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鲤,把我交出去。”
稚嫩的童声在游鲤鲤脑海中响起,是方才道歉以后,很久没有再出声的小绝。
游鲤鲤愣愣看去,意识之海中,果然又出现那个模糊的孩童幻影,他小小的一团,和那口小小的、漆黑的井一起,虚空飘在她丹田中。
小小的孩子说道:
“把我交出去,他们要找的是我,做那些事的也是我,跟你没关系。”
“其实我骗了你。”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如果不是溯世书强迫,我才不会救你,而且,虽然是被迫救了你,但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如果不是你,我永远不会懂得人类的七情六欲,也就永远都无法修出人身,永远都无法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器灵……所以,我利用了你。”
“我还偷偷截留了好多灵力修复自己,对你的身体马马虎虎,不然的话,在剑阁的时候,你就该恢复健康了。是我故意拖那么久,好让你不得不冒着风险,到处寻找有灵力的东西修补我。”
“我还小人之心,觉得你不是真的想帮我恢复,觉得你自己过上了好日子,就忘记我了。所以,才自己偷偷拿了那些尸体。”
“鲤鲤,我很坏的。”
“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所以,把我交出去吧。”
他的声音很低,很弱,却说了那么长那么长的一段,像黑暗无人角落里喃喃自语的小孩。
游鲤鲤抬起头,让眼角忍不住溢出的液体又倒流回眼眶。
“不。”她听到自己说。
“小绝,你不够好,但也没那么坏。”
“我也没那么好啊。”
“可你也没有抛弃我,所以,我也不会抛弃你。”
恍惚间,游鲤鲤仿佛听到孩子的大哭声。
但台上台下呼喊着她去死的声音,那么多那么多,淹没了小绝的哭声,淹没了她的辩解,淹没了除了愤怒的呼喊以外的一切。
直到——
“肃静。”
直到这一道饱含灵力和凛冽剑气的声音,突然蔓延整个广场。
游鲤鲤看过去。
是——应无咎。
应无咎没有看她,他看着台下千万人,侧脸坚毅而冷凝,仿佛一柄剑,周身散发着凛冽冰寒的剑气,一点点如潮水般向四周散去,剑气又如一盆冰水,陡然浇上热血上涌的人们头顶。
于是山呼海啸的声浪陡然停歇了。
广场重归寂静。
只有青玄道君,顶着那如山的重压,面皮涨红,却仍旧冷哼一声:“仙尊大人果然好大的排场,怎么,是准备以一己之力,来堵住天下人悠悠众口?我竟不知,曾经扫妖除魔,匡扶正义的剑尊大人,什么时候成了这样一个……败类?”
应无咎深吸一口气。
“青玄,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敬你几分,你不要得寸进尺,你说了那么多,准备了那么多,可曾让他人说过一句?世间可没有这么霸道的事。我应无咎是什么样的人,天下人皆知,我若于心有愧,剑心自会损毁,今时今日,我所行的,也不过是为寻一个真相和公道。”
青玄面皮红了又紫,几瞬之后,只冷笑着扔下一句话:“呵,你最好说道做到,真能如你所说那般,只为真相公道!”
应无咎无奈摇头,这才看向游鲤鲤。
“游鲤鲤,”他叫她的名字,眼里有期冀的浮光跃动,“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游鲤鲤看着他的眼睛。
她知道他想听什么。
供出小绝的存在,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一切都跟她没关系,一切都是小绝的错……可是,先不说她不会交出小绝,就算她真的那样做了,就能够平息一切吗?
她是天真,但还没有那么天真。
毕竟刚刚应无咎的话,听起来那么耳熟,好像在几天前,就听到过类似的话。
——游鲤鲤,你可有什么要交代的?别害怕,只要你老实坦白,上清宗绝不会害自己的弟子。
可是那时,明明眼前这一切都还未发生啊。
为什么那时候就要她坦白呢?为何那时候就觉得她需要“坦白”呢?
游鲤鲤看向上清宗掌门。
须发皆白的老人也看向她,表情不变,长长胡须下的嘴唇微动:“看在仙尊的面子上,我早问过你,也给过你机会。”
游鲤鲤没有意外。
果然……掌门早就知道了啊。那么,除了他,还有哪些人早就知道呢?
高台上这些人,这些门派世家们的头头脑脑,这些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有多少人是被动入局,又有多少是设局人呢?
青玄道君肯定是后者了,其他凌烟阁高层们的脸色……事先不知情的可能性似乎完全没有,甚至说不定青玄只是他们推出的一个代表罢了。
为什么?为了裴栩?
那么裴栩呢?他在这件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往日天天到上清宗报道的人,为何偏偏今天没有来呢,是被什么绊住了?还是……故意不来呢?不过说到底,就算是故意不来,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毕竟,她拒绝了他那么多次,躲了他那么多次,人家心灰意冷不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总不能不需要时撵人走,需要时又怨人家没来吧……
游鲤鲤又看向那些不认识的门派。
汐音门、望仙门、空禅派、灵傀派、归藏派……
他们看她的眼神,有的愤怒,有的鄙夷,有的仿佛看猎物一般地势在必得……而第三种,竟然占了多数。
果然。
大部分人都早就知道啊。
好像只有她一个傻瓜,被傻不愣登地蒙在鼓里,一步步跳进这个早就布设好的局。
为了什么呢?
仅仅是因为讨厌她?不喜欢她?
这不成立,毕竟眼前的这许多人,她分明都不认识。
那么,只能是为利了。
可她身上,又有什么利可图——
啊不对,她想起来了。
她身上,还真的有利可图。
还是一说出去,就能让天下所有修士都为之痴狂的利。
溯世书。
仅仅是绝灵之井不会让人那么痴狂,只有溯世书,那个传说中开天辟地,创造了整个琅嬛仙界的存在,才能打动那么多人的心。
哪怕他们可能并没有什么证据。
哪怕他们恐怕也仅仅是猜测她身上有溯世书。
哪怕实际上,她身上只有一片没什么大用的溯世书残页……
但是,被美好幻想冲昏头脑的人们,不会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他们编织好了罗网,只等她这只傻鸟儿撞上去,才不会管鸟儿怎么哀哀地叫。
她似乎已经可以想到,就算她再怎么努力辩解,就算她将绝灵之井交出去,他们仍然会逼着她去死。
因为他们在乎的,从来不是她是不是真的清白。
或许有人在意……她看了看应无咎。
但是,他一个人,真的能顶住那么多人的压力吗?
而且,无论如何,小绝偷了那么多尸体是真,以他所秉持的公平和正义,是不是也要将小绝“绳之以法”呢?
还有……
游鲤鲤抬起了头,看向上清宗掌门。
“掌门……”她咽下了“师伯”这个老人曾经笑吟吟告诉她可以这么叫他的称呼,轻声问道:“我只有一句话问您。”
“这件事,我师父知道吗?”
上清宗掌门眼含悲悯地看着她。
“早在数十日前,门中有人上报你的异常之时,我便请示过仙尊。”
“仙尊说,你和他虽名为师徒,但他不会过问、插手你的一切,一切是非因果,皆由你自己承担。因为——这就是你的修行。”
游鲤鲤愣住。
修行。
又是修行。
她曾经无数次从那个人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但她资质驽钝,她不以为然,她以为傻瓜师父只知道修炼把自己修傻了。
可事实上呢?真正傻的是她。
她以为他们亲密无间,她以为自己在他心里起码是有一点特殊的,但一切都只是她自以为是的以为。
在他眼中,她一直是他可以冷眼旁观的存在,就像他曾经说的,一棵树。
他当然不会为一棵树的命运而驻足。
参悟大道的人,怎么可能为了小小的一个她动摇呢。
或者说,他眼中的大道,到底是什么呢?
万物即为道,道可化万物,视万物为刍狗……所以他不在乎人世间的一切,所以他可以对她的一切遭遇冷眼旁观,视若无睹,因为,那是她的“修行”。
可是……她是人啊。
她会流血,会受伤,会疼痛,会心动,会不安……她就是个普普通通,会有人类的一切痛苦和弱点的,人啊。
她不是跟他一样高高在上的神。
她无法对自己遭受的这一切平静以待,然后云淡风轻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修行”。
狗屁的修行。
她只想好好做个人而已。
从始至终,仅此而已。
游鲤鲤无声地笑了笑。
笑自己的天真。
“我……明白了。”
再没有像此刻这样明白了。
第72章 072
朱与玄蹲在草丛里。
跟朱与玄一起蹲在草丛里的,还有好几个人,穿着花花绿绿,长相各有千秋,出门各门各派,唯一相同的只有动作,那就是一致地盯着一个方向。
“真的会来这里吗?”
说话的是汐音门玉笛公子,说着话,眉头轻蹙,还不忘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白玉骨笛,仿佛抚摸情人的脸颊。
朱与玄抖了抖鸡皮疙瘩,暗暗决定,下次百美榜更新,一定要把他的排位降、再降!
“谁唔(知)道。”接话的是逍遥派的大师兄,他嘴里叼着根草叶,说话含糊不清,旁边一位修仙世家的公子坏笑着,一把将他嘴里的草给揪走。
逍遥派大师兄瞪那人一眼,又漫不经心道:
“反正长辈吩咐让守,那就守呗,不过,最好别来这里,我还想早点回宗门喝酒呢。”
玉笛公子礼貌而不失嫌弃地离这个酒鬼更远了一些。
“大概率会来的。”南阙三十六世家之一的宁家公子沉声道。
“我听父亲说,他们布下了天罗地网,而这个方向,就是那张网唯一的出口。”
毕竟,这里靠近裂脊深渊,把人赶到这里,再往前就是深不见底,又宽逾万丈的裂谷深渊,对于一个凡人而言,那就是完完全全的死路。
朱与玄望着天空,悠悠地道:“我倒是希望她能来。”
其他人纷纷侧目,“哟,你不是只爱美人不爱江山,怎么突然对师门任务这么上心了?”
朱与玄嗤之以鼻。
“你们懂什么?”
“正是因为只爱美人,我才希望她来。”
其他人都面露不解,只有玉笛公子挑挑眉,露出了然的笑容。
朱与玄撇撇嘴,就知道这人假正经,女修面前一副忧郁佳公子模样,其实比谁都懂。
却还是兴致勃勃为众人解惑:
“你们想啊,那妖女能迷地魔头、道尊为她神魂颠倒,还能让剑尊为她说话,让仙尊收她为徒——这是寻常女子能办到的吗?”
“就算真如传言那样,她使了什么邪门手段,但再怎么说,长得也不会丑吧?非但长得不丑,除了外貌,其他的地方,总也该有些过人之处,不然那些见多识广的大佬,又怎么会被区区皮相或者一些小手段迷惑?”
“真正的美人,从来不是单靠皮相,那是最下乘的。”
“真正的美人,应该是哪怕不露脸,却一举一动,举手投足,都能让不管凡夫俗子,还是仙人圣人,都为之痴狂,这才是最高境界的美人!”
“所以,虽然没亲眼见过这位妖女姑娘,但在在下心里,她实为当今修仙界第一美人!”
其他几人登时哄笑,笑完了,宁公子道:“这么说,你倒是不反感那妖女?”
玉笛公子接话:“何止不反感,简直是趋之若鹜。”
朱与玄不以为忤。
“难道你们就很恨她吗?归根究底,我连她到底干了啥天理不容的事儿都不知道呢,无冤无仇的,恨又从何来?要不是我爹非要我在这儿守着,我早去上清宗一睹芳颜了!”
逍遥派大师兄冷哼一声。
“我恨。要不是她,我如今应该在逍遥峰逍遥地吹着小风,喝着小酒,而不是跟你们几个一起,跟个蟊贼似的蹲草丛。”
宁公子冷然反驳:“像蟊贼的是你,我们可不是。”
大师兄鼻孔出气,猛灌一口烈酒。
朱与玄噗嗤噗嗤地笑。
玉笛公子抚抚鬓发,眼神空茫,声音忧郁。
“所以说到底,你们都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事?那……长辈们又为何要咱们蹲守在此?而且除了咱们几个之外,据说其它各个方向亦有伏兵,这分明是……要她插翅难逃啊……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才能让长辈们如此费心,布下天罗地网,只为对付一个弱女子……”几人都沉默了。
他们只是接到师长命令,要截住那妖女,还被特意吩咐要活捉,不要弄死,但除此之外,便一无所知。
而仔细想想,便能发觉这其中的蹊跷之处。
能让那么多大门派和世家联合起来,且是悄无声息地私下联合——哪怕是犯下无数滔天罪行的魔头温如寄,也是在凌烟阁持续数年的呼吁下,各门派才齐心协力开始抵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