞的开口道:“其实……其实我之前就认识他。不,不能说认识,就是……就是……”
“他已经勒索我好一阵子了。”路溪繁小声说。
“勒索?为什么?你惹着他了吗?小繁,怎么你之前不告诉爸爸呢!”路辉阳大呼小叫起来。看到一旁米嘉莱欲言又止的神情,他连忙举起一只手晃了晃道:“抱歉抱歉,米警官,我也是太担心儿子了。这……”
“如果您还要继续陪同小繁,就请保持沉默。”米嘉莱说。“不过,小繁,他为什么勒索你?勒索,总有个原因吧?”
“他向我要钱……”路溪繁垂头丧气的说。“从今年我奶奶生日之后就开始了。那天我爸在帝景天成为奶奶举办了寿宴,他在那附近收破烂,正好遇上。他看出来我们家有钱,从那以后就经常在我放学路上勒索我,我要是不给,他就打我。他……”
路溪繁弯下腰挽起自己的裤脚,米迦嘉在他的小腿上看到了一些显然已经有些日子的伤痕,看起来都是踢打的伤,泛着青中透紫的颜色。
“这么严重的事为什么不告诉爸爸!”路辉阳怒道,“爸爸说了多少次了让你刘叔叔接你放学,你就是不愿意!都被欺负成这样了为什么不告诉爸爸?爸爸可以再让刘叔叔送你上学啊,就像以前那样,不是很好吗?”
路溪繁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米嘉莱看了路辉阳一眼又扭过头来道:“为什么不让家里来接你呢?”
“我都十五岁了,班里只有我一个人还总让家里接来送去,别人都说我是巨婴,我……我嫌丢人。”路溪繁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眼帘垂着。
“面子重要还是安全重要?!你被打成这样还不告诉爸爸,难道就说明你是大人了?糊涂!幼稚!”路辉阳大声斥责儿子。路溪繁又委屈又负气的瞪了他一眼,低下头不做声了。
“以后还是让家里接你吧,起码最近一段时间一定要让家里接你——小繁爸爸,你也冷静点好吗?”米嘉莱打圆场道。
“别怕,慢慢讲——所以他一直勒索你,但你没有告诉家里,于是今天他就把你绑架了,是这个意思吗?”
路溪繁看了米嘉莱一眼,点了点头:“今天我在状元那边上课——”
“状元是?”
“是我补习英语的机构。叫状元教育。我英语学的不够好,所以让爸爸给我报了一个补习班。”
“原来如此,看来小繁是个很喜欢学习的好孩子嘛,棒棒哒。”米嘉莱说。
路溪繁抬起头望着米嘉莱,看样子放松了许多。他有些紧张的笑了一下:“状元就在帝景大街尽头那里,离我们学校和烂屿都很近。”
烂屿就是那片烂尾楼,原本的开发商给它定的名字是兰屿半岛,巨大而画风浮夸的广告牌矗立在楼盘外围的绿皮墙外,绿皮墙内的广阔土地上散布着几座七零八落的烂尾楼。
听说这家开发公司的资金链断了,楼就这么一直扔在这里无人问津,被人们形象的赐名为烂屿。
“我今天下午五点半放的学,放学以后我又在学校问了老师几道题才走的。我一个人走到帝景大街和隆华巷口那里时,就……就遇上了杜俊。他从后面过来,当时我压根儿没看见他!他……他……”
米嘉莱关切的俯下身子,将自己的高度与路溪繁平齐道:“他怎么了?”
这句话好像一下子激起了路溪繁痛苦的回忆,他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身躯竟止不住的颤抖起来,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打着哆嗦:“他……他他用……用一个……一个东西……捂——捂住了我的……我的鼻……鼻子……然后我……我……”
路溪繁崩溃的大哭起来。弄得原本还在忙着恨铁不成钢的路辉阳不知所措,一只手搭在儿子的肩上,他语无伦次的安慰道:“儿子,儿子——别哭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父亲向儿子张开双臂,路溪繁哭着钻进了父亲怀里。米嘉莱一边在纸上记录下路溪繁的证词一边轻轻摇头叹息。
她给了这孩子几分钟去整理情绪,不难看出,他父亲路辉阳不是一个擅长安慰孩子的人。那孩子钻在他怀里哭了好半天,他从头到尾都只会说一句“都过去了。”
“他用不知道——不知道什么东西把我迷晕了……”路溪繁吸了吸鼻子道。
“后面我就……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我带到那个烂尾楼上的。他把我打醒,说要等我爸爸拿钱来换我。如果爸爸不来,他就撕票。”
少年低低的声音中蕴含着无限的后怕,听得出他是拼尽全力才让自己战胜了恐惧去回忆这些东西的。米嘉莱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路溪繁说:“后来警察叔叔就来了——”
“你确定吗?‘后来警察叔叔就来了’。中间他没有离开吗?”米嘉莱质疑道。
路溪繁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有些困惑的看着米迦嘉。他摇了摇头道:“没有啊,他打了我几耳光,我醒了,他就告诉我说如果爸爸不来他就撕票。然后楼下的警察叔叔就开始对他喊话了。”
路溪繁又努力的想了想,右手下意识按在太阳穴一侧:“就是这样,我没有看到他离开过啊……”
米嘉莱握着钢笔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路溪繁,又低头看看自己面前的笔录。忽然间她噢了一声,好像想通了似的。路溪繁忐忑的看向她,她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说的情况了,你继续。”
路溪繁似乎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咽了口唾沫道:“后来……后来警察叔叔就在楼下跟他喊话……两个警察叔叔——我是说,刚开始是两个警察叔叔。”
“嗯,对,小繁你接着说。”
“他听见警察叔叔跟他喊话,就把我拉起来掐着我的脖子让我——呃,他嗓子好像哑了,没法大声说话。”
米嘉莱警觉的抬起头看着路溪繁:“嗓子哑了?”
“嗯……应该是吧。他今天同我说话时嗓子都嘶哑的不成样子。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不是声带有……有点问题。”
路溪繁扣弄着自己的手指,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望着米嘉莱,眼帘垂下去了,又起来,又垂下去,又起来,肩膀发着抖。
“别怕,小繁,都过去了。”路辉阳又在一旁做复读机。米嘉莱也伸出手拍拍路溪繁的肩膀道:“小繁别怕,你说的很好了。很有价值的信息。他嗓子哑了,所以呢?”
这鼓励似乎让路溪繁的勇气提升了一些。他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他嗓子哑了,尝试着跟楼底下的警察叔叔说话,但是尝试了几次都不行。所以他——他就掐着我的脖子,逼我替他传话。他在我耳边说一句,我替他传一句。”
“传话的内容是什么。”
“记……记不太清了……”路溪繁小声说。“楼下的警察叔叔应该都听到了吧,他们也许还——还记得。”
“可是姐姐希望听你说一遍。”米嘉莱诚恳的说。“姐姐知道这对你来说有些残忍,去回想那些糟糕的事感觉并不好。但是,小繁……”
路溪繁温顺的点了点头,他皱着眉头费劲的想了想后道:“他好像说的是,楼底下的警察你们听着,金若萱和李济仁都是我杀的,我知道现在跟你们投降,肯定活不了,所以我要拉个垫背的。”
“然后警察叔叔好像说了一些劝他的话,他又服软了……我记不太清。”路溪繁的眉头拧成一疙瘩,这种痛苦的回忆让他很不舒服。“我当时太……太紧张了,对不起,警官姐姐。”
“你不用说对不起,姐姐应该谢谢你。”米嘉莱宽慰他道。“那他服软了之后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记得,他向警察叔叔说他愿意配合,但是警察叔叔必须保证给他按自首算,给他减刑。他说了好多逻辑混乱的话……我都不知道我当时怎么帮他复述下来的。”路溪繁痛苦的闭起眼睛,两只手放在前额上。
“但他可能是听见背后天台门外有对讲机的声音,知道警察叔叔已经上来抓他了。他就疯了,说要杀了我!他想把我推下楼去,可我害怕极了,就跟他打了起来。我们倒在地上,我想挣开他,就一踹,他也反过来推我,然后他就——”
“结果他推你时不小心用力过猛,反作用力把自己给推下楼去了。我知道。”米嘉莱说。“你说的那个带对讲机的警察叔叔冲上天台时看到了。小繁,你讲的很好,姐姐谢谢你。”
做完了笔录,米嘉莱安抚的拍了拍路溪繁的后背,手轻轻落在他手臂一侧推着他把他交给路辉阳。路溪繁额头上全是渗出来的冷汗,引得米嘉莱又同情又惊讶的叹了一声。
“别怕,小繁,绑匪杜俊已经死了,你现在是安全的。来——”她指了指路辉阳:“跟爸爸和爷爷奶奶回家吧,他们肯定想带着你好好吃一顿晚饭压压惊,去吧!”
“这就行了是吧米警官,”路辉阳陪着笑脸道,点头哈腰的把儿子带出了审讯室。
路溪繁被父亲推着往前走时还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米嘉莱。被米嘉莱捉住了眼神,少年有些僵硬的笑了一下。米嘉莱对他点点头:“你已经做的很棒了,接下来的交给姐姐和其他警察叔叔们吧!”
路溪繁慢慢点了点头,跟着路辉阳出去了,审讯室门打开,米嘉莱听见路辉阳的父母在外面跟唐是吵架,其他人在一旁七嘴八舌的劝。
“唐是,你个血口喷人的混账!早晚有一天,我看你连这个法医的位置都坐不下去!”路辉阳的母亲冲着唐是嚷嚷,脸红脖子粗。
“好啊?!”唐是冷笑。“那就让咱们走着瞧,看看是我先抓住你儿子的小辫子,还是你儿子先把我收拾了!路辉阳做过的那些脏事儿,一笔笔一桩桩,我都替他记着呢!”
眼看路辉阳走上前去拽住唐是的领子试图加入混战,米嘉莱蹙了蹙眉。
“让小丰和大利他们两个去查一下隆华巷附近的监控,还有路家小区的监控。”米嘉莱对等在门外的叶铎说。
她看了一眼那边跟路家老两口吵得不可开交的唐是,又叫住叶铎补充了一句:“告诉唐是让他快点干正事去,明天早上,我要杜俊的尸检报告。”
“遵命,米头儿。”叶铎对她比了个“OK”的手势,他回过头来冲着吵吵闹闹的办公室大吼:“伙计们!开工了!”
第4章
盖柏灵背着书包从教室外面跑进来,嘴里还在咀嚼着早饭煎饼果子里的最后一口烤肠。盖婧娴这两天在医院工作太忙了,实在是没时间给她做早饭。但她每天给盖柏灵五块钱让她买早饭,要求她必须给煎饼果子里加上一根烤肠一个蛋。
“你小舅最近在重案组脱不开身,估计中午也没时间回来跟咱们吃饭。妈妈今天有一个大手术,恐怕也是赶不回来。多给你十块钱,中午去你喜欢的那个窗口吃个盖浇饭,记得一定要买一份汤喝。”
早上出门时妈妈盖婧娴如是说。盖柏灵手里被塞了十八块钱,那几张纸币眼下正在她书包内袋里静静的贴着,仿佛还残留着盖婧娴身上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等这周日妈妈休假,带你去博物馆看地中海文物展,好不好?”塞完了钱盖婧娴对她说。盖柏灵当时点了点头,笑得甜甜的望着妈妈:“没事的妈妈,什么时候你和小舅有时间了什么时候咱们就去,地中海文物展要到下个月才结束呢!”
盖婧娴摸了摸她的头满怀愧疚的同她道别,做护士的母亲叹息着说:“我们灵灵总是这么懂事,哎,孩子,妈妈欠你的太多啦,你有时候可以不必那么迁就妈妈的。算了算了,今天下班给你带卤猪脚吃噢!走啦!”
盖柏灵今年十五岁,在弘毅高中的理科实验班一八班读高一。她是开学两周后才转过来的。大部分一八班的学生们和她相处了这几个月,但依旧没有摸清这人到底什么脾性。
她身材瘦高,眼睛大大的,头发乌黑带了点自然卷,皮肤白的近乎透明,血色的缺失让她看起来有些病态。
两弯细长的眉毛像古典美人画上画出来的一样,栗色的瞳仁浅淡。配上长而密的睫毛,让她看起来好像总是一副若有所思又神游天外的神情。
盖柏灵无论梳什么发型都习惯把刘海放下来。因为如果掀起刘海,人们就会看到她的额角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像一条触目惊心的虫,静静趴在发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