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柔和几个孩子一起吃了饭。
秀儿飞快的收拾了碗筷,放进水盆里。
曼姐儿拧了湿帕子,递给翠儿果姐儿擦脸,再给大壮抹一把脸。
几个人背上书包,秀儿拎着大壮的书包,拖上大壮,曼姐儿推着翠儿和果姐儿,赶紧出门去上学。
李桑柔和她们一起到巷子口,看着她们冲她挥着手,往学堂方向欢笑奔跑,片刻,转个身,往张猫她们的作坊过去。
张猫她们的作坊,因为人太多,实在太挤,去年年中,就在柿子巷买了间大车店,搬到柿子巷了。
柿子巷离张猫她们住的石马巷,就远了不少。
那家大车店因为偏在深巷里,生意不好,老掌柜过世之后,没人打理,就托房牙出手。
张猫和谷嫂子一趟就看中了,虽说离家远了点儿,还是当即就买下来,把作坊搬了过去。
李桑柔这是头一趟去柿子巷,一边走一边闲看着两边。
离柿子巷还有一条街,李桑柔正仰头看着只高高挂着的走马灯,挂灯的是家靴子铺的,灯下挂着几只时新样的靴子,随灯旋转。
李桑柔正赞叹这广告别出心裁,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丝丝不确定,像是在招呼她。
“姑姑?”
李桑柔回头。
赵锐在她侧后,一脸惊喜,几步冲过来,“真是姑姑!这么巧!”
赵锐个子长高了很多,已经是大人模样了,穿着件靛蓝绸长衫,外面一件靛蓝绸面棉披风,看起来清爽悦目。
“长这么高了。”李桑柔抬手在赵锐胳膊上拍了拍。
“嗯,比姑姑高了。”赵锐高兴而兴奋,“初一那天,我和弟弟妹妹去给姑姑拜年,炒米巷和铺子都没找到姑姑。
晚上又去,也没见到。
后来,找到瞎叔了,瞎叔说你做大事去了,说他也要走了。
姑姑的事情办好了?”
“嗯。你这是往哪儿去?”李桑柔看了眼赵锐手里提着的大提篮,岔开了话题。
“给阿娘送东西,她常喝的茶,她的腰枕,她的杯子,还有几包点心,阿娘断不了零嘴儿。”赵锐提起提篮,答的十分仔细。
“你阿娘到哪儿去了?”李桑柔惊讶问道。
“在张姨她们那儿做帐房。”赵锐笑起来,“这事儿,姑姑还不知道?去了有半年了。
前几年妹妹和弟弟都小,阿娘要照顾两个小的,顾不上别的。
后来小妹大了,跟着大妹上学放学,不用她操心,小弟也跟着先生开蒙识字,阿娘空下来,就又开始思念阿爹,思念江都城。
后来我去看瞎叔,说到阿娘,瞎叔说,阿娘这都是闲的,说得找点事儿让阿娘没空想这个想那个。
瞎叔说,我阿娘做帐是把好手,从前,阿爹在的时候,邸客里的帐,都是我阿娘管着的。
瞎叔就带着我去找了趟张姨,巧得很,张姨那儿正缺个管帐的。
开头,阿娘不肯去,我和大妹好说歹说,总算说动阿娘去试试。
谁知道。”
赵锐的话顿住,笑起来,“后来,阿娘就成天掂记着她的帐,掂记着坊里这事那事儿。
前天说是有桩什么活儿急,忙得都顾不上回家了,捎话让我把她的杯子,她的腰枕什么的,给她拿过去。”
李桑柔眉梢扬起又落下,忍不住笑起来。
那个瞎子,真是会安排。
“我也是要去你张姨那里,咱们一起。”李桑柔示意赵锐,一边走一边问道:“你现在书念的怎么样?童生考出来没有?文先生说过一回,说你文章写的不错。”
“童生考出来了。
正要跟姑姑说说这事儿。”赵锐声调微落,“我的文章学问,不错是不错,可没有好到特别好,要是走科举的路子,只怕得考好些年。
学里的先生说我三十岁之前不大能考的出来,三十岁之后,也要运道好。
就算运道好能考出来,十有八九,也要外任。
家里,阿娘,大妹小妹,还有弟弟。”
赵锐顿了顿,“家里没人支撑,我想着,不如参加吏考,做的好了,也能做到个八品七品,也不用外任。
小弟比我聪明,以后让他去考。我家本来就供不起两个读书人。”
“这事你自己做主,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安排,都不会太差。”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赵锐笑道。
“嗯,我跟瞎叔说过,瞎叔也像姑姑这么说。我想了好久了,觉得这样最好,一家人能安安稳稳的。”赵锐笑道。
两个人说着话儿,转进柿子巷。
原来大车店挂招牌的地方,照样挂着块招牌,招牌上写着聚财两个大字,下面画了一串儿金黄闪亮的铜钱。
李桑柔瞪着聚财两个大字,和那串儿铜钱。
聚财这名儿,肯定是米瞎子起的,他常说财神爷没心没肺是个傻子,求财就得直接,越直接越好。
至于这串儿铜钱,十有八九,是张猫的主意,她讲究钱招钱。
赵锐在前,带着李桑柔,直奔帐房。
张猫和谷嫂子都是极会过日子的,能凑和绝不花钱。
这大车店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东一块西一块的这里起间屋,那里搭个棚,只讲实用,不管好不好看。
帐房还是原来大车店的帐房,一明一暗,两人离帐房还有十来步,就听到帐房里传出一阵大笑。
赵锐脚步微顿,听了听,和李桑柔笑道:“我娘在屋里。”
到了门口,赵锐扬声叫道:“张姨,谷婶子,阿娘,大当家来了。”
屋里呼呼啦啦一阵椅子板凳响,张猫冲在最前,一头扎出来。
“真是大当家!真是大当家的来了!大当家快进屋!”
谷嫂子,韩嫂子和赵锐娘等人紧跟迎出来,见礼让进。
屋里不大,正中放着只烤火炉,炉子上烧着水,屋子一边,一张长案上堆满了布料袋子衣服等等。
“大当家什么时候回来的?大当家坐这儿。”张猫显得更利落了,语速极快。
“大当家喝茶。”谷嫂子忙着沏茶。
“大当家的尝尝这桃酥,还有这麻糖。”赵锐娘跟着韩嫂子,忙着摆点心。
李桑柔坐下,看着她们一通忙过,挨个看了一遍,笑道:“看样子这个年过的都不错,坐吧,我是有事儿才过来的。”
“有什么事儿,大当家的只管说。”张猫挨着李桑柔坐下。
李桑柔先看向赵锐,“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儿,到铺子找我。”
赵锐应了,拱手一一别了众人,出屋回去了。
“大郎说你过来半年多了,可还好?”李桑柔先看着赵锐娘笑问道。
“挺好。谢大当家。”赵锐娘欠身答话。
“从她来了,我们才知道什么叫做帐。
谷嫂子说了不知道多少回,说才知道人家大商号为啥要请帐房先生,这帐上头的讲究,可太多了。”张猫感慨万分。
“张嫂子和谷嫂子记的那帐,全是流水帐,好在仔细,进进出出,一笔不少,我理了一个来月,就理出来了。”赵锐娘笑起来,“早前,我娘家生意做的挺大。我七八岁上,就帮我阿爹记帐做帐了。
我出嫁后,隔年,娘家七八条船的货,过江的时候,被安了个通敌的罪名,连船带货都劫走了,那之后,就败落了。”
赵锐娘说到最后,低低叹了口气。
“听说又打起来了?”谷嫂子带着一脸惊悸,伸头问道。
“嗯,这一仗之后,至少那条江上,不会再分南北了。”李桑柔答了一句,就岔开话题,“我有桩活儿,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做。”
“你先说!”张猫眼睛亮了。
“我打算递送小件货,要做些盒子,小件货每件不超过五斤,这五斤东西,肯定有大有小,这盒子也要有大有小,也不用多,从小到大,做个五六个就行。
有一样,这从小到大的盒子,不管怎么拼,都得能整整齐齐拼起来,十个盒子拼一个大箱子。
盒子要轻,越轻越好,要严密,要不怕水,大箱子也是。”李桑柔一字一句,说的清晰而慢。
“那最大的,要多大?五斤的东西,要是轻巧东西,大起来可大得很!”张猫立刻问道。
“就,一双大男人的鞋子那么大吧。”李桑柔想了想,笑道。
“那不算大。”张猫舒了口气,大的要是太大了,可不好做。
“这得用木工。”谷嫂子拧着眉头。
“还得油漆,事儿可不少。”赵锐娘也拧起了眉。
“还一样,这些盒子,空着的时候,得能叠起来,整整齐齐叠起来。”李桑柔补充了句。
“那还得用铁匠。”赵锐娘跟了一句。
“用什么匠什么料,你们慢慢商量,这些盒子,能快尽量快。”李桑柔说着,站起来。
“我去送大当家的。”张猫急忙跟着站起来。
谷嫂子几个人,将李桑柔送到院门口,张猫招呼了句她再送送,跟着李桑柔出了院门。
“瞎叔回来没有?我昨天去佑神观,没找到他。”走出几步,张猫压着声音问道。
“他回去了。”李桑柔垂眼道。
“回去?回哪儿去?啊?他?”张猫一下子想多了,脸都白了。
“没死,他回家了,他有家,一大家子呢。”李桑柔斜瞥了眼张猫。
“吓死我了!”张猫拍了拍胸口,随即又瞪大了眼,“啥?他有家?他!我就说,瞧着他不是个简单人儿。没死就好。
年初一那天,瞎叔突然跑我家去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我当时就吓了一跳。
瞎叔先是说想吃油饼了,我就给他烙饼,他说要给我烧火,坐在那儿唠唠叨叨。说什么怕是最后一回吃我烙的油饼了。
我没理他,你也知道,瞎叔这个人,成天神神道道的。
后来,我跟瞎叔说,去给你拜年,没找着你,炒米巷没找到人,铺子里也没有。
瞎叔就骂上了,骂的挺难听,我就不说了。
后头,又说什么,你最能作死,这一趟不知道得死几个什么什么的。
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就盯着他问。
瞎叔这个人,他要是不想说,难问得很。
我就问他你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怎么大常窜条他们,一个都不见了。
瞎叔就说,你这一去,只怕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回不来了。
隔一天,瞎叔也不见了。
大当家的,到底出啥事儿了?我这心,从大年初一到现在,就没放下来过。”张猫不停的拍着胸口。
“金毛和他姐姐一家,死在永平侯沈贺和他大儿子沈明书手里。”李桑柔沉默片刻,顿住步,看着张猫,“年三十那天,我到永平侯府,杀了沈贺和沈明书。”
“我就说……”张猫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和大常他们,就被发到军中为奴,后来,南梁攻占合肥,我立了点儿功,将功赎罪,就回来了。”李桑柔的交待简单明了。
“合肥大捷我知道,报捷那天,锣鼓喧天。
大当家的真是,说杀人就杀人,说立功就立功,唉!回来就好。
果姐儿总问你,得空儿,你去看看果姐儿。”张猫几句话之后,就平复如常了。
“去过了,从你家过来的,早饭也是在你家吃的。行了,你回去吧,我走了。”李桑柔停在巷子口。
张猫应了,站住,看着李桑柔融入人群中,呆了一会儿,长长吐了口气,转身回去了。
第136章 好好做生意
李桑柔出了柿子巷,往大甜水巷过去。
天黑透了,李桑柔才从大甜水巷出来,径直回了炒米巷。
大常他们刚刚吃过饭。
小陆子四个,两两一对,正打着算盘练对帐,黑马叉着腰,站在两对中间,这边看看,那边看看。
大常正抡着木锤打年糕。
见李桑柔进来,黑马一声老大没喊完,赶紧一手一个,按住就要窜起来的小陆子和窜条,“别动!不许分心!”
李桑柔走过去,这边看看,那边看看,“黑马说得对,专心对帐,一分心就得错。”
黑马顿时得意起来,两只手同时,在四人头上各拍了下,“听到了吧?听到了吧!别分心!”
大常放下木锤,从挂在廊下的褡裢里,拿了封漆封严密的信,递给李桑柔。
“这是早上过来的那个婆子送来的,嘱咐了好几遍,让亲手交给你。”
李桑柔捏了捏信,眉梢微扬,“什么时候送到的?”
“申正前后。”
李桑柔笑意隐隐,一边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到灯笼下,拆开信。
大常从屋里端了盏灯出来,又沏了碗茶放到旁边桌子上。
李桑柔将信封里的文章看了一遍,装回去,笑个不停。
那位三奶奶,这份急切!
也是,手握宝刀,要是有机会抽刀出鞘,砍杀一番,多么诱人。
黑马跟着李桑柔哈哈的笑,笑过一阵,凑过去问道:“老大,为啥笑?”
“笑雌老虎。”李桑柔端起杯子抿茶。
“雌老虎?七公子他媳妇?还是十一他媳妇?啧!七公子不让说他媳妇是雌老虎,十一爷也不让说,说他媳妇,就是有一点点厉害,啧!”黑马撇着嘴,啧啧有声。
……………………
隔一天的晚报,葡萄架下还是葡萄架下,可原本翠绿的叶儿红艳的葡萄,翻成了严肃认真的靛蓝黛紫。
葡萄架下的一篇文章,从去年秋闱时论题的破题说起,简明扼要,极有见地。
除了突然变化的葡萄架下,隔一页,还多了一块儿,用翠草红花,鲜亮无比的圈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