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导好自己,游鲤鲤渐渐也就不那么在意他的缺席,她每天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做任务,喂小绝,躲裴栩。
她渐渐跟许多上清宗经常出任务的弟子们混熟了,虽然算不上交情多好,但总也称得上是个熟人,可以说上几句话,可以偶尔一起聚一聚玩一玩,还有住在青萝山偏僻处的那位云烟婆婆,游鲤鲤有空时也经常去看她,陪她坐一坐,陪她聊聊天,再听她讲一讲那位“老朋友”的故事。
游鲤鲤仍旧想不起自己忘记了什么。
拂行衣也仍旧没有回来。
但这样的日子好像也不错。
她要求的从来不多。
安安稳稳的,普通人的幸福,就可以了。
游鲤鲤想着。
然而,这样看似简单的要求,对游鲤鲤这个生来多舛的灵魂来说,似乎从来,都只是个奢望。
第69章 069
游鲤鲤固然算不上多聪明,也并不太谨慎。
她只是一直普普通通地活着,竭力按照自己的想法生长着。像草原上一只普普通通的兔子,像所有普通的兔子一样,她一路长大,一路走来,一路留下自己痕迹。
因此倘若有一天,有一个猎人,从茫茫兔群中单盯上了她,追踪调查她留下的每一个蛛丝马迹,进而发现了她隐藏的洞窟,捕杀了她。
那么能因此说她就是只傻兔子,说谁让她留下痕迹,说活该她被杀吗?
站在上清宗最大的广场,站在一宗二阁三门四派三十六姓面前,站在这仿佛所有嫏嬛仙界修士的面前时,游鲤鲤骂自己活该。
“不,”可有个声音告诉她,“鲤鲤,你不活该,你没有错。”
“错的不是你,也不是我,错的是这个世界。”
小小的、稚嫩的声音,从黑发黑眼,初具雏形的男童口中发出。
如果这时还笑得出来,游鲤鲤一定会笑着指着他说,小绝,你剽窃人家台词了。
可是她笑不出来。
她只是在想——是怎么一点一点走到这一步的呢?
游鲤鲤其实不太清楚。
起初,似乎只是发现一起出任务的同伴,躲在她背后窃窃私语,似乎在议论她。
议论她和魔头温如寄的暧昧关系,议论她靠“抱大腿”转头拜入仙尊门下,议论她不知道给道尊下了什么迷魂药,让他中了蛊一样弃了凌烟阁天天来上清宗……
她还以为有什么新鲜的……都是老生常谈嘛!刚开始她可没少听到这些议论,但毕竟时间久了,加上仙尊徒弟的身份,慢慢的就很少听到有人再说了,她便以为都过去了。
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又说起来了。
不过说又怎么样?
谁人背后无人说,更何况是自己这样生活经历“丰富多彩”的。
只是一起搭伙做任务的人,又不是多好的朋友,被议论也不会少块肉。
游鲤鲤告诉自己不要在意。
但她不知道,那时,其实已经不是她自己能够决定在不在意的时候。
有些风暴是自上而下形成的,当站在最低处的人发现风吹草动时,那么很可能,大的风暴已经朝着她呼啸而来。
在站在最低处、一心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的游鲤鲤浑然不觉时,针对她的风暴早已悄然形成。
那之后不久,游鲤鲤受到了上清宗掌门的传唤。
上清宗掌门是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头,或许是因为仙尊徒弟的身份,以往的寥寥几次见面,他对游鲤鲤表现地都很亲切,只是话里话外探询她和拂行衣的关系,是否有什么超出师徒之外的发展。
但自从拂行衣离开薜荔殿后,游鲤鲤便再也没有见过掌门。
或许是掌门终于意识到,对于拂行衣来说,游鲤鲤也终归没有什么不同吧。
所以,这一次找她是为什么呢?游鲤鲤百思不得其解。
“游鲤鲤。”须发皆白的老人盘腿虚空而坐,俯视着下方的游鲤鲤。
“是!”游鲤鲤脆生生地应了一声,然后发现掌门坐地太高了,她仰起头,还是有点看不清掌门的脸。
“你可有什么要交代的?别害怕,只要你老实坦白,上清宗绝不会害自己的弟子。”
游鲤鲤听得稀里糊涂。
“坦白?坦白什么?”
上方传来幽幽一声叹息。
“既然你如此执迷不悟,那我也只好照规办事……”
游鲤鲤糊里糊涂地被叫来,又糊里糊涂地回去。
游鲤鲤想找个人说说话。虽然还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但她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劲。
但是拂行衣人不在,云烟婆婆肯定不知道这种事,裴栩她不想见,唯一剩下的,似乎只有小绝。
“小绝小绝,你说掌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那话到底什么意思啊?”
然而小绝难得的缄口沉默。
游鲤鲤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悬在头顶,像坐在高高的地方的掌门一样,她用力抬头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但是她知道,总有一天拿东西会掉下来,砸到她。
而这一天,并没有让游鲤鲤等太久。
时光弹指而过,不知不觉,又到了十年一次的修仙界盛会,龙门会,而这一次的龙门会,举办地点又是在上清宗。
如果游鲤鲤还有记忆,那么她会发现她似乎总跟这个场合脱不了干系,每次有她参加的龙门会,总会发生点什么事。
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
她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上清宗弟子一样,迎接着这一天的到来,然后又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上清宗弟子一样,站在人群中,看着高台上的大人物们谈笑风生。
她甚至想找找有没有卖瓜子的小贩,觉得这场合合该磕着瓜子才够应景。
但很快,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游鲤鲤,游鲤鲤在哪里?”
“出来,有种就不要躲着!”
站着各门派家族大佬们的高台上,一个红着眼睛、鬓发斑白的妇人大声嘶吼着,灵力激荡之下,声音瞬间传遍了整个广场,乃至整个上清宗。
游鲤鲤看了看那人。
完全不认识。
也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
于是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时又想,难道还有跟自己同名同姓,也叫游鲤鲤的倒霉蛋?
但是,她周围的人突然以她为原点散开。
他们都看着她。
他们的眼神告诉她,她没有听错,台上的人叫的的确是“游鲤鲤”,而她如今这么出名,就算真有跟她重名重姓的,此时大概率叫的也不是那个重名重姓的。
那个妇人也很快看到了游鲤鲤。
“就是你吧?”她咬着牙,红着眼说道。
“有种你就上来!”
游鲤鲤想说一句我是女人我没种。
不过,那妇人的表情,让她觉得,这显然不是抖机灵耍嘴皮子的时候。
那个女人,是真的很伤心。
而那个游鲤鲤看不清面目的上清宗掌门,也终于发话了。
“游鲤鲤,你上来吧。”
说罢,一股浮力托着游鲤鲤上了高台,看来掌门还记得她没有灵力不好上去啊——这时候,游鲤鲤还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
而她一上来,那个妇人就红着眼对她开炮。
“妖女!我儿的尸首被你藏哪儿了?”
???
游鲤鲤脑袋里直接冒出三个问号。
她诚实地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藏人尸体干什么,她一不是恋尸癖,二不是用人尸体修炼的邪修——
游鲤鲤忽然愣住了。
小绝的声音和妇人的声音一起在她耳边响起。
“鲤鲤,对不起。”
“还敢狡辩?!你以为我没有证据?!”
妇人拿出一个闪烁着灵光的玉牌,用灵力催动,而后,一道若有若无的红光在游鲤鲤周身亮起。
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又像空中捕食的秃鹫,在她身上来回盘旋着。
妇人哑着嗓子,红着眼,悲痛地叙说着。
她说,她是依附上清宗的一个小家族的族长,然而前不久,儿子却在与魔修斗法时不幸陨落,因为随身携带了儿子的本命玉牌,妇人第一时间得知了儿子的死讯,万般伤心悲痛之下,她迅速赶到现场,将儿子尸首草草藏匿起来之后,便去追赶魔修,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终于杀了魔修,为儿子报了仇,然而等她折返寻找儿子尸首时,却发现儿子尸首已经不见了。
因为十分疼爱儿子,妇人为儿子准备的本命玉牌功能十分强大,甚至可以绑定神魂,因此哪怕人已死,玉牌也能够为她指引她儿子的神魂最终消散之处。
而玉牌指向的结果,是上清宗,是游鲤鲤。
妇人说了很多,除了事实叙述,还有许多情绪的宣泄,她肆无忌惮地发泄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杀人凶手已经被她灭掉,可失去骨肉的痛又怎么会因为仇人死掉就瞬间消弭呢?所以她仍旧满腔悲痛,满腔愤怒,而在发现有人动了儿子的尸体后,这满腔的悲痛和愤怒才终于又找到了倾泻的方向。
听完原委后,游鲤鲤其实便没再怎么听妇人的话。
她在问小绝。
“小绝,是你做的吗?”她问,虽然是用意念沟通,却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在说话,声音还干巴巴的。
在妇人的咆哮中,在仿佛十分漫长的一段沉默后,小绝回答:
“是。”
声音里没有了一点往日的盛气凌人。
游鲤鲤嘴巴张了又张。
最后还是干巴巴地问出一句废话。
“为什么?”
刚说罢,就又说:“不,不用回答了……”
因为她当然知道为什么。
因为小绝想恢复。
因为在小绝的认知里,根本没有人类尸体需要被尊重的概念。
然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
如果不是她,绝灵之井不会损坏。
如果不是她不够强大,绝灵之井的恢复之路不会这样慢慢吞吞。
如果不是她安于现状,没有察觉到小绝急切想要恢复的心情,如果不是她没有真正地设身处地为小绝着想……
“鲤鲤,不怪你。”
小绝的声音又响起,仍旧平静地不可思议,没有一点往日臭屁拽上天的架势。
“是我没有听你的话。”
“是我太心急了。”
游鲤鲤仿佛听到了小绝的笑声。
然后意识里隐隐约约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小小的、孱弱的、形状飘忽不定,只隐约看得出是个孩子模样。
“我想修出人身,想出来陪你。”
“我想看看你看到的世界。”
“对不起,鲤鲤。”
第70章 070
妇人还在哭嚎,偌大的高台上没有半点别的声响,风吹过游鲤鲤的脸,她眼神有些迷茫,向面前的人看过去,她看到了一些熟悉的脸孔,大多是上清宗的,还有一些剑阁的。
凌烟阁的头头脑脑好像都到了,蓝白的道袍占了乌泱泱一大片,但——裴栩倒是意外地不在。
不过也不算太意外,毕竟龙门会十年一次,对普通修士算得上是个盛会,对裴栩这种,能来参加属于新闻,属于纡尊降贵,不来才是正常。
——那剑尊为什么回来?
她的眼神奇怪地瞟了一眼那个洗练凝肃,仿佛一柄入鞘利刃的男人。
然后冷不丁撞上他的眼睛。
还没等游鲤鲤反应,他向前一步。
“事情真相未完全查清前,还是不要太早下定论为好。”
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站出来说话,话里似乎还有些偏帮游鲤鲤的意思,但——转念一想,似乎又不意外。
“剑尊大人这话什么意思?”妇人抬起哭肿的双眼,丝毫不畏惧地看向那无论身份修为都比她高了太多的人,即便身形瘦小,也竭力挺直了背脊。
“未完全查清?本命玉牌明明白白显示着我儿最后一丝神魂就在她身上,这本命玉牌可是我当年重金托千机门星魁长老打造的,正好今日星魁长老也在,星魁长老,你说,你这玉牌可会出错?”
妇人话声咄咄,直接扭头望向人群里的千机门众人。
那个星魁长老咳了一声,道:“剑尊大人,小老儿虽不才,但浸淫炼器之道已久,这位夫人手中的玉牌的确是出自我手,而只要是出自我手的东西,小老儿斗胆说一句——至今为止,还从未出过什么差错,况且神魂定位这种功能也算不得复杂,剑尊大人若有疑问,可自行查看玉牌。”
应无咎还未说话,那妇人便又冷哼一声。
“他来查看?我可不敢交给他查看,谁知道他会不会因为私情包庇妖女?毕竟温魔头逃走那日,天下人都看见了,他跟那妖女一起从那壶里出来,还一副恋恋不忘的样子,谁知道这两人有过什么勾当!”
一番话说得剑阁弟子顿时怒发冲冠,觉得侮辱了自家剑尊,然而对非剑阁的旁人,妇人这番话却十分在理。
毕竟那日的情景,所有人都看到了。
剑尊大人与那个游鲤鲤,似乎也有什么关系,不然,刚刚也不会第一个站出来说话。
而说完这番惹怒剑阁弟子的话,妇人阴冷嘲讽的表情一收,又面露哀戚之色。
“我活了几百岁了,就算今日死在这里,也无所谓了,只是在死前,我只想为我儿讨回一个公道,只想让我儿能保全一点死后的尊严,这是我作为一个母亲……仅有的要求。”
她看着那些怒目瞪她的剑阁弟子,眼含热泪说完这番话。
这下,只要不是铁石心肠,谁还会忍心指责她呢?
应无咎眉毛微皱,“我不是那个意思。”
妇人凄然一笑:“那您是什么意思?”
应无咎说不出话来,此刻他说什么,好似都在以势压人,而更重要的是,他并不了解事情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