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雨夜的光线太暗,刚刚又一直在看夏油杰,她一时没有注意到这里是哪里,这一看才发现……她来过。
这不是就是学校组织露营那次来的地方吗,她半夜从宿舍溜出来,五条悟带她来了这个湖。
她刚想说她来过,上次五条悟给她说过,这个湖是有个诅咒师使用咒力打穿了地面,地下的水涌了上来才成了湖。
夏油杰已经开了口,“咒术界有许多术式世代相传的家族,最为盛名的是御三家,悟的出身就是御三家之一。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家族,在咒术界也是赫赫有名,其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应该就是一世家了吧。”
“为什么要用闻风丧胆来形容呢,因为一世家的术式很霸道,也很残忍,他们这一代的家主更是以冷血闻名,他是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抹杀的人。除了五条家,其他家族没有人敢与一世家相交,而五条家之所以与一世家交好,也不过是因为悟的母亲有一个幼时一起玩到大的闺中密友,爱上了一世家的家主。”
铃摇极慢地眨了下眼睛。
一世家,这个姓氏她听过的,在那个咒灵的梦境里,那个叫枝樱的女孩子好像就是姓一世。
那么也难怪那个叫枝樱的女孩子跟五条悟从小就认识吧……说不定还是青梅竹马什么的,虽然悟一直说自己不记得。
“五六年前,一世家的家主企图一家独大,吸引了千百个咒灵血洗东京,那一夜东京城血流成河,横尸遍野。”
铃摇怔了一下,“怎么可能?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东京现在怎么会这么宁静?”
“因为失败了。”夏油杰说,“具体的细节已经没有人知道了,见证过这件事的人都已经在当时离世了,仅有的记录和证据被咒术界高层保管着,是禁止翻阅的绝密档案。”
“但是,这个湖作为一个警告,每个成为咒术师的人自入学起都会被反复告诫,要心怀正义,要保护非咒术师,不要重蹈覆辙重现这样的灾难。”
铃摇眼皮跳了一下,不解道:“那你为什么要杀害非咒术师?”
“我曾经跟你讲过的吧?诅咒的根源是人类的负面情绪,如果没有了人类,也就没有了诅咒。”
他仰头迎着水,雨珠一串一串如同银链,从他的面前落下,“我想要那样的世界。
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感觉不到他的疯狂,反而是一种冷静,近乎释怀的冷静。
“我不认同。”她说。
“我知道你不会认同,正是因为没有人认同,所以我没有打算跟任何人解释。”他微笑着,雨幕里依然柔和,“所有人都会觉得,杀光普通人,太不现实。可是你看,几年前不是就有人差点能够做到吗?”
他指了指面前的湖泊。
这个湖泊很大,铃摇上次来过,一眼过去几乎望不到尽头,仿佛将世界劈开的断堑,将生与死分裂成了两端,只是看过去都会觉得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夏油杰笑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世家的诅咒师改变了攻击,砸出这个湖泊的咒力原本是要攻击城市的,如果没有改变攻击方向,东京已经是一座废墟了吧?”
“我的不认同不是觉得杀光普通人不现实,我知道如果夏油想那么做的话,也许真的可以做到。”
夏油杰一怔,而后轻笑了一下,“有了这个构想以后,你倒是第一个说我能够做到的人。”
“但是,我依然不认同。”铃摇觉得肚子很痛,腿也酸软无力,可她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我不认为杀光普通人类就能斩断诅咒的根源。”
夏油杰对她的说法有了一点兴趣,“为什么?”
铃摇揉了揉肚子,有些酸痛。
她仍然平静地回答着夏油杰,坚定而冷静,“因为矛盾是普遍存在的,是永远都解决不完的,旧的矛盾消失又会转化成下一个新的矛盾,正是因为有永远都解决不完的矛盾,事物才会不断向前发展,可以说,矛盾的存在是驱使世界发展的动力。”
夏油杰一怔,而后失笑道:“为什么你会说出这么哲学的话?”
“背诵的。”铃摇诚实回答他,“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矛盾论。起初背起来很痛苦,因为很绕口,但是后来黄金爷爷给我讲了很多,我也逐渐理解了。”
“就好比,人类最初的需求跟普通动物一样,只是吃饱和生存,但是原始的猎食方式已经逐渐不能满足人类的需求,于是学会了种植和使用工具,在解决了吃不饱之后,又有了其他的生存需求,时至今日,人类有了手机、电视,出远门可以坐车,交流可以打电话,物质生活已经是远古时代不可比拟的高度发达状态,于是又滋生了战争、人口贩卖、信息泄露等新的问题。”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感觉腰腹愈发酸软无力,“所以,你以为杀光了普通人是终点,其实不过是另一番世界的起点。也许会短暂地呈现出如你所愿的局面,或许在你有生之年都能看到你梦想的画面,但是这样的状态不会持续到永远,你所期待的和平,只是一条歧路。”
雨水无情地砸落,在湖面上荡起圈圈层层的水窝,寂静的山野里,这样的雨声喧嚣而冷漠。
好一会儿,夏油杰的喉咙间才发出声音,“歧路?你怎么就确定,这是歧路,而不是正路?”
“因为这个世界不是由英雄选择的,而是世界选择了英雄,是因为世界需要英雄才有了英雄。”
铃摇忍着腰腹越来越明显的酸胀,尤其是冷风吹过的时候,那样的感觉更让她感到无力。
“世界不是由刻在界碑上的伟人造就的,相反,而是这个世界上千百万普通的、最平庸的、毫不起眼的人类造就的。不是你想改变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会被你改变,纵观世界各国历史,不乏主张改革变革的人,有人成功,有人失败,失败的原因各有不同,但成功的原因都离不开顺应了时代的潮流。”
“所以,夏油,你想做的事,一定会失败。”
最后的定论,像是锤子敲在了夏油杰的神经上。
他眼皮跳了跳,许久后,才在冰冷的风雨里听到他说,“这也是你背诵的?”
铃摇很实诚地点了头,“嗯,是马克思主义英雄史观。”
想了想,补充道:“还有我自己的理解。”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产生了杀光普通人的想法,我始终认为,这个世界上无辜的人是大多数。”
这一次,没有等到夏油杰的回答。
因为漆黑的天际忽然被照亮,如同流星划过,摇曳着刺目的光线,恍然划过视野。
伴随而来的,还有身后那一片树林轰然倒塌的巨响。
世界好像被人从外面打碎,带着不可忽视的、无法逃离的耀眼目光,强硬的闯入你的世界,不容拒绝,也不容逃离。
夏油杰的脸在漫天光芒里惊讶不已,他抬头看着整夜整夜的星光闪烁,“这不是你的流萤吗?怎么会突然这么多,是你突然施展了术式?”
“……”
没有听到铃摇的回答。
夏油杰低头看向旁边的铃摇,只见对方的脸在漫天如同银河坠落的流萤烂漫里已经呆愣住了,像是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有凝望着那漫天流萤。
雨水不断坠落,无数萤火穿梭在雨幕里,世界翻涌成浪,卷着黑夜的空气渲染成了比银河还要明亮的颜色。
高空落下的雨水被照亮,漫天坠下,如同千万条发光的银丝。
而后,那片已经轰然倒塌的森林里,被劈开的一条道路里,有人迎着雨幕一步一步向他们这里走过来。
漫天银白的流萤围绕在他的身边,如同一条银河,连接着两端,一端在那头,一端在这头。
不断跳跃的光点洒落在他的发上、肩膀上,他的发梢在雨幕里被风吹乱,拂过额头,露出一双冰川一样摄人心魄的蓝眸。
细细密密的雨丝在他身后划过,流萤银河里,化作千万道闪烁的银链,将灰黑的雨幕分割成片。
他高大的身形在光芒的中央,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铃摇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流萤,仿佛要把她的世界都照亮。
那一刻,如同万千星光皆坠落。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曾对她说过,我讨厌别人在我面前哭。
于是她总是克制自己流泪。
可是这一刻,她好像再也无法忍受,跑出了夏油杰的咒灵挡雨的范围,朝着那个向她走来的人奔跑过去。
雨水兜头砸在脸上,冷得发颤,可是没有哪一刻如此强烈地想要快一点跑到他的身边,没有哪一刻如此强烈。
腿酸软无力,快要到他身边的时候差点摔倒。
五条悟把她扶住,开口还没说话,怀中忽然被人扑过来紧紧抱住。
怀中是柔软的一团,还带着颤抖,而后,他听到小姑娘瞬间哭泣成声,委屈得像是被抛下了一样,“你怎么才来啊……你怎么才找到我啊……”
第109章
雨声沉重连绵, 在湖面上砸下无数沉闷清脆的音节。
已经入夜的山野里,冷得连空气都像是稀薄了几分。
明亮如焰的漫天流萤里,照亮着五条悟的脸。
他怔愣地看着怀里扑得满怀的铃摇, 带着奔跑过来的冲劲,结结实实地撞进怀里, 环住他的腰将他抱住,像是执拗的小动物护住自己的守护神一样。
还有那哽咽抽泣出声的问着他怎么才来,话一开口, 哭声像是绷不住缺口, 在空旷宁静的山野里越哭越伤心。
像是幼儿园门口等了一个晚上,好不容易等到家长来接的小孩, 哭得伤心又难过。
五条悟几乎从来没有见过铃摇哭成这样,以往她哭的样子跟她说话的声音一样,安安静静的掉着眼泪。
他的手覆盖上她的背,轻轻拍着, 声音不由放轻,“别哭了,我这不是来了吗?”
小姑娘仍然死死抱着他,一点要松手的迹象都没有, 闷在他的怀里掉眼泪。
五条悟半蹲了下来,方便跟她说话。
揉了揉她的脑袋,“我们回去再说吧?这里还下着雨,会感冒。”
铃摇吸着鼻子, 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说话也哽着抽噎,“我、我都已经,已经淋了一天的雨了, 不、不差这一会儿。”
“?”五条悟反手就去摸她的额头,被风雨吹得冰凉。
感觉到他手掌心的热度,那种安心的感觉回到了身边,铃摇不由继续说:“我、我还没吃饭。”
她抽噎着,说话都不顺畅,还倔强地伸出两根手指,“两、两天都没好好吃饭。”
像是受了委屈后跟家长告状诉苦的小朋友,原本不觉得多难难忍的事,越说越觉得每一件都伤心。
她掉着眼泪,眼睫湿漉漉的,“我肚子痛,我还跑了很多路。”
然后又想起来马上要开学了,原本应该在高专宿舍里补作业,现在开学时间越来越近,她却有两天时间没有写作业了。
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又哭了出来,“我、我作业都没有写完呜呜呜……”
她揪着五条悟的衣服,再次埋进他的怀抱里大声哭起来。
“怎么还惦记着作业?回去之后我帮你写,行不行?”
五条悟拍着她的背,还打算说什么,忽然,视线看到铃摇裙子的后摆是一抹红色的血迹。
“——?”
他猛地把铃摇扯到身后,一步迈到夏油杰面前,气势汹汹就差揪着夏油杰的衣领了:“杰!你给我解释一下铃摇为什么会受伤啊!”
夏油杰看着忽然生气的好友,很茫然:“铃摇受伤?”
五条悟直接把铃摇扯到了面前,裙子背面的那一团红色露在视野里,“那你说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
“……”
“那个,……,悟。”夏油杰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五条悟也几乎同时意识到了什么,及时打住:“你等等……把你那个咒灵拿来用一下。”
夏油杰重新召唤了一个咒灵,“换这个吧,这个飞得快一点。”
铃摇突然被抱了起来,她茫然地扶着五条悟的肩膀,不解道:“我受伤了吗?”
五条悟眉心跳了跳,“你自己不知道吗?”
铃摇更茫然:“我不知道啊,我应该没有受伤吧。”
“……”
五条悟盯着铃摇,好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
终于,他认输地一撇头,“杰,你来解释一下。”
夏油杰也坐在了咒灵上,开始往市区出发。
他在一旁轻咳了一声,看着五条悟一脸不知道怎么说的表情,其实他也好不到哪去,“铃摇,你们学校有上生理课吗?”
铃摇眨了下眼睛,刚刚哭过的眼还湿漉漉的,“有上过。”
“那你知道,就是,嗯,女孩子每个月都会出现的那个,你知道吧?”夏油杰觉得自己的表述很艰难,第一次在异性面前谈论生理期的问题,还是在这样的环境下。
话说,五条悟追到这个地方来,应该是知道自己叛逃的事吧。
结果反而变成气氛奇怪的教小女孩生理期的问题……
“……”
短暂的一秒沉默后,铃摇猛然反应过来。
“所、所以,我我我现在是,是那个情况吗?”
她脸色瞬间变白,连忙挣扎着要从五条悟怀里钻出来。
但是又被五条悟摁了回去,环着她的手臂紧紧抱着她,五条悟说道:“你跑什么?”
巨大的羞耻心刺激着还没平复下来的情绪,眼看着眼泪又要往下掉,铃摇好不容易才憋回去了,“我、我要自己回去。”
五条悟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你回哪?”
“回高专……呜呜我要回高专找硝子姐姐。”铃摇瑟缩着腿,想尽量离五条悟远一点,被他察觉以后,反而被他抱紧了一些,她更觉得羞耻,“我要去五月家,我要去找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