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之下,便很容易发现,这事儿有多诡异。
要说那妖女真的十恶不赦——到底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才能同时惹到几乎整个嫏嬛仙界所有势力?
而且,事实上,能让各大势力如此团结的,除了大道和正义,更多时候,其实是——
利益。
只是这话,几人都不想说,不敢说。
“算了,想那么多做什么。”逍遥派大师兄又灌了一口酒。
“反正长辈们让咱们守,咱就守呗,再说了,又不一定真朝这儿来——来?”
大师兄喉咙里最后一个字变了调。
前方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很不起眼的一点,在茫茫大地上,仿佛一粒灰不溜秋的灰尘,被风裹挟着往前走着,野蛮生长的杂草几乎将其淹没。
可所有人都看到,其是突然出现的。
所有人也都看到,那是个女人。
他们面面相觑,一时谁也没有动。
然后就看着那粒灰尘越来越近。
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五十米……
还不够近,但对于修仙之人来说,已经足够看清来人,身形,年龄,五官。
全都一清二楚。
是个看上去才十五六岁的女孩子。
小脸,大眼,鼻头挺翘,皮肤雪白,是个标准的小美人。
虽然算不得顶尖美人,但也可进嫏嬛仙界百美榜了——朱与玄下意识如此想到。
然后下一刻就意识到了什么。
他看向女孩子五官以外的部分。
于是他看到了,她的疲惫,还有她的风尘仆仆。
她一手撑在膝盖上,一手捂着胸口,秀气的眉蹙起,很显然正在承受着什么痛苦。
更重要的一点——她是凡人,周身完全没有灵力运行的痕迹。
可她却突然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逍遥派大师兄站了起来。
“游鲤鲤?”他眯瞪着半醉不醉的双眼,叫道。
朱与玄一时间怀疑这家伙是游鲤鲤派来的卧底。
果然,在逍遥派大师兄站起身的瞬间,女孩子脸上露出警觉的表情,然后下一刻,倏然消失在他们眼前,整个过程依旧没有一丝灵力波动。
“欸,走了?”逍遥派大师兄摸摸后脑勺,“那咱们也走?啊,我想回家喝酒。”
“走你个头啊!”朱与玄郁闷吐槽,“我可不想被我爹揍!”
靠谱的宁公子立刻指挥几人:“先给师门发消息,然后分开找,以她的状态,应该跑不了多远!”
*
几人都是各大门派世家的精英,虽然开始态度看似很不端正,但一旦认真起来,哪怕一只蚊子,也难逃他们的搜捕。
所以,朱与玄很快就第二次与女孩相遇,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每一次,女孩一发现他们就立刻消失,但是每一次,她的神情都显得更疲惫,于是朱与玄知道,她快撑不住了。
在出发前,朱与玄的父亲就曾吩咐过,对方是凡人,但很可能会使用某种空间转移的秘法,距离未知、间隔时间未知,但不管什么秘法,总归是有限制的,而找到这个限制的点,就是朱与玄几人能够成功捉到人的关键。
而现在,朱与玄,包括其他几人,已经摸清了所谓的限制是什么。
一是距离。
她每次转移的距离,最远也不过两千米左右,对凡人来说固然神乎其神,但对修为高深的修士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以追上的距离,只是确定方向比较费时间罢了,但他们有好几个人,分开方向,很容易搜索。
第二,就是她的身体。
哪怕她那个神奇的秘法没有使用间隔限制,可以让她一直不停地转移位置,但她的身体终究是凡人,从上清宗一路逃到这里,她肯定已经进行过无数次转移,身体不断地进行这样空间的传送,环境的剧变,一点一点积累下来,到现在,她的身体所承受的负荷,恐怕已经高地恐怖。
第六次与又看到少女的脸时,包围圈已经越来越小,距离无路可退的断脊深渊已经越来越近。
朱与玄看到少女捂着胸口,重重地喘息着,那双秀气的眉已经皱地不成样子。
“别逃了,你逃不掉的。”朱与玄对她喊话,“而且,我们不会杀你。”
听了这话,少女嘴角微微翘起。
她看了他一眼。
那是双圆圆的眼睛,像某种小动物,小猫、小狗、小鹿之类的,清澈纯稚,黑白分明,仿佛黑水晶落在了白玉盘,无论黑白,都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
可此刻这双纯粹的眼睛看着他,嘲笑着他的虚伪。
是啊,他们的确不会杀她。
可他们会抓起她,将她交给师长们,让她的命运彻底滑向未知的深渊。
更多时候,那是比死更残酷的结果。
被那双眼睛看着,朱与玄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虚伪和伪善。
于是他狼狈地扭过了脸。
少女再次在他眼前消失。
而他,则几乎迈不出继续追击的脚步,只能愣愣站在原地。
直到一声厉呵从头顶传来:“与玄,愣着干什么?!人在哪里?”
朱与玄愣愣抬头,便看见乌压压一片,或驾灵舟,或驭飞剑,或乘法宝的修士,其中有他们望仙门的高层和弟子,更有许多其他门派世家的。
大部队到了。
她逃不掉了。
朱与玄想着。
他……还没来得及将她录入百美榜啊。
*
游鲤鲤已经走不动了。
每动一下,胸口便像针扎似地痛,她张开嘴巴,大口的喘气,却感觉五脏六腑仿佛都空了,伴随着呼吸,仿佛有一口风箱,不断地将灼热的火星,从她的口腔和喉咙,扇入她空虚的五脏六腑,于是每一口呼吸,都痛到意识模糊。
可不呼吸,就会死啊。
不动,也会死。
或者比死更难受。
眼前又出现了人影,游鲤鲤已经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能机械地,借由溯世书残页,再一次转移位置。
可这一次,她转移到的地点,是裂谷边。
身后是不知道多少追兵,身前是深不见底的裂谷深渊,而裂谷的宽度和深度,都超过了她能够转移的极限。不远处,还有一个凡人小村庄,此时夕阳西下,家家户户正升起袅袅的炊烟。
于是游鲤鲤恍惚想起。
在那个青玄道君讲述的故事里,这里,似乎就是她的出生地啊。
那个小村庄,是否就是她的家乡呢?
如果没有当年那场差错,那个小村庄里,是不是就有着疼爱她的爹娘?
就像在再生壶里,那普通却又幸福的一生一样。
可那终究是假的。
她这一生,终究是受尽苦楚,颠沛流离,一刻不得安。
最终,还落到这样一个绝境。
游鲤鲤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眶里就又流下不争气的泪水。
泪水中,她看到天上,地下,远方,有无数人朝她涌来。
她知道,他们是来抓她的。
她知道,她将沦为他们的猎物。
可是,她真的,不甘心啊。
为什么啊?
为什么她就非得草芥虫子一样地任他们玩弄啊?
就因为她弱小,所以就可欺吗?
“——妖女,看你还往哪里逃!”有谁大声喊着,声音听起来多么地浩然正气,大义凛然。
游鲤鲤却只想笑。
她也的确笑了。
她擦干代表着软弱的眼泪,让眼前重新变得清晰,她笑着看那从上清宗一路追到此处的一个又一个人。
他们在吵吵嚷嚷,他们唇枪舌剑,他们眼里,她游鲤鲤仿佛已经是一块砧板上的鱼肉,没有了任何还手的余地,剩下的唯一问题,便是怎么划分她这块鱼肉。
她看到青玄道君站了出来,对她露出放肆惬意又狰狞的笑。
“活该你有今日!”他甚至懒得再遮掩,眼里迸发出刻骨的恨毒。
游鲤鲤不明白,他为什么就那么恨她呢?
以至于要费尽心思布下这样一场天罗地网的局。
而其他人呢?
裴栩还是不在。
那个人……更不可能来,她也没有指望他来。
应无咎,他倒是也追来了,但是此刻,却限于无穷无尽的道义的捆绑和陷阱中,一人对抗数个门派世家的当家人,似乎在竭力为她争辩。
哦,还有个温如寄呢。
不过,他早被她赶跑了,这会儿自然也不能立刻飞奔来救她。
再说,假如他真来了,那么事情会变成怎样?
会变成她果然是和魔头窜通一气的妖女,那些对她的指责,都将变成真实。
还有些人,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有些踌躇,有些怜悯,有些不忍。
但那又如何呢。
鳄鱼的眼泪没有任何价值,哭地再伤心,他们也是啃咬她血肉的凶手或帮凶。
“小绝。”游鲤鲤叫着意识里那个不停哭泣的孩子。
从明白自己害游鲤鲤陷入怎样的境地后,他就一直在哭泣,绝望地,愧疚地。
可是其实,游鲤鲤心里并没有责怪他。
就算小绝不偷那些尸体,那些人就找不到别的借口来对付她吗?
无非是借着真实的借口不要脸,和借着完全编造的借口不要脸罢了。
“小绝,不要哭了,我有话对你说。”她又叫了一次。
小小的孩子终于抽噎着停止了哭泣,抬起看不清形状的脸,“鲤鲤?”
“你说,我记得你说过,我的第一次生命,是溯世书给的,对吧?”游鲤鲤问。
小绝点点头,“嗯。”
“而溯世书,也是因为我,而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对吧?”游鲤鲤又问。
小绝再点点头。
“那……为什么,我会这么弱小呢?”游鲤鲤困惑地道。
“那么厉害的、甚至能够创世的存在,就算只剩最后很微弱很微弱的力量,也不至于只创造出我这么弱小的存在吧?”
小绝愣住了。
游鲤鲤笑笑。
“所以我想啊,一定有哪里不对。或许我一直以来,都想错了。”
“我一直执著于自己凡人的躯体,接受了自己是凡人,是弱者的定义,所以甘于平凡普通的生活,所以遇事就总想逃避。”
“但,这是不对的。”
游鲤鲤眨了眨眼,崖上的风很大,吹得她的头发肆意地飞,挡住了她的脸颊,挡住了那些各色各异的打量的视线。
“小绝,你知道吗?我啊,其实来自一个跟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没有器灵,没有修士,大家都是普普通通的凡人,决定人们地位的,不是修为,不是武力,而是智商、情商、努力程度,哦,当然还有出身,嗯,这个就不说啦。”
“总之,其中有些很聪明的人,他们研究世界,最后得出了一个真理。”
“叫做能量守恒定律。”
“这个定律告诉我们,能量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一个物体传递给另一个物体。”
“小绝,你能听懂吗?”
小绝愣愣摇头。
游鲤鲤笑:“其实很好懂。”
“简单来说,就好像你吸收了那些有灵气的东西,然后,灵气并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了你的身上。那些东西失去了灵气,可是相应的,你变强了。”
这下小绝懂了,急忙点头。
游鲤鲤又笑。
“所以,你想啊,我可是接受了溯世书全部剩余力量的人哪。”
“就算有一些损耗,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吧?欸,这个比喻好像有点奇怪?不管啦,你能听懂就好。”
“总之我在想。”
“虽然我很没用,很弱,但我这具身体,这条生命,起码也是溯世书——当然,还有小绝你——是你们力量的凝结吧。”
小绝忽然感觉有些恐惧。
他张开尚未完全成型的口,却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
“那么,”游鲤鲤继续说着,“假如,我把这具身体,这条命,还给你们呢?”
“鲤鲤!”
小绝终于能够开口,他惊恐地叫出来。
游鲤鲤微笑着。
“别害怕,小绝,我一点都不害怕。你知道吗,其实,有点好笑。因为,就在刚刚,我突然理解了以前师父总是讲的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
“这,”她指着自己胸口,“只是一具躯壳而已。”
“世界将它赠与了我,我感激承受,但那并不代表,那就是完全的我、真正的我。”
“真正的我,从来都只是那个从异界漂泊而来的灵魂。”
她说着,眼角突然飘起星星点点的光。
先是眼角,然后整张脸,然后四肢、身体,最后,她全身都飘起了光点。
像星星,像萤火,像金沙,像被揉开了碾碎了的一点点日光。
眼前的人群惊呼起来,有人惊恐,有人狂喜,有人朝她狂奔而来,像大河里的捞金人,狂喜地捕捉着那些灿烂的光点。
可是,就如水中捞月一般,他们什么也捞不到。
明明能够感受到再浓郁纯正不过的力量的气息,可是,他们什么都得不到。
随着光点析出,一个黑漆漆的小井,还有一张泛黄的纸页,也随着光点一并出现在空中。
然后,光点呼啸着,争先恐后的,朝小井和纸页涌去。
因为,那本就是属于它们的力量啊。
“鲤鲤,鲤鲤!”小井上方出现一个哭泣着的孩子的身影,随着光点的涌入,它的身形,它的五官,都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