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娴看着路边花灯,颇为怀念。
曲蓉则一下把车窗紧紧合着,生怕谁看了宋娴一眼,就要把她抢去。
“坐里边点!”
“娘……”
瞧着宋娴不以为意的样子,曲蓉用力拍她的手背。
“你别忘了!你小时出门看灯,差点被拍花子拐了去!”
拍花子?
宋娴手指绕着垂到腰间的发尾,那位仙君大人要是知道她娘是这么想,说不定会生气哦。
以前宋娴在知道自己穿到了书里的时候,有好长一段时间难以接受现状。
看什么都觉得假,别人说什么都像与她无关。
为了让这总是闷闷不乐的女儿开心,曲蓉宋一帆便带着她出门看花灯。
甚至连时常待在家中后院里的祖母也跟着一起出来了。
见着与平时不同的景致,宋娴郁闷的心情终于松快,走着走着便如撒了欢的野马。
修真界的花灯会与凡界不同,那些灯一个个都赋了形,兔子灯便如真兔子一般,在街巷上奔来窜去,引得小童去追。
凤凰、孔雀一类的花灯,则栖在树上,摆弄着长长的火焰尾羽,火星落在枝叶上,却没有烧灼脆嫩的枝叶,而是如流水一般,又缓缓流回那璀璨的华灯之上。
一旁的河中次第开满了流水的莲花浮灯,照得地上堪比天上银河。
龙啸声起,半空中一尾巨大的金色龙灯甩着长尾横亘而过,一如洪荒神兽再现。
宋娴前世今生也未见过这般奇景,她忍不住抬手抚着一旁游动的小金鱼灯笼,那小金鱼明明是盏灯,可居然在宋娴碰它的时候滋了她一脸水。
众人笑起来,倒不是觉得宋娴狼狈,而是觉得这小小年纪便容色惊人的女娃娃愣愣看着小金鱼的模样实在可怜可爱。
“买一个吧?”
宋一帆给钱,替宋娴取来了那盏小金鱼灯。
宋娴提着灯柄,看着那上下浮动的小金鱼,小声道。
“敢滋我,吃了你哦。”
小金鱼灯“咻咻”两声,将鱼尾巴摔到了宋娴脸上,随即往前窜去。
宋娴心想,她其实已经是个大人了,犯不着和一条鱼计较。
犯不着。
犯……
“啪”!小金鱼又滋了宋娴一脸水。
宋娴笑着抬手把脸蛋擦干净,随即往前迈了一步。
“你给我站住嗷嗷——”
宋娴彻底破防,和花灯会上的小孩们一同追着华灯陷入了人流里。
宋一帆和曲蓉笑眯眯地跟在宋娴身后,还抽空买了两碗馄饨。
宋娴与其他孩童一起,在一旁的朱桥上玩耍,宋娴几次要把小金鱼放到河里,小金鱼立刻凌空一跃,甩着小尾巴和宋娴战成一团,也是十分顽劣。
宋一帆和曲蓉一开始还是笑着,可宋娴追着小金鱼下了桥后,竟在那璀璨华光下瞬间失了踪影。
两人急急奔到桥上,却依然不见宋娴。
是界阵?还是谁下了暗手?
宋一帆和曲蓉如何着急,宋娴是不知道的。
她下了桥,向前一扑便抓住了小鱼的尾巴。
可眨眼间,宋娴就抱着小鱼站在了一片浩瀚的芦苇荡中。
皎白的月光下,大片大片的芦苇铺满了宋娴目之所及之处。
夜风徐徐,吹起了细密的芦花,成片的芦苇随风荡漾,如碧波万顷,这是一片银白的海。
在那海中央,有点点丝竹之声。
宋娴回头看着身后,身后也是一望无际的芦苇。
前后无路,宋娴只能提着那盏小小的金鱼灯循着发出声响的地方前行。
越靠得近,宋娴越听得清那丝竹哼唱。
前世今生总有相似的地方,有些唱段话本,在此界也有。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
【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
“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①”
宋娴听到此处开口合道,耳边丝竹之声一停,疾风骤起,宋娴身前那丰厚的芦苇被突来疾风荡平,清出一条道来。
宋娴望着前路,颇有些踌躇。
金鱼灯倒是没有害怕的情绪,摆动着鱼尾,试图把小主人往前拉去。
宋娴想了想,要是遇到什么鬼怪,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她也不知道怎么逃。
这么一思量,宋娴的心就定了,她沿着路慢悠悠地往前走,初出芦苇的那一刻,便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倚坐在一树雪下的红衣少年。
那个少年大约十三四岁,他侧着身,姿态悠闲靠在树下,细致修长的手指彷如玉雕,轻轻搭在膝上,指尖勾着一串晶莹剔透的佛珠。
那悠长缠绵的曲调再起,正轻声吟唱:【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少年伴着乐声缓缓侧过头来,在这皎洁的月光下,露出一张极细致,极俊俏的无俦面容。他的发色极黑,眉间一点朱砂痣,那双眼角微扬的桃花目看人时神光潋滟,竟是连月华也比了下去。
一瞬间,让人恍如见了九天之上,仙宫太子。
风吹得周围景物簌簌作响,宋娴才将视线从那少年身上移开,看清了那一树堆积的不是雪,而是重重梨花。
皮影戏仍在演着,鼓乐之声悠然。
宋娴若不是看到那少年脚下如红梅开落的血迹,还真要当自己误闯了他人休憩之所。
“哎呀,天黑夜险,天上竟落下了一位小观音?还是……想来听曲的小小蝴蝶?”
少年声音如弦歌动人,他笑了一声,便有一滴血珠自腰间滑落,汇入地上那浓稠的红血里。
作者有话要说: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黄梅戏《梁山伯与祝英台》唱段
-
喜欢请收藏摁个爪爪叭~
第6章 再见
宋娴本能地觉得这个人很危险。
本着有危险就要跑,宋娴目不斜视地转身就走,坚决不与对方对视。
她决定走得远一点,走不远就猫在芦苇中,怎么也好过和这个人待在一起。
“别走啊,小妹妹。”少年的声音突然在宋娴耳边响起。
宋娴抱着小金鱼的手微微一缩,人就到了少年面前。
那仿佛仙人般的少年态度倒是十分亲和地拉住宋娴,一点滚烫的血珠落在了宋娴的手背。
“不留下来和哥哥一起看皮影戏吗?我看你也很爱看啊。”
这人话说得有点像“带你看金鱼”的金鱼佬。
宋娴挣开了少年的手,再次抱紧了怀里的小金鱼。
“还好,一般,不看也行。我要回家了。”
少年嘴角含笑,一副“请便”的姿态。
但宋娴却连脚尖都动不了。
……好吧。
宋娴仰起头,看着不远处的皮影戏。
“我不看这个,要看三英战吕布那种。”
少年一时怔愣,宋娴以为他变不出来,又说道。
“实在不行,舞龙舞凤也好。”
反正只要热闹的就行。
大晚上的和这个浑身是血的少年在一起,还看梁祝这样结局凄凄惨惨的,她觉得自己在看鬼故事。
“好啊,就看三英战吕布。”
少年笑了起来,手指一点,那皮影便瞬间重新揉捏,融合,化作了崭新的模样。
铿锵激昂的鼓乐之声响起,宋娴还就真的认真看了起来,小脑袋和着乐声一点一点。
少年也是个爱玩的,这个也能跟着唱一段。
宋娴想,他把自己留在这,也许真的就是想找人和他一起看皮影戏吧。
……才怪。
宋娴想不明白,不过很快就有人给她解惑了。
“皮影戏好看吗?”
宋娴视线一下拔高,就这么被人抱在了怀里。
宋娴回头一看,笑盈盈地抬手抱住身后来人的脖子。
“奶奶!”
宋娴看着祖母不苟言笑地点点头,那双总是像蒙了一层雾的眼睛便转向了那个红衣少年。
“仙君。”
宋娴很惊讶,不是因为祖母嘴里的称呼,而是因为祖母居然……对着那个红衣少年躬身行礼。
这个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那为什么会受了伤,还在这看皮影戏?
“宋前辈。”
那被称为仙君的少年单手支着下颚,抬手将那皮影戏停了。
这片芦苇荡上空隐隐出现细密的裂缝,雷声阵阵,就像有人正用锤子一点一点敲开这天穹。
“还请你助我。”少年弯起唇角。
宋娴下意识地攥紧了祖母的衣领,祖母宋如雪却抬手捂住了宋娴的眼睛。
“好。”
宋娴听得祖母这样说,下一刻她便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宋娴已经在家里的小床上,她坐起身,嗒嗒跑到外间,就看到了正坐在小几旁喝茶的祖母,还有一口箱子。
“奶奶!”
宋娴一下扑到祖母的膝上,一边笑盈盈地叫人,一边打量着祖母。
“我没有受伤。”
祖母抬手摸摸宋娴的小脑袋,说道。
“昨夜那界阵原是他受了伤,为了暂避外敌才设下的。另外嘛,特意来到这,则是想找我搭把手。”
祖母微微转动着手腕,像是有些劳累。
“他猜到我大约不会想掺和,就把你带了进去。”
宋娴这下明白了,那个仙君是把她拿来要挟祖母了。
“真是个坏老头。”宋娴不客气地说。
祖母却笑起来,抬手点着宋娴的额头。
“虽然大多上了年纪的修行者外貌与年轻人无异,不过他今年确实只有十三岁。”
祖母抱着宋娴,抬头看着门外,似是远望似是回忆。
“想让他死的人很多,想让他活下来的人也很多。”
“他啊……是邪,是坏种,是被束在凡躯里的魔神。”
“可他亦是人,是正,是逆境菩萨。”
宋娴没能听明白,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其上有一点干涸的血迹,红如朱砂。
是那个仙君昨天落下的。
“奶奶,那个是什么?”宋娴指着一旁的箱子。
祖母打开了箱子,让宋娴来看。
“仙君给你的赔礼。”
宋娴低头看去,里边放着各色剪好的皮影。
“仙君叫什么名字?”
宋娴拿起一张皮影,那皮影竟随了宋娴心意,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宋娴登时心情指数·升。
“谢夷。”祖母道。
半空中的皮影蓦地落回了箱子,宋娴在祖母的注视下,又重新捡起了皮影,低头玩起来。
起初听到仙君时,宋娴还不知道那是谁。
毕竟这修真界中,受了封号的仙君尊者细数也有数十人。
但谢夷只有一个。
书中的设定里,谢夷的父母曾请北落星涯的师相为还在腹中的谢夷卜卦,当时卜算出来的结果是,谢夷受天运临世,乃是上界一麒麟子托生,以镇魔渊。
现今最令修真界头疼者,那蠢蠢欲动的魔渊。
过去虽有仙人下凡盖下界印,但斗转星移,数万年过去,那界印也渐渐松动,若是有一日界印崩塌,魔入人间则天地倾覆。
众人便想,老天爷果然没有做得太绝,送了能力挽狂澜的人到来。
因此,谢夷一出生就受了仙君封号,他果然道体旷世,灵根超绝,一日修行抵他人千日之功。
可这时又有净尘佛国首座尊者言,他于生死间得见大愿地藏王菩萨,菩萨言道“那麒麟子乃是地狱出逃之恶鬼”。
佛修神神叨叨古来有之,道修却不必听佛修的。
一边要杀,一边供着,一边有人疑心生暗鬼,一边有人视他为救赎。
最终谢夷自愿去佛国一见佛首座,让他一观自己到底是恶鬼临世还是仙人下凡。
再之后是什么呢?
宋娴记得书里还没写,然后就一转变成了女主视角,女主重花与这位仙君一见,就爱上了对方。
但至于女主爱上之后又是怎么个路线,宋娴不是没能看完书嘛,不知道啊。
总之,那是属于女主的故事,与宋娴无关。
只是在与谢夷见过一面之后,每年宋娴和祖母都会收到谢夷送来的礼物。
给祖母的大多是养身的丹药,给宋娴的则是吃的喝的玩的,还有贺她又长一岁的贺词。
这些礼物显然很合人心意,宋娴起初不敢用,但祖母则让宋娴随意。
“毕竟我和你都算救了他一命。”
宋娴嘴里塞着据说从弥生海捞来的大螃蟹,心中不由感叹:妙啊。
宋娴也曾追问祖母那天夜里到底追击谢夷的是谁,祖母只说。
【说了你也不知道。总之谢夷已经长成,现在只有他杀别人的份。】
哦。宋娴点点头,果然是男主,别人还在修行,他已经所向披靡了。
等宋娴十四岁时,全家一起去了雪砚松山,沈千澜一家居住的地方。
那是一座大城,传承千年的修仙世家零零总总共有上千家,而沈千澜一家在此地也是翘楚。
因此宋娴享受了最高规格的接待,各色礼物,珍贵的明珠宝玉流水一般呈上。
宋娴却没有多看一眼。
倒不是宋娴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对物质毫不动心了。而是这次来雪砚松山,是为了让她和沈千澜一道去琥珀光。
去了就是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