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仿佛不再是黑暗囚井中的它,它仿佛变成了溯世书,然后与那个纯白赤诚的灵魂相遇了。
它看到她曾经是怎样欢笑,怎样热爱,怎样依依不舍与世界告别,又是怎样获得新生,来到这个于她而言似乎太过残酷的世界。
从那段记忆中脱离时,它分不清自己是谁。
是溯世书,还是那个诞生于黑暗,从未见过光明的绝灵之井器灵?
它分不清,它只是看到井中那个已经不成人形的灵魂,就想如果能生出双手多好,那么它就可以抱抱她。
“鲤鲤——”
“我会保护你。”
“你在我在,你亡我亡。”
它叫着她的名字,心甘情愿地与她定下同生共死的契约。
——然后在清醒后气得捶胸顿足恨不得生啃了溯世书泄愤。
它被蛊惑了!
它绝对被蛊惑了!
无良溯世书不讲武德,趁它神志不清,来骗来偷袭,忽悠它这个小年轻绑定一个凡人小丫头片子,气死井了!
于是它闹,翻江倒海能怎么闹就怎么闹,结果,因为契约的缘故,所有它对游鲤鲤的恶意攻击,最后都反噬到了它自己身上,不仅如此——它自己也精分了。
精分的那个傻逼人格似乎以为自个儿就是溯世书,以为自己真的跟那个凡人女孩子有过一段灵魂相遇的奇遇,简直精神溯世书本书。
于是,一个它恨不得立马把游鲤鲤炼化了挫骨扬灰,另一个它却不惜损害自己也要拼命拦着。
就这么自己跟自己玩了几年的左右互搏之术,它终于成功了——成功把自己好端端一个井互搏出一个大窟窿。
而等它闹腾够了,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跟游鲤鲤绑定的时候,那股已经微弱到近乎于无的,属于溯世书的力量终于第一次开口。
“终于还是要走了呀……”
“我把我的孩子交给你。”
“你能代替我保护她吗?”
它看到那个女孩子微弱的生命之火中,映出一个黯淡苍老的灵魂,它勉力维持着自己,更勉力维持着女孩子的生命,可不管光芒多么黯淡,它都仍然坚持着不肯消散,也没有一丝造物之主应有的威严与体面,而是近乎请求地,请它代替它,保护那个平平无奇的一个凡人的灵魂。
它想,它不应该理解的,它不应该答应的。
它是禁锢葬送无数生灵的囚笼与坟场,它是连神明都遗弃的无能无用之物,从来没有生灵爱过它,它也不曾爱过任何生灵,从出生到消亡,它本应完全跟那种无聊玩意儿扯不上一丝关系才是。
但鬼使神差地,它答应了。
“好。”
“我会保护她。”
“我会陪伴她。”
“她在我在,她亡我亡。”
它轻声向那个古老又崇高的灵魂许诺。
于是它便看见,黯淡的、却闪着金色光辉的光点从女孩子身上一点点升起、湮灭、最后终于消失于人世间。
等到所有光点都湮灭了,那股一直阻挠它的力量也终于消失。
只剩下一片残破书页,静静漂浮于女孩子的丹田,然而那书页俨然已经没有了任何神器光华,看上去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破纸,宛如人死后的躯壳,树死后的枝干。
从此世间再无溯世书。
而它来不及感慨什么,因为伴随着光点的离去,那个已经许久没有任何动静、几乎看不出是生是死的女孩子,忽然有了骇人的变化。
先是一滴泪。
随着最后一个光点消散,女孩子那干涩的早已睁不开的眼睛流出了一滴泪。
她像是睡梦中被惊醒的婴儿,徒劳地哭嚎着,挣扎着,双手在虚空黑暗中挥舞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可是她什么都抓不住。
那个始终爱着她的存在,或许是世间最爱她的存在,已经彻底地、完完全全地离开了她。
然后她终于连挣扎挥舞哭嚎也做不到了。
她的头发变得雪白,她的双眼变成黑洞洞的窟窿,她的喉咙嘶哑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这辈子的生命是溯世书给予的,她的发,她的眼,她的鼻,她的耳……均是溯世书力量的化身。
因此当溯世书的力量彻底消散,她就白了头,瞎了眼,闻不到,听不见……
那一刻,绝灵之井仿佛才忽然理解了自己承诺的重量。
那一刻,它代替了已经离去的溯世书,将自己的力量化作她的力量,填补了她失去的,充当了她的发,她的眼,她的鼻,她的耳……
*
游鲤鲤失踪的第三十四年,也是由凌烟阁道尊首先挑起的仙魔之战的第四年,凌烟阁青玄道君在与魔修斗法时发生意外,随身携带的一件法宝不知何故突然爆炸。
青玄道君重伤,甚至差点因此丧命,而那件突然爆炸的法宝,连一片残骸都未找到。
于是人们纷纷传说,法宝爆炸是假,魔修使卑鄙手段偷袭才是真。青玄道君本人也未否认这种说法。因此此事便如此盖棺定论了,除了为魔修阴险狡诈的秉性再添一笔例证外,并未被多少人注意。
因此也无人知晓,在距离爆炸地点千里之外的凡人地界,一对在剑阁山下开茶摊的老夫妇,捡到一个满头白发,又傻又瞎的女孩子。
“为了让你恢复,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
一年后的今天,绝灵之井咬牙切齿地对着终于恢复神智的女孩子倾诉它一直以来的功劳苦劳。
虽然也没夸大就是了。
常年的囚禁生涯,加上溯世书的离去,对于游鲤鲤的生理和心理都是致命的击,她的身体无比虚弱,心理更是自我封闭,宛如困在茧中的小人。
身体好办,虽然它因此受损大半,但总算没让她继续又瞎又哑又聋下去,只是一时半会儿无法恢复完全,因此头发还白着,蒙眼布也遮着,但假以时日,总会好起来。
难的是心灵的愈合。
她封闭了自己,忘记了一切,躲在自己虚构的茧中,宁愿做一个世人口中的傻瓜,也不愿睁眼看看这个她曾经热爱的世界。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哀悼那个世界上最爱她的灵魂。
不知为何,绝灵之井有点儿酸。
不,是非常酸。
明明是它救了她,明明如今它才是她最亲密最可靠的存在,可是她却只记着那个已经离开的,而不愿睁眼看一看它。
它真的酸死了。
酸到终于等到她醒来,忍不住对她语气恶劣,更忍不住在发现她的记忆仍旧混乱,不记得溯世书,不记得进入绝灵之井之前的一切,甚至连前世的记忆也混乱虚假后,它没有拆穿,更没有告诉她那些真实的、被她遗忘的记忆。
毕竟,那些记忆里也没多少快乐。
它可不像溯世书那么没用。
以后有它,她会拥有更多更快乐的记忆,那么以往的那些,忘记也就忘记了,根本没必要想起。
不过,要创造快乐记忆,首要之急,就是提升实力,变强变强!
“你现在就是菜鸡中的菜鸡,而本大爷我,又因为你受损严重,所以现在你要做的就一件事——寻宝!”
“只要有灵气的,什么灵石灵草灵兽修士,我统统都要!”
“我恢复力量你才能变强,你变强才能回家。”
绝灵之井在游鲤鲤脑海里狂轰滥炸。
游鲤鲤摸摸几乎出现幻听的耳朵,十分怀疑。
“可你都说了,我就是菜鸡中的菜鸡,怎么把那什么灵石灵草灵兽丢到井里——咦不对,你刚刚是不是还说了什么不对劲的词?”
绝灵之井翻翻白眼(假如它有的话)。
“这就是破纸的用处了。”
游鲤鲤:?
而一提到破纸,另一个溯世书本书的戏精人格立马上线:
“鲤鲤,你不是喜欢写故事吗?那就用我写吧。”
“虽然只是残页,还是没记载任何内容的空页,但也有写下即为真实的作用哦。”
“不用用笔一字一字的写,我们心意相通,只要你在心里想象一下,我就能接收到啦。”
“你是魂,我是体,以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
绝灵之井(原人格):面无表情.jpg
为什么另一个它会这么肉麻恶心啊啊啊啊。
忍着肉麻恶心让戏精表演完,大爷井再度上线:
“呵,虽然话说的恶心了点但总体没错。”
“刚刚不是说过了,破纸有化实为虚的作用,虽然现在的你是菜鸡,只能用它蒙骗一下普通人,有灵力的修士,甚至是稍微精明点的人,一察觉不对立马就会挣脱破纸塑造的幻境。”
“但是——如果把破纸塑造的幻境放在绝灵之井里呢?”
“可不要忘了本大爷本来是干什么的。”
绝灵之井,专困神仙,管杀又管埋,困个普通修士还不是易如反掌?
“当然……因为救你损耗了太多,再加上那个洞,如今本大爷的神通受损了那么……亿点点,因此只能困住比你强一点点的人,但只要吸收炼化的灵物够多,总有一天,哪怕是真正的神仙,也是你一个念头,就能让他困死在井里!”
游鲤鲤:……
她懂了,她彻底懂了。
“所以,从今以后,我要走上坑蒙拐骗之路?”
绝灵之井严肃抗议:“恢复实力的事,怎么能叫坑蒙拐骗!”
好吧。
游鲤鲤举手投降。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或者说你们?”
绝灵之井(原人格):“什么怎么称呼,本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叫绝灵之井!”
游鲤鲤:“太长了——好了决定了,以后你就叫小绝。”
“喂——”绝灵之井,哦不,小绝的抗议还没说出口,溯世书本书人格上线,“名字?人类好像叫我一页仙缘。”
古有溯世书,偶有残页散落人世间,得之者得仙缘,因此溯世书残页又被人称为一页仙缘。
小绝暴怒:“狗屁一页仙缘,你叫绝灵之井,呸,我叫绝灵之井!”
游鲤鲤:……
“决定了,就叫小缘吧!”
总觉得,叫起这个名字时,有种落泪的冲动。
仿佛她真的曾与什么有过不解之缘。
第54章 054
老李觉得,自己最近大概是酒喝多了,脑子总是糊里糊涂的。
首先是最近每日供奉给各峰的灵果灵茶,他看来看去总觉得数目好像有点不对,好像比原先记忆的少了些?还是多了些?他也不清楚,这些东西本来数目就大,他也从来没仔细数过,就是凭经验觉得好像不太对劲。
可哪里不太对劲儿,呃,酒劲儿上头,实在想不出来,算了算了,反正也没人追究。
然后是昨儿个,灵粹峰弟子捉了几头灵兽,送到厨房,让他拾掇干净蒸煮炒炖,他赶紧放下酒壶,把灵兽一栓,转身拿刀去。
拿了刀,一回来,怎么数怎么觉得灵兽少了一头?
可他拿刀也就一转眼的工夫,谁能那么大本领这么一会儿工夫神不知鬼不觉偷走一头灵兽?
再说,要真有那本事,还用得着偷?
——一定是他自个儿记错了。
最后就是刚刚。
前儿剑阁弟子从魔修手下救下几位汐音门仙子,汐音门知恩图报,转手送了剑阁一堆礼物,其中便有顶顶漂亮的青鸾鸟十只,这鸟漂亮是漂亮,可剑阁是个剑修门派,门中弟子个个都是练剑的人才,养鸟的,那真是一个都没有。
于是,左想右想,便把这些鸟放到了厨房后院,让有养殖经验的专业人才干专业的事儿——指厨房经常养着一些随时准备宰杀的活禽活畜。
青鸾是正儿八经的仙家灵兽,据说还有一丝上古仙兽血脉,跟平常进锅的那些禽兽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因此,“养殖经验”最丰富的老李接了这活儿后,一点不敢怠慢,把鸟放在了后院最宽敞空气最好的地儿,精心扎了个小围栏,放了几捆据说灵鸟都爱吃的仙草,再反反复复数了三遍,没错,十只,一只不少,整整十只。
做完这些,老李就心急火燎地喝酒去了。
喝完酒睡意上涌,一觉睡到太阳下山,他才慢腾腾爬起来,一边去厨房干活,一边路过后院,准备再看看那些金贵的鸟儿。
结果这一看就不得了了。
他的青鸾鸟儿呢?
他那整整齐齐恰恰好好的十只青鸾鸟儿呢?
连根毛都不见了!
他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几乎以为自己酒没醒。
可不管他怎么揉,眼前都是空荡荡的,连根鸟毛都不见。
这次他很肯定,绝对不是自个儿酒喝多了脑子糊涂,果真有小偷胆子大到偷到剑阁头上来了!
厨房众人很快被老李叫来,然后那个唯一的掌火修士也被请来了,当着众人,老李捶胸顿足一顿哭诉,当然不是说自己喝酒误事没看好青鸾,而是着重强调那小偷多么阴险狡诈手段通天,朗朗明日昭昭青天,竟敢不把剑阁放在眼里,在剑阁的头顶上拔(鸟)毛,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请仙人一定出手把小偷揪出来,严惩!
厨房众听了,知道老李平日习性的自然知道怎么回事儿,但当然也不会戳破,也跟着一起讨伐小偷。
就连那个最近刚恢复神智的小傻子也跟着义愤填膺:
“就是就是,太可恶了!一定要抓住它!”
但掌火修士站在老李给青鸾扎的小围栏跟前,左看看右看看,随即直接挥挥手,让人群闭嘴。
又指着老李道:“你当养鸡呢,这么矮个围栏,别说青鸾了,但凡是个能飞的鸟,翅膀一扑棱也就飞出去了,你就不会给它们脚底栓根绳儿?”
老李:……
那把鸟交给他的人也没说这鸟会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