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对她笑起来,“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五条家想让你留下来,你父亲不敢反对的。”
她还是觉得不真实,“可是……我真的可以留下来吗?五条家的家主那边……”
“这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悟少爷要做的事,家主大人可从来没有反对的事。”
“……这样啊。”她揉了揉眼睛,“好羡慕啊。”
好羡慕被人这样纵容着。
“总之你别担心其他的事,只要想好自己愿不愿意就好。”
仆从涂好了药,收好了药箱,“好了,一世小姐等药膏干了以后再走动哦。”
“嗯。”
她坐在凳子上,盯着膝盖上的药膏,沉默看着药膏风干。
直到院落外面传来脚步声。
是父亲大人的声音。
她的背脊下意识地僵硬起来,整个人都紧绷着,手心颤抖。
许久后,有仆从进来,带着她出了院子。
院子里,她又见到了那个让她害怕的父亲。
他微笑着,保持着出门在外的温和,对她说,“枝樱,过来,我们回家了。”
头顶的阳光明亮,她却觉得,那张面容冰冷,让她浑身都止不住的发抖。
她咬着嘴唇,下意识地回头,那一刻她也不知道她回头是想寻找什么。
然而她看到了屋檐下走过来的五条悟。
他神色冷淡,即使是明媚的光线,也没有将他的瞳色染上半分温暖。
但是,风声,树影,呼吸,全部都在这个时候静止,只有他眼底望过来的浅蓝。
他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再次抬起眼时,看向了面前的一世家主。
他开口,“你回去吧,她还要留在这里。”
他的语气和态度没有任何一丝面对长辈的谦卑,也没有用敬语,口吻平淡如常,依旧是那个被众人捧在天上的尊贵小少爷。
如果不是他冰封一样的神情没有一丝嚣张狂妄,会觉得他在趾高气昂,虽然,这样也已经站在了高高在上的态度上。
她时常在那些与父亲大人面对面的人脸上看到畏惧,他的眉宇间却没有一丝一毫,人人都要恭敬称呼一声一世家主,似乎在他面前,也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
那一刻,她的害怕达到了顶点。
她死死低着头,却还是感觉到父亲大人的目光停在她的身上,于是她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父亲大人开了口,“枝樱,你说呢?”
她颤抖着,因为害怕而卡住了喉咙,“我、我……”
“我说了,她不回去。”
五条悟再次冷淡地开口。
随后,他握住了她的手腕,在一世家主冷凝锐利的目光里,云淡风轻地拉着她转身离开。
她身体机械地跟着他的脚步,没敢抬头,也没敢回头,包括耳朵能捕捉到的风声,都让她格外提心吊胆。
被他带到了一个房间,她因害怕而精神惶惶,没有去观察这里是哪里。
他松开了手,“用不着这么害怕,我说过的,在我这里,他不能把你怎么样。”
“……”
“枝樱。”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是很在意规矩礼教,因为不喜欢她的姓氏,所以叫了名字。
但她还没有习惯过来自己的新名字,尤其是从五条悟口中第一次听到。
所以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仍然惊惶过度地低着头惴惴不安。
他再次开口,“抬头。”
“……诶?哦、哦,悟少爷,您刚刚说什么了吗?”
“……”
轮到他无语了。
片刻后,他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坐了下来,“没事做,陪我读会书吧。”
“……”
她窘迫站在原地。
五条悟抬眼望过来,“怎么了?”
她涨红着脸,“我……我不认识字。”
“……”
他好像叹了口气,又好像没有,光影明灭里,他神色淡淡。
好一会儿,他才说:“算了,你应该也还没到上学的年纪。那就不读书了,改成教你识字吧。”
他扣了扣桌面,“坐对面。”
她如释重负地坐了过来,接过他递来的笔时,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臂还在颤抖,父亲大人给她的恐惧,还没有消散。
她忽然意识到,五条悟说陪他读书,其实并不是他需要人陪,雪子姐姐说过他嫌吵闹,又怎么会让被人陪着读书,他可能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想这样替她分散注意力。
她吸了吸鼻子,忍了好一会儿,眼泪还是叭叭地掉下来。
五条悟看着纸上的泪花,不能理解:“你哭什么?”
“我、你……谢谢你。”她擦掉眼泪,说得语无伦次。
她握着笔,“可以先教我你的名字怎么写吗?”
五条悟并不在意,“可以。”
可是她看着纸面上写下的代表着他名字的符号,拼了命想要记住。
她想要记住,那几个符号就代表着,他的名字。
她盯着看得出神,没注意到五条悟说了话,直到他塞过来一张纸,“你的名字是这样写。”
她不认识那几个字,猜测道:“这上面写的是枝樱吗?”
“那不然?”
“……可以写另外一个字吗?”
他淡淡看着她,不置可否。
但她莫名觉得他没有反对就是同意,于是她迫不及待地说,“铃,风铃的铃。”
第131章
起初的几天, 铃依然忐忑不安。
她的睡眠都变得格外浅,稍微一有点动静就会被惊醒,仔细听清楚是窗外的风声吹过树桠的沙沙声,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又是神经敏感了。
这样反反复复的惊醒,连续好多天,铃晚上睡得不好,白天看起来精神状态也很差。
五条悟从那天开始, 每天都会教她识字。
早上差点没能成功起来,睡醒的时候已经晚了很多, 铃匆匆忙忙赶到五条悟的房间, 满脸恐慌, 她觉得自己肯定少不了一顿骂。
仆从在门口等到她了, 见她急匆匆跑过来满头都是汗, 连忙拿出手帕给她擦着汗。
她试探着问:“悟少爷他现在在做什么?”
许是她扑闪着的眼睛里的害怕太明显了, 仆从一眼就看出来她在担忧什么,对她安抚地笑了笑:“悟少爷在看书, 你别担心,悟少爷从来没有发过火, 他不会责怪你的。”
她这才勉强松了口气,恐慌降下去以后, 取而代之涌上来的是愧疚。
五条悟挪出自己的时间来教她识字, 她还迟到……
仆从将她额头上的汗擦掉以后,她暗自深吸一口气, 走进了五条悟的房间。
在五条悟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从始至终垂着眼, 低头看着手里的书,眼睫都没有抬过一下,眉梢神色淡淡, 分辨不出喜怒,跟平常一样。
沉默着,也没有开口。
“……”
“……悟少爷。”
她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开口。
他捏着一页书,微微抬眉,清清淡淡地看过来:“其实你不用这样叫我。”
“……那我怎么叫?”
“名字吧。”
铃不安地捏着手指指节,绞尽脑汁的脑海里思索着一世家的老仆是怎么教自己的。
是叫姓氏加敬称吗?
可是……五条悟的意思,好像又不是很喜欢加敬称。如果只叫姓氏,又有一点奇怪,因为这里很多姓五条的人,很容易分不清她在说谁。
那,五条悟的意思是,只叫他的名字吗?
她还在这里闷头纠结。
五条悟已经把这件事放开了,他就是随口一说,只是听着她像其他仆从一样叫他感觉不怎么舒服,没有她想得那么多。
改个称呼而已,改成什么都随意,反正不要像仆从那样叫他就好。
然后,纠结完了的小姑娘尝试着开了口,“五条悟。”
“……”
五条悟顿了一下,这次终于从书里抬起了头。
那双冷静如冰川的蓝眸也露出一点无语的神情。
五条悟直直盯着她,这让她恍然觉得,自己这样叫是不是也不合适?
在她的忐忑不安之中,他再次开口:“不要连名带姓地叫我,更奇怪。”
“……那?”
他看着她,“我名字很难听吗?”
“不、不难听呀。”她忽然纳闷。
“这个字你不会读吗?”
“我会呀。”她更纳闷了,她当然会读了,她刚刚不还说了一遍他的名字吗。
“那你读一遍。”
她连忙证明自己真的会读,飞快地回答:“悟。”
“嗯,以后就这样叫。”
“……诶?”
他敲了敲桌面,“把纸和笔拿过来,昨天教的几个字默写一下。”
他的话题转换得飞快,铃愣神了一秒,连忙去找纸和笔。
这个空挡里,再次听到他开口,“起来晚了就晚了,不用那么着急跑过来。”
下午的时候,铃在路过花园回房间的路上,看到了一朵蓝色的小花,开在艳丽丛丛的繁花之中,微弱得几乎不起眼。
可是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朵小花。
盈盈的蓝色,纤细地在风中摇曳绽放着。
她蹲着看了很久,她大约觉得,是因为这朵小花的颜色很像五条悟的眼睛,所以才会很喜欢它。
仆从过来时,她仍然蹲在那里看着这朵小花。
她走过来,“一世小姐喜欢这些花?”
铃指着那朵小小的蓝色花朵,“我在看这个,它很好看。”
“咦?我还以为你是在看玫瑰呢。”
她盯着那朵小花,“我刚刚一直在想,我想把它摘回去放在房间里,那样我就可以每天都看到它了,但是我把它摘了下来,它就会枯萎,那样是不是还不如让它在这里继续生长?起码我每天都可以过来看看。”
仆从叹了口气,解释道:“这朵花是自己长出来的野花,可能过几天清理花坪的时候就会被铲掉,一世小姐喜欢的话,就把它摘回去吧。”
那一天下午,她还是没有把那朵蓝色的小花摘回去。
不是不想拥有,只是她不想看着它枯萎。
虽然它最终还是会在清理花坪的时候被铲掉,可她不想看到它枯萎在自己手里。
入夜后,睡前,铃在房间里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味。
那香很淡,绵绵软软,很温柔,闻起来让人莫名觉得安静下来。
恰好仆从进来,她不由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一个香味?”
仆从对她笑着,“啊,那个啊,一世小姐闻得惯吗?”
她诚实地点了点头,“很好闻。”
“那是悟少爷吩咐的,这个香能安神,有助于睡眠。”仆从背对着她,在桌子上捣鼓着什么,说完的时候,也完成了手里的事。
她转过身,手里抱着的是一个花盆,问铃:“一世小姐,你想把这个盆栽放在哪里?”
花盆里,是那朵她蹲着看了一个下午的蓝色小花。
此时生机地盛开在花盆里,灯光下,盈着柔和的蓝色。
她惊喜地从仆从手里接过花盆,抱着看了好久,爱不释手,“你好聪明呀,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
仆从嘿嘿笑着,“这当然不是我想的办法,是悟少爷。”
“……”
她抱着花盆,心底里涌上来的汹涌澎湃,像是一条奔涌而过的河流,而她是那个干渴已久的垂死之人。
仆从离开以后,她也关了灯准备睡觉。
房间里萦绕着浅浅的熏香,朦胧的月光里,那盆盆栽放在窗台上,依稀可以看见它摇曳绽放的纤细花枝。
她将被子拉过头顶,终于还是没忍住闷着声流下眼泪。
那一晚她难得的没有半夜惊醒,而且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她梦到了在小山村的时候。
阿婆年纪大了,行动逐渐不便,于是很多她渴望的东西都只能闷在心里,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村子里同龄的孩子。
可是那个时候依然很快乐,一共不到十户的人家,村子里的孩子都喜欢跟她一起玩,尽管亲情缺失,她仍然是被善意对待着的。
画面一转,她看到逆光并行的晨曦里,五条悟站在屋檐下。
风铃高悬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淡淡转过身来,他说,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说谎。
那一刻的他,是她第一次看到了人们口中尊贵的五条家小少爷是什么样子,她的紧张和胆战心惊,连手心都在颤抖。
她以为他应该是倨傲的,是高高在上的,是难以相处的,是得罪不起的。
她的所有应对都小心又卑微,生怕惹了他不高兴,她会遭受更大的惩罚。
可他比她目前为止遇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温柔,是的,温柔。
虽然他的眉眼冷厉,目光淡漠得没有一丝感情,可他给人的感觉,是温柔。
从来没有人这样事无巨细地察觉到她的每一个心思。
并且,每次都给了她回应。
从来没有。
这一夜睡得很好,不知道是熏香的作用,还是因为那个赠予她药膏、写字、熏香、盆栽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