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彦清应了,沿着跳板,往楼船过去。
李桑柔看着孟彦清走远了,伫立了片刻,回头看着站在她旁边的大常,“咱们得做点儿什么。”
“嗯。”大常点头,“我去收拾收拾。”
“咱们进不了城。”李桑柔止住大常,顿了顿,接着道:“咱们和张征,都是这江都城里的蛇鼠,深知彼此。
“先吃早饭,早饭后,你和黑马他们,找文将军要几个嗓门亮的,再做几个喇叭筒子,到燕子矶下去喊。
“就说我桑大当家要张征的人头,谁杀了张征,我李桑柔就任他驱使三回,生死无惧。”
“老大!”大常瞪着李桑柔。
这个承诺太重了!
“就这样。”李桑柔转身往船舱进去。
……………………
天色大亮时,燕子矶下,黑马领头,身后七八个调门高嗓子亮的兵卒,人手一个铁皮现卷的喇叭筒子,对着城墙之上,一声接一声的大喊:
桑大当家要张征人头,谁杀了张征,桑大当家任他驱使三回,生死无惧!
张征站在垛墙内,听着这一声接一声、刺耳响亮的喊叫,脸色铁青。
桑大当家这四个字,在江都城下九流中间,是块真真正正的金字招牌。
下九流中间,多的是亡命之徒,比如他和阿青。
钟先生气喘吁吁的上到城墙上,站住,再次凝神听了一遍城外的喊声,连声叹着气,找到张征,话没说出来,先叹了两口气。
“我就说,你不该……”
钟先生一句话没说完,迎着张征横过来的目光,心里一寒,摆着手苦笑道:“不说了不说了,你也是不得已。
“可这么喊,唉,算了算了,都是无所不用其极,喊就让他们喊吧。
“我来,我来,对了,我是来问你,你昨天夜里让人去看了?真是?”
“不是,一具是阿青,从江北迁葬过来,另一具棺木里,是衣冠。”张征脸色更加难看。
“果然是诱人之策,那就好那就好。
“那衣冠?真不是苏姨娘的?唉,瞧我这话问的,你怎么能知道,不用说,肯定是假的,这就是想诱你出去,幸好你识破了。
“我就说,长沙城怎么会丢,武将军……”
“是她的衣冠。”张征打断了钟先生的话,“长沙城,是失守了。”
“啊?”钟先生惊愕,“怎么看出来的?有什么信物?你可别上了当,这必定是诡计!你……”
“不是诡计,长沙城失守了。”张征再次打断了钟先生的话。
“你怎么知道的?”钟先生拧眉问道。
张征拧头看向不远处的莫府山,紧紧抿着嘴,没答话。
钟先生呆了片刻,叹了口气,没再追问。
他和他的亲近,不包括苏青那个姐姐,那位苏姨娘。他极少和他说起苏姨娘,偶尔提到的一回两回,也是一提起来,立刻警觉,收口不再说。
可苏姨娘在张征心目中,重过苏青,这一件,他看的清清楚楚。
这样的重要,他说是,那必定就是了。
“长沙城失守,不知道武将军是退走,还是……”
战死两个字,钟先生没能说出口,呆了片刻,叹了口气,“荆州没了,潭州洪州也没了,大梁江山,失了半壁了,这一回,是真真正正,大势已去。”
“管他娘的什么大势小势,老子只管守这座城!这是将军的军令!老子眼里,只有将军,只有军令!”张征猛啐了一口,恶狠狠道。
“是。”钟先生再次叹气。
城墙外,桑大当家的悬赏一声高过一声。
“来人,给老子敲锣打鼓!还有,给我打,让他们哭,让他们叫!拼命哭,拼命叫!”张征又听了几声,恶狠狠命令道。
城墙上,锣鼓喧天,兵卒手里的鞭子抽在捆在垛口的男女老幼身上,可被捆了整整一天一夜,挣扎哭喊了一天一夜的男女老幼,早就哭哑了嗓子,精疲力竭,哭不动,喊不动,连痛苦都麻木不仁了。
城墙外,原本一人接一人的呼喊,变成了十几个人,几十个人,甚至上百人、几百人异口同声的呐喊。
日落月升,城墙上的锣鼓敲的越来越有气无力,城外的喊声,却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在清泠的月光下,上百人整齐的呐喊,仿佛一支利箭,透城而过。
……………………
张征合衣睡在城墙上的藏兵洞里,在外面一声接一声响亮的呐喊声中,似睡非睡。
当值的亲卫在靠门坐在垫子上,时不时打个盹。
张征一个接一个的翻身,翻了几十个身,实在是疲惫极了,张征总算将一声接一声的呐喊屏在耳外,浅浅的睡着了。
亲卫打了个盹,猛的睁开眼,看着眼前的昏暗不明,用力眨了几下眼,转头看向地面小台子上那盏小小的油灯。
油灯灯芯快要烧秃了,一豆灯光眼看着要灭。
将军睡觉时,这一豆小灯,一定要亮着,这是铁规矩。
亲卫急忙站起来,踮着脚走过去,从灯脚下拿起剪灯芯的小剪刀,刚刚将灯芯挑出来些,灯光的骤然明亮,惊醒了张征,张征呼的坐了起来,一把扯下挂在床头的腰刀,咣的抽出了刀。
“你要干什么?你要杀我!”张征握着刀,恶狠狠盯着亲卫。
亲卫吓的两只手扬起,语无伦次。“不是不是不是!小的,小的剪灯,剪剪,剪灯芯,灯!”
“滚!滚出去!”张征挥刀厉呵。
亲卫扔下剪刀,抱头冲出屋。
亲卫跑的太快,带起的风吹得油灯猛的摇了几摇,熄灭了。
也不知道是被这阵风吹的,还是油灯的熄灭,让张征彻底清醒过来,呆了一会儿,将手里的刀慢慢插回刀鞘,光着脚站起来,从暖窠里提出茶壶,倒了杯茶喝了,听着外面依旧一声接一声的呐喊,呆了片刻,扬声叫道:“来人!”
等了片刻,没人进来。
张征皱起眉头,找到鞋穿上,出了门,看着站得离屋门两三丈远的亲卫,不耐烦道:“你他娘怎么这么胆小!真他娘没出息!
“去请钟先生过来。”
“是!”亲卫答应一声,急忙去请钟先生。
他早就想去请钟先生了,将军这一整天都暴躁无比。
将军脾气上来的时候,只有钟先生敢说话,也只有钟先生说话,将军不会非打即杀,还能听进去。
钟先生到的很快,城外一声声的呐喊,扰的他心神不宁,根本睡不着。
“这外头,真他娘的吵!”看到钟先生进来,张征劈头抱怨道。
“你昨天夜里也没睡好吧?”钟先生关切的看着张征。
张征胡子拉碴,满眼血丝,看什么都横着眼,看起来极其不好。
“嗯。”张征烦躁的嗯了一声。
“这样可不行。
“城外这样的喊,就是为了扰乱你的心神,让你吃不好睡不好,焦躁不安,让你暴躁起来,暴躁之下,必定要犯大错。
“将军常说,为将者,首要冷静。
“你不能再呆在这里,跟我回去,我看着你,你好好睡一觉。
“这会儿不会有什么事儿,就算有事儿,听到动静再赶过来,也能来得及。
“你不能再这样煎熬了,要不然,不等北齐人攻城,你先要垮了。”钟先生仔细看着张征的神情,叹气劝道。
“好。”张征顺从的站起来,拿起上衣披上,和钟先生一起往外走。
下了城墙,城外的呐喊声虽然还是响亮,却没有在城墙时那样震耳欲聋了,张征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心头一松。
他是该回到住处,安安心心的,好好的睡上一觉了。
第250章 先生
张征伸了个懒腰,走没几步,突然顿住步,眯眼看着街角睡着的乞丐,片刻,一声冷笑。
“怎么这城墙下面,也有乞丐了?”
“嗯?”钟先生一个怔神,没反应过来。
“我差点忘了,她是从乞丐堆里起家的,号称丐帮帮主,她是这些乞丐的头儿!”张征眯眼看着蜷缩在街角的乞丐,错牙笑道。
“谁?这些乞丐有什么头儿……”钟先生懞了。
这是哪跟哪,一个乞丐而已,这城里到处都是乞丐,这天下到处都是乞丐,哪里没有乞丐?
“你!”张征没理会钟先生,猛回头,手指点向一名亲卫,“去叫两支十人队,把这城里的乞丐,都给我杀了!”
“啊?”钟先生震惊到两眼圆瞪,“你要干什么?你杀乞丐干什么?这些乞丐……”
“这些不是乞丐,这些都是杀手!
“城外,那位,号称丐帮帮主!这些乞丐,都是她的帮众,她的杀手!”张征手指点着乞丐,对着钟先生,一字一句道。
“你疯了!”钟先生扎扎着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好好儿的,这城里的人,早晚都得死,早死早超生。”张征说着,背着手往前。
钟先生呆了一瞬,见领命的亲卫转身要走,一个箭步上前,扑拽住亲卫,一只手紧紧捏在亲卫肩膀上。
“你!先缓缓,先不急,你等我再劝劝,你等我!到明天早上,你放心,有我,将军要是发脾气,有我,一切有我!你放心,我肯定能劝下来!”
“好。”亲卫赶紧点头。
眼前的张将军,简直就是个杀红了眼的疯子,他也有点儿害怕了。
先生早该劝劝将军了!
钟先生一个旋身,拎着长衫前襟,急急跑了几步,追上张征,看着张征一脸的疲惫,钟先生犹豫片刻,咽下了到嘴的话。
他这会儿疲惫极了,人疲惫的时候,心情必定不好,必定暴躁。
等他好好睡一觉,等他睡醒了,心情肯定就能好得多,就能不这么暴躁了,等他心情好了,自己的话,他是能听进去的。
非常时期,钟先生一直和张征住在一起,张征住正院,他住在厢房。
回到住处,张征洗了个热水澡,睡到床上,城外响亮的呐喊声,混合着城头上的锣鼓声,经过重重阻挡,闷钝而模糊,恍惚中,仿佛暴风雨之前,一声接一声的闷雷。
“我睡一觉,你别睡沉了,看着点儿。”张征含糊的交待了一句,翻个身就睡沉了。
钟先生答应了,踮着脚退出来,关了门,站在门口,长长舒了口气。
他能睡着就好。
钟先生站在廊下,凝神听着城外一声接一声的呐喊,以及城头上有气无力的锣鼓声,眉头拧起,转头看着紧闭的屋门,犹豫了片刻,闷闷唉了一声,出了二门,招手叫过当值的亲卫,低低吩咐道:“你去城墙上传句话:给绑在垛口的那些人吃点儿喝点儿,稍稍让他们松泛松泛,看着快撑不住的,解下来让他们歇一歇,天明了再绑上去,要是死了,也就没用了不是。”
“是。”亲卫答应一声,急步往城头上去传令。
……………………
江面上的楼船上,得了禀报,李桑柔和文彦超一前一后上到望台上。
果然,每个垛口都有兵卒上前,解下那些人质,或是解开他们的双手,看样子,还给了他们清水吃食。
李桑柔缓缓舒出口气。
“是张征?”文彦超蹙眉问道。
“不是他,张征这个人,从来都是一条道走到黑。”李桑柔摇头,“应该是张征没在城墙上。”
“不是张征的话,下令的这个人,第一,要么,和张征十分亲近,要么,胆子足够大,所以才敢下这样的令;第二,他有足够的威信,能越过张征下令,还能管用。
“有缝隙了!”文彦超眼睛亮闪。
“嗯,再看看。”李桑柔忧虑的看着城墙之上。
这个人是谁,她有点儿猜到了,大约是那位钟先生,那位除了苏青姐弟和武将军之外,张征唯一亲近尊重的人。
可那位钟先生,是位过于善良的老好人,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老实人,她担心他会折在张征的暴躁暴怒之中。
眼前这座城,如同一口巨大的油锅,煎熬着她,她却无能为力。
……………………
钟先生将厢房门敞开,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裹了件夹衣似睡非睡。
张征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一觉醒来,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睡好了?”见张征出屋,钟先生急忙迎出来,仔细看着张征的气色。
张征眼神清亮,神情和气色都和昨天大不相同。钟先生暗暗松了口气,好好睡一觉,果然好多了。
“嗯,他娘的,还在喊!”张征听了听城外的呐喊,啐了一口。
“不用理会,等他们喊累了,看出来瞎喊没用,也就不喊了。”钟先生宽慰了句,接着笑道:“我已经让厨房做早饭了,两碗小煮面,再拌几样凉菜,睡好了,再好好吃个早饭,人就舒服了。”
“可不是!”张征伸了个懒腰,“吃饱喝好,一会儿到城楼上,把那些乞丐给那位大当家一个个丢下去,喊一句,丢一个,我让她娘的再喊!”
钟先生轻轻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你还记着这个呢,一群乞丐……”
“那不是乞丐,那是那位大当家的帮众,是她的杀手,她是丐帮帮主,你难道没听说过?
“把头割下来,用投石机抛到他们船上最好!
“算了,连头带身子扔下去吧,光把头扔下去,那些臭哄哄的尸首没地方放。”张征眯着眼,琢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