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柔笑看着武老夫人,片刻,移开目光,看妇人种黄姜。
两人沉默片刻,武老夫人看着李桑柔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没有家。”顿了顿,李桑柔笑道:“我是被人当成死士养大的。”
“嗯,那挺好。”武老夫人沉默了片刻。
“自由自在。”李桑柔微笑。
“以后嫁了人,可以整个儿的嫁过去,不用把自己劈成两半。”武老夫人双手拄在拐杖上,目无焦距的看着远方。
李桑柔看着武老夫人,没接话。
“住两天就回去吧,你已经见过我了,不用再进城了。”武老夫人出了好一会儿神,收敛心神,冷冷说了句,擦过李桑柔,一下下敲着拐杖,走远了。
李桑柔看着武老夫人的背影,看着她走远了,慢慢吐出口气。
这位老夫人,把自己劈成两半,却依然记恨着当年父母的遣嫁,足够精明,却过于执拗,只知往前,不会后退。
武老夫人走过客栈,坐上肩舆,冷声吩咐垂手侍立在旁的中年妇人,“围住客栈,明天天黑之前,叶家小子要走,送他们走。”
顿了顿,武老夫人接着吩咐道:“从现在起,到明天天黑之前,若有人擅自外出,格杀匆论,明天天黑之后,再不走,就烧了客栈。”
“是。”中年妇人垂手答应。
……………………
日昳前后,叶安平灰头土脸的回到客栈,坐到李桑柔旁边,细细和她说他早上是怎么进的城,怎么见到的杨老峒主,怎么说的,武老夫人怎么没在,他怎么等的,仔细的简直就是一步不漏,一句不少。
李桑柔凝神听着,瞄了眼急躁不安的叶安平,微笑道:“他们愿意见就见,不愿意见就不见,大不了白跑一趟,你也算尽到心了。”
“老夫人不在,要是老夫人在,再怎么,也能给我个面子,再怎么也得见你一面,你别急,我明天一早再进城。”叶安平说着别急,自己却焦躁的一额头细汗。
李桑柔倒了杯茶推给他,自己也倒了半杯茶,慢慢抿着,看着窗外一点点往西滑落的通红的日头。
天色一点点黑暗下来,晚饭时分,孟彦清挨着李桑柔,低低道:“上午,您回来之后,客栈就被围上了,四下探过一遍了,都被驱回来了。”
“嗯,让他们围着,做好准备。”李桑柔抿着茶,淡然吩咐。
“是。”孟彦清看着淡然自若的李桑柔,虽然不知道她是视死如归,还是胸有成竹,不过,她这样淡然,他也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晚饭之后,客栈伙计收拾好,熄了火把,提着小油灯,打着呵欠往后面休息,李桑柔一身黑衣,坐在大堂一角的黑暗中,眼皮微垂,凝神听着四周的动静。
远远的,一声声空旷的更梆声,从龙标城里传出来。
三更了。
客栈外面,风吹着树梢,仿佛吹脱了某根枯死的树枝,砸在窗边木板上。
李桑柔立刻抬手,在被树枝砸响的木板处,轻轻敲了两下。
片刻,又一根树枝砸在木板上,李桑柔接着敲了两下。
再一次树枝砸过,李桑柔敲响两下之后,一只手从窗外伸进来,招了招。
李桑柔如同一片轻飘的树叶,跃出窗户,落在地上,就地一滚,挨到紧贴客栈木柱蹲着的一个黑影旁。
黑影手指往前点了点,弯着腰跑的飞快,李桑柔紧跟着黑影,直奔客栈后面的仓房,冲过仓房一角,前面的黑影突然消失了,李桑柔紧跟上去,跳进了仓房角落一个漆黑的洞里。
洞里霉味儿极其浓重,李桑柔顺着洞口,往下滑了一丈左右,脚就踩到了实地。
“这里!”前面有个声音低低说了句,李桑柔跟上声音,身后,有木板轻轻落下的声音,李桑柔回头看了眼,洞口照进来的那丝微光没有了,刚才带她过来的呼吸声脚步声,跟在了她后面。
洞只有四五尺高,李桑柔弯着腰,干脆闭上眼,跟着前面的脚步,呼吸着丝丝缕缕的清新气息,感受着方向的变化,疾奔往前。
跑了两刻来钟,拐个弯,前面一团亮光暗淡柔和。
前面的黑影冲李桑柔招了下手,顺着梯子飞快的爬了上去。
李桑柔紧跟着爬上去。
出来的地方,是一间小小的石头房子,四周的架子上,堆满了黑黝黝的不知道什么,临近屋脊的山墙上,有两个小小的圆洞,幽暗的月光从圆洞中斜照进来。
两束幽暗月光之间的黑暗中,站着个身量苗条的女子。
李桑柔从洞里出来,站住,冲女子欠身致意,“少夫人。”
李桑柔见过礼,从荷包里拈出个小巧的白玉蝴蝶,托在手心里,冲少夫人石氏递过去。
刚刚带着李桑柔穿洞而来的黑影上前,从李桑柔手里拿过那枚白玉蝴蝶,递给石氏。
石氏接过,将白玉蝴蝶伸进那束月光中,慢慢转动看着,片刻,将白玉蝴蝶握在手心里,看向李桑柔。
“她让你来做什么?”
“她让我来帮你。”李桑柔温声道。
“你能做什么?”石氏又问道。
“很多事,比如杀人。”李桑柔声调低而柔。
“你上午见到她了,她怎么说?”石氏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问道。
“老夫人拿定了主意,没什么余地,她的脾气,你应该知道。”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充满同情。
石氏紧紧攥着拳头,直攥的身体微微颤抖。
“她凭什么,凭什么!
“她凭什么把整个杨家,把我的孩子,把我们所有人,杨家,石家,所有人!都拽进死路?
“她凭什么把我们!把扬家,把石家,把我们所有人,都拖过去,给武家陪葬?
“武家关我们什么事?
“凭什么要我们杨家,要我们石家,要我们所有人,为了她们武家,死光死绝?
“她凭什么?”石氏仿佛是一团燃烧的怒火。
李桑柔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石氏往后趔趄了半步,站住,用力吸了口气,慢慢呼出来,努力平息着自己。
“她能为了她的武家,拖死整个杨家,拖死石家,拖死九溪十峒,把所有的人拖进死地,只为了她那个武字。
“她能为娘家做的,我也能,是不是?”石氏直视着李桑柔。
“是!”李桑柔迎着石氏的目光,一个是,答的干脆无比。
“我阿爹,我大哥,我三哥,都在湘乡,等着她一声令下,为了武家而死,凭什么?
“我们石家,是奉杨氏为主,不是奉她们武家!我的父兄,凭什么要为了武家而死?”石氏语调中充满了愤懑。
“我的父兄,我的家人,该为杨氏而死,为九溪十峒而战,不是武家!
“我的儿子,天之骄子,我的女儿,人间富贵花,她要把他们献祭给武家,武家不配!”
石氏声调里的愤怒渐少,冷意渐浓,由语无伦次的愤怒,渐渐条理分明。
“我要杀了她!”
“好。”李桑柔点头,“你都安排好了?她死后,你能不能掌控得住?只杀她一个人就够了吗?”
“你能杀得了她?”石氏话音没落,只觉得眼前一花,李桑柔已经贴到她身侧,一根手指按在她脖子上。
“能。”李桑柔答了个能字,往后退回刚才站立的地方。
“你已经安排好了?死一个人就够了吗?”李桑柔再问了句。
石氏脸色苍白,好一会儿,低低答道:“不够,还有她的儿子。”
“好。”
“之后,你把阿囡带走,交给南星,大哥儿是男孩子,他不会有事儿。”石氏声音微哽。
“你的安排,就是一死了之?你丈夫呢?他对助阵武家这事儿,怎么看?”李桑柔眉梢微扬,看着石氏。
“他不赞成,他没有办法,他都不敢多说。”
“你把我送进杨府,画张路线图给我,别的,你只当不知道。”李桑柔顿了顿,“没有你,既然来了,我也要杀了他们,我一样能杀了他们,他们的生死,在我,不在你,此事与你无关。
“还有,挑个妥当的人,立刻去召回你的父兄,越快越好。
“事成之后,不管是你,还是你的丈夫,都需要你的父兄,以及大军来支撑,来稳定局势。”
“什么时候?”女子直视着李桑柔,嘴唇抖动,颤声问了句。
“今晚。你这条地道,都有谁知道?”
“我,南星,囡姐儿阿爹,我们小时候很淘气,挖出来从城里溜出去玩的,很多年没用过了,没想到还能用。”石氏下意识的避过了今晚两个字,下意识的说着话。
“事成之后,我会把地道从那头填上,我们立刻返回。”顿了顿,李桑柔看着石氏道:“不要轻言死字,你有孩子。”
“好!”石氏深吸了口气。
第246章 一只杀手
石氏往前一步,站在那束月光下,呆了一瞬,垂下头,从抹胸中抽出张折成细条的薄软的绵纸,递给李桑柔。
“你画的?”李桑柔过绵纸,蹲下,铺在地上那团月光下。
“嗯。”石氏低低低嗯了一声,看着专心看图纸的李桑柔,下意识的补充了句,“原本没想别的,就是想让你带囡姐儿走……”
“这是我们在的地方?老夫人在哪里,老峒主呢?”李桑柔头也不抬的问道。
“嗯,她们在这里,还有这里。”石氏蹲下,在图纸上点了点,“护卫……”
“这就可以了,我刚才说过,就算没有你,我也一样能杀人。”李桑柔抬手止住石氏,再仔细看了一遍图纸,将图纸折起递给石氏。
“你叫什么?”李桑柔仔细看着月光下的石氏,抬手在她脸颊抚了下,微笑问道。
石氏一个怔神,“阿彩。”
“阿彩,你记着,第一,你有孩子,第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只能自己知道的秘密,从这里出去之后,你我之间,从未相逢,从不相识。
“把那枚蝴蝶给我。”李桑柔伸出手。
石阿彩把那枚白玉蝴蝶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接过蝴蝶,重新装进荷包,往后退了两步,笑容灿烂的冲石阿彩挥了挥手,转过身,将门拉开条缝,闪身出去了。
石阿彩用力深吸了口气,“阿右阿左,我们,这一切,从来发生。”
“是!”两个侍女异口同声,一个是字,干脆简洁。
“一会儿回去,阿右去看着大哥儿和阿囡,阿左就准备起来,等到……”石阿彩的话微顿,略过了出事儿一句,“你立刻启程,去叫阿爹和阿哥他们回来。要快,你要快,他们也要快,越快越好。”
“是。”两个侍女再次欠身应是。
“咱们回去吧。”石阿彩再次深吸了口气,昂起头,抬脚往前。
两个侍女一前一后,护卫着石阿彩,出了偏在杨府一角的小仓房,直奔回去。
……………………
李桑柔出了小仓房,沿着树荫墙角下的阴影,几乎一条直线,直奔武老夫人住处。
三月的龙标城,草木繁盛,鲜花盛开。
李桑柔从一丛怒放的杜鹃旁边,跃起抓住合欢树粗大伸展的枝条,翻身上去,沿着树枝往前,落进武老夫人院子后面。
院子里静谧安然,院子里灯笼不多,只在拐角挂着一两只,不多的灯笼奢华而美丽,灯笼下面坠着长长的、繁杂的流苏,随着微风拂过,流苏婉转飘动。
李桑柔贴着灯笼,如同一抹流苏摇动而现的阴影,飞掠而过,贴到墙角,顿了片刻,直奔正院。
穿过耳屋旁边的月洞门,李桑柔转过墙角,贴在门边一块小小的阴影中,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
她身后的耳屋是茶水房,当值的两个婆子正时不时打个呵欠,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炉子上的水滚了,扑吐扑吐的响,一个婆子说要沏碗浓茶,另一个婆子拿过杯子。
在扑吐扑吐的水响声,和悉悉索索的细碎动静中,李桑柔闪身进屋,在两个婆子反应过来之前,手里的狭剑滑过两人的脖子,血喷涌而出之前,李桑柔已经疾退出屋,随手带上门,两步冲到旁边三间正屋,从敞开的窗下起身时,手里的狭剑已经划开绷在窗棂上的绡纱,纵身跃入,直扑窗户对面的千工架子床。
李桑柔踩在半睡半坐在脚踏上的侍女身上时,狭剑在侍女的脖子上划过一圈儿。
床上的武老夫人呼的坐了起来,正好迎上李桑柔的脸,李桑柔盯着武老夫人喉窝,手里的狭剑随着目光,直直刺入。
武老夫人想叫,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李桑柔抽出狭剑,顺手划破武老夫人脖上动脉,迎着武老夫人圆瞪的双眼,退后一步,微微欠身。
李桑柔欠身的同时,脚步半点没停,再往后疾退一步,转个身,直奔外间。
外间的两个侍女听到动静,刚刚坐起来,一个呵欠没打完,快如鬼魅的李桑柔已经冲到眼前,狭剑滑过两个侍女的脖子,闪身避过喷涌的鲜血,站住,凝神听了听,嗯,屋里没人了。
李桑柔开门出来,从茶房旁的月亮门跳出女墙,沿着武老夫人的院墙,疾奔冲向前面杨老峒主的院子。
血腥味儿很快就要弥散出去,弥满整座峒主府,她必须足够快。
百多年里,一统九溪十峒的那位杨勇杨老峒主,被蛮民们视若神明,敬若神明,这座峒主府,甚至这座龙标城,都从来没有人敢闯进来,更没有人敢在这座府邸里行凶。
在李桑柔之前,这座府邸,有多富丽,就有多安全。
前面的院子里,杨老峒主正仰面躺着,睡得香甜,一个呼噜起来,后面却没能低落下去,李桑柔的狭剑从杨老峒主的喉管,切向动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