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到了五条家,给我老实一点,要是暴露了你从小不是在一世家分家别院长大的,我会让你比她们的下场痛苦一百遍。”
“……嗯。”
那天的她,不再对温暖的家有所期待。
回到一世家的这一个多月,磨灭了她对亲人的所有希望,她的父亲,在这一刻,又亲手掰碎了她对亲人的最后一点渴望。
下了车,她被交到了五条家的仆从手里。
她回头看了一眼父亲,那个时候想的是,如果她的父亲看她一眼,哪怕只有一眼,她是不是都不会那么绝望?
是不是就还会对爱再继续保有一份期待?
可是没有,她的父亲连车都没有下,隔着车窗上的防偷窥膜,她连他的轮廓都看不清。
她以为自己会哭,会像刚刚被接回一世家的时候那样,一遍又一遍哭着问自己,为什么父亲不喜欢自己,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她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没有一滴眼泪。
五条家的仆从牵着她穿过院落。
已经是黄昏落下后的傍晚,天际的光线一层又一层被收进云里,屋檐上悬挂着的灯亮了起来,将光线洒在地面上。
她如同木偶一样行尸走肉地跟在仆从后面。
眼前却忽然划过一线清亮。
她怔了怔,抬眼看了过去,竟然在一丛花草里看到了几只萤火虫。
就像……她是田野间看到的那只萤火虫一样,银白的光,很漂亮。
五条家的仆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笑着问:“一世小姐喜欢这个花吗?”
铃怔了怔,缓缓看过来,胆怯地问:“你……是在问我吗?”
在一世家的一个多月里,她身边的仆从每个都又凶又严厉,除了□□礼仪仪态的时间,从来不会跟她说多余的话题。起初,她还会找她们聊天,以为她们只是跟她不熟才不说话,后来被打了手心才学乖了,再也没有尝试过跟她们聊天。
因此她以为这是仆从的规矩,是不跟别人闲聊的。
五条家的仆从笑得亲和,“是呀,这里只有我和一世小姐。”
好一会儿,铃才摇头,“不是,我是在看花丛间的萤火虫。”
“原来如此……原来是萤火虫。”仆从恍然一般地笑了起来,“之前悟少爷也喜欢看这一片的花,我们以为他是喜欢这种花,于是又多种了很多,可是他还是只看这一丛花,今天才知道,原来是在看这一丛花的萤火虫。”
悟少爷。这个名字她大概知道,这个就是跟她订下了婚约的人。
她就是因为这个婚约,才没有在一出生的时候被父亲处死,也是因为这个婚约,才从一世家送到了这里。
仆从似乎还打算说什么,忽然噤了声,躬身朝着前方喊道:“悟少爷。”
她发誓,那一刻她真的只是好奇。
真的真的只是好奇,她想知道那个身份尊贵到只是和他订下婚约就可以保她一命的人长什么样子,她想知道自己妈妈的朋友的孩子长什么样子。
她真的只是好奇。
冗长的长廊,身穿蜻蜓和服的男孩站在屋檐下。
他的头发像月色织成的银线,在傍晚落下的风里微微吹拂,露出额头下一双湛蓝的眼,像天空,像大海,像山野里漫天的星辉,像静止了的湖泊,像她认知里所有美好的东西。
屋檐上挂着一个风铃。
他正抬头看着那个风铃,听到仆从的声音,低头看了过来。
她的好奇脱口而出,“刚刚是风在摇吗?”
话一出口,她猛然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一个多月的□□里,老仆千叮咛万嘱咐,没有到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千万不要插嘴,也不要贸然提问,五条家是大家族,会被认为是没规矩。
她低着头,眼睛闭着,没有敢再去看那个身份尊贵的人,只有自己因为恐慌而跳动不止的心脏,还有祈祷着五条家对于没规矩的人惩罚不要太重。
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他的回答。
他说,“不是。”
“是铃摇。”
他随后又问她旁边的仆从,“她就是一世家养在分家别院里的那个非术师?”
“是的,悟少爷,您不是都知道吗?”
“我只是觉得好笑,一世家的术式没有多厉害,但是术式继承是百分之百,在术式继承率上,倒是比御三家都要强,只是没想到,这次倒是出现了一个没有继承术式的非术师,还一直放在分家养大。”
仆从有些茫然,不知道悟少爷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说一些大家众所周知的东西。
下一秒,仆从看到悟少爷走到了一世家小姐的面前。
那双眼向来静如止水,无波无澜,这一刻更像是冰封的湖面,没有一丝温度,“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说谎。”
他淡漠地放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她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背影,银白浅色的发梢吹拂在即将暗下去的天色里,像坠入黑夜前的风筝线,是她在黑色的天空里唯一可以抓住的一根线。
第130章
铃只是被送去五条家暂住几天, 并不会长久住下来。
据说,是五条家的人问起她的现状,她的父亲才把她送过来住几天, 为了给五条家一个交代,让五条家亲眼确认了她没有缺胳膊少腿,如假包换地活着。
于是,几天过后还是要被送回一世家。
其实在五条家的这几天也很寂寞, 五条悟的话不多,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安静沉默着, 像他那双冰川一样的蓝眸一样。
但是他的周围没有很多仆人, 不像她的父亲那样, 前拥后挤都是跟随的仆从, 远远看过去排场很大。
铃原本是不敢多问, 在一世家的一个多月, 她已经被打怕了,什么都不敢多说, 也什么都不敢多问。
反倒是五条悟的仆从性格随和,只当她是腼腆, 总是喜欢找她聊天。
她说,“你的性格倒是跟悟少爷很像, 悟少爷大多数时候也很安静, 院子里的人太多了他还会嫌吵呢。”
铃怔了怔,“他也会挨骂吗?”
仆从被她这句话逗笑了, “你说什么呢, 谁敢骂悟少爷啊,其他人忙着巴结都来不及呢,大概就是巴结的人太死缠烂打了, 悟少爷才会觉得人多了太吵吧。”
“……哦。”她低着头,抿了抿唇,忽然反应过来他跟她的命是不一样的,没有人会骂他。
仆从继续说道:“一世小姐看着也不像是顽皮的孩子啊,怎么听起来像是经常挨骂的样子?”
铃摇了摇头,“是我不够好,达不到父亲的标准,父亲才会不喜欢我。”
仆从只当是普通的家族子女争宠,安慰道:“别担心,毕竟是血脉相通的亲人,就算责备你,也一定会喜欢你的。”
“……嗯。”
“雪子。”
门外。
一道冷淡的童声忽然出现。
雪子是仆从的名字,她连忙回头,放下手里的东西,毕恭毕敬地问:“悟少爷,您不是在午休吗?您有什么吩咐?”
“把药箱里的药膏拿出来,给她涂。”
门前的身影只丢下这句话就走开了,他的腰板挺得笔直,侧脸的弧度勾勒着阳光的光线,像神明的雕塑,在窗户上划过一道明晃晃的剪影。
仆从茫然不解,她顺从地去找药膏,一边找,一边不解地说:“悟少爷这是什么意思,你受伤了吗?”
“……”
“诶?一世小姐?”
铃从震惊中缓缓回神,呆滞地望向仆从,脑子里空白一片,只有一个后知后觉的想法。
那个人为什么会知道她受了伤。
仆从很顺利地找到了药膏,由于不知道她受的是什么伤,悟少爷说得模棱两可,而她也忽然一副傻掉的样子,于是就把所有的药膏都拿了出来。
她打算看看伤势再决定用什么药膏。
结果,裤腿撩到了大腿,仆从看到膝盖上和小腿上布满了淤青,一片凝着一片,青紫混着深红,布满了白皙稚嫩的小腿,看得触目惊心。
仆从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又撩开了另一条裤腿,紧接着是胳膊。
全都是成片成片的淤青。
她顿时惊到语无伦次:“一、一世小姐,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淤青?是谁打你了吗?”
铃缓缓摇了摇头,“只有手心挨了打,这些不是挨打留下的。”
仆从这才注意到还有手心被自己忽略了,连忙去摊开她的手。
然而手指稍微一掰开,她就露出痛苦的表情。
手掌心上也是一道又一道红痕,布满红肿,在白皙的掌心上如同血痕。
她顿时气愤不已:“您可是一世家的小姐,怎么会有人这样对您?您告诉过父亲吗?一世家主大人应该会给你做主的吧?”
“……”
她已经拿出了药膏,小心地给铃抹着。
药膏是冰凉的触感。
由于皮肤没有破损,只是淤青,所以药膏涂上来并不会痛,甚至这冰凉的感觉让受伤的地方没有那么痛苦难忍。
可是,她余光瞥过窗户,久久停留在那里。
阳光折射在玻璃窗上,发出明晃晃的光线,就像刚才来过片刻的男孩,他的侧脸和眉眼,也是如此灿烂明亮。
他像那一刻折射在玻璃窗上的光。
穿破黑夜和浓雾的光。
“诶?一世小姐您别哭啊,是不是我弄痛您了?我再轻一点,您别哭啊,别怕别怕,这个药膏很管用的,淤青很快就会散的。”
仆从一边给她涂着药膏,一边轻声安抚着她。
可是眼泪还是簌簌往下流,成了串的掉在地上。
自从离开村庄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这样在意过她是不是受了伤,也没有人再帮她涂药膏。
她就像一个没人丢弃的、没有人在意的萤火,在那天田野的雨里,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然后忽然闯进了风雨停下来的林间,短暂的、偶然的,得到了那一点光和暖。
但是仅仅是那么一点,也吸引着她忍不住想要一头钻进去,再也不想出来。
第二天的时候。
傍晚。
她合着手掌心到了悟的门前,门口的仆从因为她的身份,并没有阻止她。
“一世小姐是要找悟少爷吗?您稍等一下。”
铃站在门口,合着掌心,“嗯!”
没有多一会儿,门开了。
神色淡漠的五条悟从门口出来,站在她的面前,垂眼看着她,“什么事?”
他的声音跟他冰川般的蓝眸一样冷,他向来冷冰冰的,可是并不会觉得他可怕。
她献宝一样地将合着的双手往他面前送了送,“给你看这个。”
她缓缓松开了手心,几只捕捉到的萤火虫从她的手心里翩飞而出。
在夕阳已经落下的夜幕之际,寥寥几只萤火像微弱的星光,那是她觉得美好的东西,也是为数不多可以送给他的东西。
她记得来五条家的那天,仆从说过一句,他喜欢看萤火虫。
所以她想着,他应该会喜欢吧。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见他眉眼仍然冰冷,迟迟没有反应,她的期待变为了忐忑。
手不安地往回收,开始害怕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事。
然而,手在半空中被五条悟拦住,他握住了她的手腕,拽回了他的面前。
宽大的袖子滑到了手肘,露出了一节小臂。
他的眼淡淡扫了一眼,“恢复得差不多了。”
“……嗯。”
然后又是持久的沉默。
她感到不安和慌张,生怕责骂和挨打在下一秒到来。
他微微侧头,问旁边的仆从:“雪子,她腿上的伤呢?”
仆从回答:“淤青也散了很多。”
他颔首,“那就多拿一些给她涂。”
她一怔,“是要给我带回家去涂吗?”
五条悟原本吩咐完就已经准备回房间,刚刚侧过身的身体停顿下来,斜眼睨着她,“你还要回去?”
“我、我……我要回去的呀。”她茫然不解,“父亲大人说过几天会来接我。”
“他来接你的时候,你可以不跟着走。”
“那样我一定会被打的……”
“你在我这里,谁能打得到你?”
“……?”她慢半拍地反映着他说的话,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他已经懒得再多说什么,迈过光线走进了房间。
挺直的背影只留给她一句,“只要你想,我可以让你一直留在这里。但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选择在你。”
第二天早上。
仆从在给她抹药的时候,她没忍住好奇,问了出来:“悟少爷为什么会知道我受伤?”
几天的相处,她已经慢慢开始敢跟别人说话,好像在五条家不用那么拘束,不会有人打她,也不会有人骂她。
“嗯?你不知道吗?”仆从反而一脸惊讶。
她没有出声,因为父亲千般告诫过她,不用暴露了她是一直养在山村里,暴露了会让她死得很难看。
仆从见她不说话并没有多想,因为她一直都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她解释道:“悟少爷天生六眼,能获取很多我们肉眼看不到的信息。”
她涂着药,看着膝盖上还没有散去的淤青,皱着眉:“要不你就别回一世家了吧,你们家的人怎么会让你受这么多伤,被人欺负了都没人替你做主的吗?留在这里吧,你好歹是悟少爷的未婚妻,别人才不敢这样欺负你。”
这让她又想起了昨天傍晚时的对话,她茫然不解道:“我……可以不回一世家吗?可是,父亲大人不会放过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