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柔不敢冒险,只贴着墙凝神听动静。
院门外不停的有婆子进来,偶尔碰到个声频高的婆子,李桑柔勉强能听到一句半句,比如:大爷说念书累了……
戌正前后,几个丫头出来,沿着围廊熄灯,和往常一样,只留了两处矮灯架。
大小丫头们或是出角门,或是往后罩房进去。
李桑柔翻上围廊横梁,蹲在黑暗中,看着五间正屋里灯光昏暗下来,两个大丫头出来,带上门,提着明角小灯笼,往后院过去。
和往常一样,一直呆在上房的吴姨娘还在上房。
上房东厢,灯光稍亮,两个人影映在纱窗上,如同一幅温馨的剪影画面。
李桑柔又等了一会儿,像只猴子般,从围廊横梁上,爬到靠近上房东厢的位置,贴近窗户,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夜深人静,纱窗内的温声细语,听的十分清楚。
“老爷一发脾气,大哥儿就不过来请安,回回都是这样。”是那个极温柔的声音。
“能怎么样,大哥儿是儿子,总不能不让老爷教导他。”另一个声音清亮冷淡。
沉默了一会儿,温柔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要不,我跟老爷说说,前儿那事儿,不是他想的那样……”
“不用。”清亮声音低低叹息了一声,“他发脾气,不是因为前儿的事,前儿的事,不过是个引子,是个借口。”
“那……”
“他知道咱们,明白的时候,觉得挺好,齐人之福,可总有不明白的时候,就要时不常的气恼一回两回。
“不必理会,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可他这样教大哥儿,大哥儿一天比一天长大,却一天比一天跟您离心,我是一想到这个,就愁的睡不着。”温柔的声音里透着焦急和难过。
“大哥儿还小呢,这会儿这样,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别想那么多。”清亮的声音温柔起来,“大哥儿小时候,一直不肯开口说话,你不是还急过,说要是个傻子怎么办,今天不要愁明天的事儿。”
“话是这么说,唉。”温柔的声音还是忧虑忡忡,“大哥儿不小了,有一回,他问我,是不是夫人逼迫你。”
最后一句落的极低,李桑柔简直要把头伸进窗户里了,才勉强听清楚。
“下次,他再这么问你,你不要回答他,只泪眼盈盈看着他就好了。”清亮的声音平淡依旧。
“你这话说的!”温柔的声音里有几丝恼意。
“我从没疑心过你。这是为了你好。”清亮的声音很是温柔,“让他们都以为你是受我逼迫,要是我先走了,就能安心的走,不至于不放心你。”
“我知道,我不是说你疑心我,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不想让你一个人承担。”温柔的声音微微哽咽。
“不说这个了,北齐大军,已经往长沙压过去了,长沙是无论如何也要守住的。”清亮的声音顿住,好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一旦长沙胶着,北齐说不定会从顺流而下,攻打江州,算了,不说这个了。”
“从这仗打起来,就没个舒心的时候了,先前多好,太太平平。”温柔的声音十分低落。
“这一仗总是要打的。
“说起来,真不该太平那一二十年,这人哪,太平惯了,再打起仗来,就觉得千苦万苦。
“要是像当初,八方混战,天下大乱,打到像现在这样,满天下的人,就要遍地烧高香谢诸天菩萨八方神圣了,个个都要庆幸,可算太平点儿了。”清亮的声音重新清亮起来。
“倒也是。”温柔的声音失笑,“蒋婆子就是这样,我记得刚跟在你身边时,一说起哪儿哪儿又打起来了,又乱了,蒋婆子就唉哟一声,说这算什么,这能叫乱起来?你们是年纪轻啊,没见过什么叫乱起来!你们可知足吧,接着就是要说想当年,她跟着她姐姐哥哥,如何如何。
“前年听说咱们和北齐打起来了,蒋婆子当时就哭了,说好好儿的,怎么打起来了,又要乱了,这日子还怎么过?天哪!
“我说她,你不是常说,你年青时候那打仗,才叫打仗,那个乱,才真叫乱呢,这会儿,再怎么也不能像你年青那时候那样了,你天哪什么?
“她就说,她一把年纪无所谓了,可她小孙子小孙女儿还小啊,哪经得起乱。”
“也不见得就不会打成她年青时候那样。”清亮声音叹了口气。
“武大帅攻扬州的时候,就屠了扬州城。
“到现在,北齐还没有久攻不下的时候,真要是哪座城久围不下,久攻不下,急眼了,谁知道会生出什么手段。
“就算不屠城,围城围上半年一年,一年两年,得饿死多少人哪。”
“唉。”温柔的声音低低叹了口气。
“这一仗,要是三年五年就能打完,倒还好,拖得久了,民间穷困不安,就要起动荡,就要礼仪崩坏,人心崩塌,就是人间地狱了。
“南梁北齐,这会儿,从君到臣,到百万兵卒,还是君是君,臣是臣,人是人,可君、臣,和人,都是一天一天陷落的。
打仗耗费极大,就算是攒了二十多年的国库家底,也打不了几年,等到把家底打完了,怎么办?打还是要打的,那就只好今天加一份税,明天多征一份赋,一趟一趟役使民夫。
“君也罢,臣也好,就一天比一天狠厉,一天比一天不像人。
“等打到强弩之末,打到精穷,就只能打下去了,那时候,就是扩马扩粮,就只能洗劫天下。”
“别说了!”温柔的声音微微颤抖。
“说来说去,净是些不该说的。”清亮的声音笑起来,“不说了,算了咱们不说话了,打双陆吧。”
“好,我去拿。”
“昨儿他们送了幅螺钿棋盘,说是用青玉白玉做的棋子,拿过来咱们看看做的好不好。”清亮声音说着,拉了拉铃绳。
当值的丫头进来,听了吩咐,往厢房取出那幅双陆,捧着往上房回去。
李桑柔如同一片落叶,从丫头身后飘落下来,紧几步跟上丫头,闪身进了上房。
丫头摆放好棋盘,收走用过的杯碟,垂手退出,掩上了门。
李桑柔站在垂垂累累的纱帘珠帘里,看着榻上的两个人。
孟夫人四十岁左右,眉眼清晰,算不上好看,却有股雨后天睛的清爽气息,坐在孟夫人对面的小妾吴氏,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眉眼婉转,温柔似水。
孟夫人眉头微蹙,突然转头看向李桑柔藏身处。
李桑柔从帘子中间一步走出,迎着孟夫人犀利的目光,一脸微笑,拱手见礼,“孟夫人。”
第214章 利同则合
孟夫人后背笔直,直视着李桑柔,抬手示意吴姨娘不必惊慌。
“我是来找夫人做笔生意的。”李桑柔拱着手,语笑盈盈,“就我一个人,赤手空拳。”
说着,李桑柔松开手,微微抬着胳膊,转了一圈给孟夫人看。
“你是谁?”孟夫人目光冷冷。
“我是从江北岸过来的。”李桑柔垂着双手,恭敬笑道。
孟夫人眼睛微眯,再次问道:“你是谁?”
“无名小卒,奉我们大当家的吩咐,来找夫人,做笔生意。”李桑柔微微欠身。
“我跟你们江北人,有什么生意好做?你是来劝降的?”孟夫人仔细打量着李桑柔。
“夫人要是降了,这生意就没得做了。”李桑柔笑容谦和,“江北,从无为府到建乐城,绸缎贵得离谱,杭城新出的天青灰,有钱也买不到。”
李桑柔看着孟夫人身上的灰蓝绸衣。
“姑娘找错人了。请回吧。”孟夫人淡然道。
“绸缎生意肯定比毛料生意更赚钱,再说,夫人难道不想从江北人手里挣点儿钱吗?”李桑柔语笑嫣然。
孟夫人再次打量李桑柔。
“我来找夫人,肯定不是瞎猫来抓死耗子。”李桑柔摊着手,“我们大当家不做小生意。”
“你这算威胁我吗?”孟夫人说的很慢。
“不是,我赤手空拳在夫人家里,在江州城里,我拿什么威胁夫人?
“我只是觉得,和夫人这样有见识有胆识的人说话,该坦诚相待。”李桑柔笑道。
“你是谁?”孟夫人嘴角带着丝丝讥笑,再次问道。
“我姓李,名桑柔。”李桑柔沉默片刻,微笑道。
“啊!”已经定下心来的吴姨娘,惊恐的叫了一声。
孟夫人紧盯着李桑柔,抬手示意吴姨娘别慌。
“夫人问了三回,不答不是因为想隐瞒夫人,而是,”李桑柔示意脸色泛白的吴姨娘,“不知道外面有什么风传,看来这风传,好像不怎么好。”
“大当家有什么名声,难道自己不知道么?”孟夫人声音微微有些生硬。
“夫人在外头是什么名声,夫人知道吗?”李桑柔笑问道。
“桑大将军深夜光临寒舍。”孟夫人话说到一半,看着李桑柔,没再往下说。
“你看,这就是风传,第一我不姓桑,第二,我是个生意人。”李桑柔摊手道。
孟夫人露出丝讥笑。
“夫人肯定知道,我最早落脚在江都城,从南城根下几条花街开始做生意,后来接手了夜香行,有了点儿本钱,就打了些船,原本是想着,接下来就做漕运生意,没想到,风云突变。
“我身边有几位兄弟,其中一个,姓毛,外号金毛,南梁突袭北齐那年,金毛和他姐姐一家六口,死在永平侯父子手里,除夕那天,我到永平侯府,杀了永平侯父子。就被充了军。”
李桑柔笑眯眯。
“没想到,我杀永平侯父子那天夜里,南梁突袭北齐,睿亲王世子替我但保,皇上许我立军功赎罪。
“合肥之战,是我赎罪之战,那一战之后,我就回到建乐城,接着做我的生意。
“我是个生意人。”
“怎么听说鄂州、襄阳,都有你的身影?”孟夫人语调微缓。
“这两年里,我收拢了北齐各大米行粮行,替他们改了改规矩;将顺风线路铺遍荆州,以及襄樊,还买下了半个扬州城。”李桑柔笑道。
“大当家要把天底下的金银,都挣到手吗?”孟夫人盯着李桑柔。
“顺风一开始就不挣钱,现在,唉。”李桑柔叹了口气,“原本,我是想着,先把邮路铺出来,不是用邮路挣钱,而是借着这邮路,做其它生意挣大钱,没想到,还没等我开始挣钱,就打起来了。
“这仗一打起来,前年去年,顺风的费用翻了一倍还要多,再打下去,这费用还要增高。
“这两年,我从鄂州看到南阳,从江陵到密州,到处查看各处递铺,各条路线,花样百出的开源节流,想方设法的省钱,前年还想求一个不亏,去年,就是求亏得少些,到今年,唉。
“至于米行粮行,我改了规矩,你肯定听说了,这一处,也没钱赚。
“扬州城被打烂了,城里想找出个完整的宅子都很难,这笔生意,全部亏了进去。
“要不是穷极了,我这样的懒人,肯定不会挖空心思,挖到了绸缎上,眼下,这是来钱最快,利润最高的生意。
“无论如何,我得想办法撑到这场仗打完,只要能撑过去,撑到这场仗打完,之后,米行粮行不提,顺风和扬州,都能财源茂盛达三江。”李桑柔一边说一边叹气。
“大当家这么说,我几乎要相信你了。”孟夫人斜睨着李桑柔。
“听说顺源商号原本是运绸缎北上的大商号,当时,北上的绸缎,比南下的毛料多多了。
“开战之后,顺源不做绸缎生意,是因为江北没有有能力接手的人。
“现在,我可以。”李桑柔微笑道。
“桑大将军。”孟夫人只说了桑大将军四个字。
“夫人是顺源商号的东主,可要是只是顺源商号的东主,我不会来找你。
“我是生意人,可要是只是一个普通生意人,夫人肯定不会和我做这个生意,是不是?”李桑柔摊着手,笑眯眯。
孟夫人看着李桑柔,沉默不语。
“我不缺银子。”好一会儿,孟夫人淡淡道。
“夫人一生下来,就不缺银子吧?”李桑柔叹了口气,“我缺银子,一直都缺。越缺越多,现在,顺风要贴补,扬州半座城的宅子,要重新修起来。
“我在扬州城找到了一位极好的制度房宅园林的先生,眼光极好,可是太会花钱了,原本我打算换掉他,实在太贵了,可看了他制度的宅子园林,又实在舍不得,唉!”
”好东西都很贵。“孟夫人慢腾腾接了句。
“虽说你我各有身份,不过,在商言商。
“试一试怎么样?夫人把绸缎送过江,靠岸之后,就交给我,至于损毁承担,以江中为界,利润对半。”李桑柔笑道。
孟夫人没说话。
“夫人和吴姐姐再商量商量,天儿不早了,我就不打扰夫人和吴姐姐了。
“夫人要是想好了,就让人到后面太平街上孙家老号找孟家娘子。”李桑柔说着,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往外。
看着李桑柔转过帘子,吴姨娘急忙看向孟夫人。
孟夫人冲她摆了摆手,侧耳听着门极轻微的开关声,急忙起身,冲出上房门,正看到李桑柔踩着墙边的太平缸,跳出低矮的女墙。
“走了?”吴姨娘紧跟出来,声音微颤。
“嗯,进去吧。”孟夫人推着吴姨娘进去,掩上了门。
“真是那个人?”吴姨娘惊魂未定。
“应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