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江涵在落花云台,在自己家中,也时常被人说是木讷,但如今,他不想再木讷下去。
纵然不成,他也想将自己的真心剖开,让人看看。
“宋娴师妹。”
容江涵此话一出,宋娴颇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容江涵。
自从宋娴在落花云台逃课逃得让容江涵失望之后,容江涵就不曾再唤她“宋娴师妹”。
如今再次叫起来,让宋娴仿佛再次见到了初入落花云台时,那面上还带着春风般笑意的容江涵。
“宋娴师妹,虽然你已与仙君定亲,但我仍想与你说……”
容江涵深吸一口气,他攥着拳头,耳根像是被烧热的杯盏烫过一般,红得快透了。
“我喜欢你。”
“自你踏上落花云台,在那入门试中,坐在石上休憩时,我便对你上了心。”
“在落花云台这些年,我知晓你大约喜欢上符咒,界阵一类的课,却对于道经释义没有兴趣。喜欢在食堂和飞泉百道散步打坐,喜欢钓鱼赏花……这些我都记得。”
“我起初那样鞭策你,嘴上说是担忧你若无一技傍身,在宗门难以结业,但更多的却是私心。我怕你无心长生道,留恋红尘,不肯修行。若是,若是千年之后我还活着,而你已入了轮回,我光是想就有些后怕。”
“我想见你,想一直看着你,百年,千年,只要我还活着……”
容江涵说完之后,连脸都红得像煮红的虾。
“可惜我与宋娴师妹同门几年,却只知表面,不知宋娴师妹身怀绝技,更有大智慧,你若当我只喜欢你的脸,是个十分肤浅的人也是应当的。”
“我不求宋娴师妹喜欢,只是,只是想告知师妹,我这一份心意。今后愿师妹与仙君……”
容江涵想说两句祝福的话,可不知怎的,他就是说不出来。
因为容江涵的真心话是“我觉得仙君不好,师妹还是放弃他,选我吧”。
但容江涵再傻,也知道这话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说,他便抿唇看着宋娴,无言地一拱手。
容江涵之前说的入门试之事,宋娴已记不得。
容江涵十分内敛,寡言,因此也难以知晓他的心思。
宋娴如今才明白,容江涵的提亲不是一时兴起,亦不是什么为了让她上进,连婚姻都能奉献的奋斗逼。
人之真情之所以动人,大约便在于这一往无前的孤勇吧。
宋娴见着容江涵拱手,便也缓缓低下头,在真珠不解的目光中,拱手还礼。
“容师兄之情,宋娴过往愚钝,未曾察觉。如今听来,容师兄真情切切,我纵然过去不知,现在知晓也要多谢容师兄喜爱。”
“多谢。”
长身玉立的男子,与如鹤般优雅美丽的女子在长街上相互拱手,此为道谢,此为拜别。
谢容江涵情真,拜容江涵缘逝。
如此之后再见,仍是同门,仍是患难与共的朋友。
宋娴直起身,带着真珠往客店走去。
一路上人群熙攘,但那女子的背影在容江涵眼中仍如一簇从天而降的天火,让容江涵为之着迷。
许还要再等等,等到容江涵真正心如止水,才能在宋娴面前不失态吧。
只是容江涵意外地要在香微庭住一夜,除了要与宋娴剖出真心,还要问一问……谢夷的真心。
一对已定亲的男女,由外人去问真心,实是一件可笑之事。
容江涵也知自己是嫉妒了。
非常难看,非常可笑,可他……还是想问。
容江涵抬头看着客店,不知今夜能不能找到机会与谢夷借一步说话?
容江涵能不能与谢夷说话,是之后的事,如今沈千澜是说不出话了。
沈千澜心知他与谢夷之间存着差距,但不成想如今他成了这副模样,谢夷却只有衣角碎了一块。
傍晚已过,明月自云海中缓缓浮起。
皎白的月光落在这片僻静无人的花瓣之上。
沈千澜坐在地上,身后足有十数米厚的石壁上有数十个被人一掌洞穿的巨大窟窿。
随着一声轻响,这块石壁再也无法抗下下一波攻击,直接在沈千澜身后倒塌,化为一地碎石。
沈千澜嘴角带血,胸腹,后背,这些要害之处均受到了攻击。琥珀光精致华美的衣裳染上了片片朱红,若这伤势再重一些,沈千澜会死。
可如今沈千澜却未死。
谢夷收起手中长剑,仰头望着明月,面上带着一丝微笑。
“要回去寻阿云用饭了。”
沈千澜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手中折扇亦碎了大半,他凄惨地笑起来。
“为何不杀了我?”
“当然不,若是我动手时,阿云正好过来看见,岂不称了你的意?”
谢夷唇角微微弯起,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
而且……
“我如今杀不杀你,已不重要。”
谢夷低头看了一眼沈千澜,仿佛在看什么注定逝去的东西。
“不过你若是做出什么找死的事,那便另说。我可不会在此时此刻,令阿云对我生出嫌隙。”
“哦?我若死了,阿云竟会对你生出嫌隙吗?看来仙君也不是那么重要。”沈千澜嗤笑。
“何必说这些话呢?”谢夷微挑眉,不曾落入沈千澜的圈套,“你与阿云一同长大,多少有些不同的情谊。我知晓,但也不会醋上,谁让我不曾与阿云一同长大呢?”
“可只要现在与未来,阿云都在我身边便足够了。”
谢夷将身上外套脱下,换了一身新衣,便随意一拱手。
“沈千澜,你是聪明人,我给了你一次机会,你没能杀了我,下一次就没有这样好运了。”
谢夷干脆离开,沈千澜则望着天上明月,突然向后倒去。
“‘给我机会’?不过是男子如动物一般想要宣誓主权做出的蠢事罢了,你蠢了一次,我亦蠢了一次。可你赢了,就算犯蠢亦无妨。”
沈千澜缓缓松开手中折扇,合上眼。
“哈,我真的差点就死了。‘不会醋上’?明明方才是真的要杀我。”
沈千澜回忆起谢夷直接拔剑就杀的攻势,那如疾风骤雨一般不曾让人有丝毫喘息的动作,他光是提起折扇要挡,便已十分困难。
琥珀光专精刀兵,咒术,沈千澜亦算是身经百战。
他将灵力灌注到折扇之上,待谢夷攻来时便立时全力攻击,可谁知却被谢夷挥袖,以乾坤借力,将沈千澜的攻击直接打了回去。
若不是沈千澜避得快,让那攻势落到石壁之上,被一击洞穿的便是他了。
沈千澜长叹一声,用计不成,武力难夺,他眼中沉郁翻滚,里边满是不甘的恨意。
他耳边听到呼呼风声,沈千澜下意识地抬手去感受风向,可是那风却在远处掠过,不曾造访沈千澜身侧。
一如宋娴。
作者有话要说: 容江涵是虽然不甘心,但保持了风度。
沈千澜是陷在过去出不来,但其实早就心知肚明。
第115章
宋娴才回到客店不久, 正想敲敲谢夷的房门,看他回来了没有,结果谢夷的房门就直接打开了。
谢夷换了一身衣裳, 他今日穿得颜色鲜艳,一身藏蓝的衣裳, 衣领, 袖子上用金线绣着梅花与游鱼, 胸膛那块则绣着仙鹤奔月,一头黑色的长发未曾束起, 只披在身后,不知是不是刚沐浴过, 瞧着竟比往日还年轻得多,就像一个刚成年的少年郎。
谢夷嘴里咬着一条藏蓝织金的发带,见着宋娴便将那发带扯下, 朝宋娴笑道。
“阿云可是要用饭?我这就好。”
一般男子仪容不整轻易不见人,但谢夷似乎没有这层顾虑。若不是宋娴知道谢夷大约不会刻意做出这番情态, 还以为谢夷是在勾引人。
谢夷动作利落地将头发高高绑起,发带的尾端垂落肩头后,便走出房门, 与宋娴往长廊上走去。
“阿狸, 你方才去哪了?可是去了后边的浴场沐浴?”宋娴随口问道。
“沐浴是在房中, 方才是去茬架。”谢夷将垂在脸颊上的发丝撩到耳后, 轻描淡写地说。
“……谁那么不怕死啊?”宋娴望着谢夷的神情, 只当他在开玩笑。
待下了楼去,就在秋香曲的白玉堂中见着了秦素,昊容,还有容江涵三人。
宋娴左顾右盼, 不见沈千澜的身影,念着发小的情谊,她打算吃了饭后便去找一找沈千澜。
可谁知她刚这样想,便见沈千澜自门外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身上的衣裳也换过,身上带着点水汽。
见着宋娴等人,沈千澜拿出手帕在唇角轻咳一声,便往前走来。
“好巧。”
宋娴打量着沈千澜,觉着他脸色确实比来香微庭前还要糟糕,像是有了内伤,却被强行压下。
“怜生,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听得宋娴问话,沈千澜嘴角弯起,笑容一如从前。
“没有……”
可沈千澜刚笑完,却见到站在宋娴身侧的谢夷,想到他那句“我无需伪装”,嘴角的微笑便微微僵硬了。
可若要让沈千澜说出点别的,他亦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宋娴担忧的眼神,继续说道。
“我刚从浴场回来,许是泡得有些头晕。”
趴在宋娴如意袋上的小真珠嗷嗷两声,频频点头。
浴场的水温确实太高呢,还有搓澡师傅给他搓澡的时候,差点没把他的龙鳞都刮下来,吓得真珠整个浴场嗷嗷叫着乱窜。
真珠对沈千澜露出同情的目光:一定是搓澡师傅把这位修士搓出内伤了。
搓澡师傅·谢夷隐隐想打个喷嚏,但又止住了。
不知谁在背后偷偷说他。
“既都碰上了,便一道用饭吧。”
秦素爽朗一笑,就让小二备了包厢。小二见着这些人个个芝兰玉树娇妍如花,便特意将那最好的,露台最大的包厢给了他们。
这样一群美人在外边吃饭,来往人客见了也会想来客店里溜达呀。
落花云台不讲究食不言,吃着饭也能聊得热闹,但大多是秦素问宋娴游历期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宋娴便挑着能说的说了,秦素边听边饮酒,又给宋娴斟酒,露台上点起成串的灯笼与芙蓉花灯,远远瞧来,这坐落在花瓣上的露台就如同天上仙宫一般,柔美曼妙。
而那更美的,则是坐在灯下的人。
陆续有人在附近停下,有的住在对面客店的,便举起酒杯一口吟尽,撒了玉珠让人弹奏那欢庆的乐曲来。
如此良辰,如此美景,如此美人,正该配上良曲助兴呀。
待得宋娴听得耳边丝竹声响起,便看到这芙蓉城中半空飞起烟火,在火树银花之中穿着艳丽的少年少女踩着凌空的丝带,扬起纤瘦的手臂,踢起裙角,在那高空之中合着乐声跳起舞来。
宋娴仰头喝了一杯酒,正笑着要让谢夷去看,转头时却看到谢夷,容江涵,沈千澜,三人面前的酒瓶子都空了。
……竟是在转眼间都对瓶吹了不成?
宋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轻声说道:“身上有伤的话,还是小心一些吧。”
昊容却笑了起来,拍手让小二再上二十坛酒来。
“没事!修士受了伤,酒喝得越多,伤好得越快!”
这显然是胡说八道,但秦素也不阻挠,若是血气行得太快,就一掌砍后颈,睡一觉就好了。
转眼那些酒坛子就都送了上来,周围露台瞬间沸腾起来。大多酒鬼就爱热闹,见着别人豪饮,自己的酒兴便更高了。
“喝!都喝!”
四周喧哗声起,宋娴便看着容江涵举起手中酒杯,对着谢夷一拱手,一口喝干了。
而谢夷也像是回礼一般,举起酒杯喝了。
沈千澜则冷笑一声,边咳边喝了下去。
宋娴不懂,男子似乎总是会突然有些与往日不同的地方,仿佛他们之间有某种密码,只有他们知晓。
宋娴便继续与秦素闲聊,便留心谢夷他们来,免得真的喝得当场吐了血,这场面就难看了。
可谁知谢夷三人居然只喝酒,不说话,那酒坛子一坛又一坛地被空着抬出去。
待到第十二坛时,昊容和酒坛子一起被抬了出去。
“喝不了就不要喝嘛。”
秦素摇摇头,像是知道昊容会不行,随即便站起身,跟在昊容身后出去。
“宋娴,那三个要是喝趴下了,千万别管,只自己回房就好,小二会收拾他们的。”
宋娴双手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芙蓉鸡汤,乖巧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
宋娴一边喝汤,一边给小真珠喂了一点桌上的葵花籽,便又看着长桌那一头的三名男子。
……唔,看起来就算把客栈的酒都喝光,也是不会醉的样子。
容江涵轻咳一声,像是被后上的酒辣了嗓子,他越喝酒,眼睛便越亮,他看着对面的谢夷忍不住问道。
“仙君,你是认真的吗?”
谢夷仰头干了那杯落着芙蓉花瓣的酒,给容江涵看了光光的杯底。
“自然是认真的。”
“你会做到最好吗?无论过去多久,永远都那样好吗?”
容江涵拿起酒坛,直接放了一坛子在谢夷面前。
谢夷接过坛子,人生中第一次这样失态地喝酒,他擦着溢出的酒液,将酒坛子重重压在桌上。
“真是废话。”
谢夷说完之后,便又提起两坛酒放在容江涵和沈千澜面前。
“喝完这坛,以后别出来了。”
容江涵脑中已有些模糊,可听到这话后却神思清明,重重摇头拒绝。
“我不!凭什么!我们还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