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桑——闲听落花
时间:2021-08-14 10:40:46

  到日昳前后,又有六七个信客模样的人进了那间邸店。
  夕阳西落,雨停了,晚霞灿烂,美丽炫目。
  离天完全黑下来还有不到一刻钟,邸店里,和李桑柔三人同桌吃过饭的三个信客,休宁信客在前,另外两人一前一后跟着,出了邸店,往镇子外走。
  “跟上。”
  李桑柔示意黑马和已经赶回来的小陆子。
  三个人散成扇形,跟在三个信客后面。
  三个信客往铜陵县方向走了一段,天很快就黑透了,走在最前的休宁信客不紧不慢的又走了一段,站住,靠着棵树,脱下一只鞋拍拍打打,再脱下另一只鞋拍拍打打。
  拍打了小半刻钟,确定安全了,休宁信客重新穿好鞋,一个掉头,由东北直奔西南。
  后面两个信客紧几步,跟上休宁信客,三个人走成一团,步子极快。
  一口气走了大半个时辰,前面已经能听到滔滔的江水声了。
  三个信客看起来都是熟门熟路,脚步极快的左转右转,转了六七个弯,一头扎进一个废弃的小渔码头,三个人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片刻之后,一根火头被吹旺的火折子举起落下,举起再落下,举了三次,片刻,又举了三次。
  不远处,靠近岸边一大片茂盛的芦苇丛一阵摇动,一条小船撑出来,缓缓靠近。
  三个信客靠近几块青条石搭成的岸边,一个拉着船,另外两个和船夫低低说着话儿,从船上接下半人高的三只邮袋。
  小船撑开,往江对面回去,三个信客一人背起一只邮袋,闷着头,急急往镇子赶回去。
  李桑柔远远看着那三只邮袋,和背着邮袋的三个信客,笑眯眯。
  这是她们顺风的邮袋,肯定是桐油浸过的那种,防水。
  一路跟回镇上邸店,李桑柔重新上了那座望火楼,居高临下的看着整个镇子。
  “老大,他们这是,那袋子,有点儿眼熟。”黑马凑到李桑柔旁边,忍不住道。
  “嗯,咱们顺风的邮袋。”李桑柔低低的声音里透着愉快。
  “我就说!”黑马虚空一拍,“这是咱们的人?”
  “不算是,再看看。”李桑柔转头看向小陆子,“跟大家说一声,随时准备启程。”
  小陆子点头,飞快下了望楼,往约定的地方传话。
  天边刚刚泛起丝丝鱼肚白,十来个信客出了邸店,大步流星,奔向三个方向。
  李桑柔盯着休宁信客,和黑马一起,不远不近的缀了上去。
  李桑柔和黑马后面,大常、孟彦清等人,拉着长长的队伍,悄悄跟上。
  休宁信客背着大包袱,拎着根一人多高、两头包铁的竹竿,脚步极快。
  午末前后,休宁信客赶到一座小镇,李桑柔和黑马低低道:“叫小陆子上来,咱们进镇子,和他搭上话,跟他一起走!”
  “好!”黑马吹了几声鸟叫,跟在跑的飞快的李桑柔后面,绕了个大点儿的圈子,从镇子那一头,进了小镇。
  休宁信客在小食肆坐下,刚刚扬声要了碗肉丝面,就听到黑马一声惊叫,“唉哟!是你!这么巧!咱们可真是,人生处处都相逢!”
  黑马声调惊喜,表情更加惊喜,一头扎进小食肆,一屁股坐到休宁信客对面,兴奋的拍着桌子。
  “你说说,咱们这是不是有缘天天都见面哪!我跟你说,我跟我大舅,就特别有缘!”
  “可不是。”休宁信客忍不住笑。
  这傻小子这劈头盖脸的惊喜,让人不能不笑。
  黑马后面,小陆子笑的见牙不见眼,李桑柔低眉垂眼,一左一右,坐到黑马和休宁信客中间。
  “这店里有什么好吃的?你要的肉丝面,那我们也吃面,三碗肉丝面,还有什么?那撕只卤鸡,再切一盘猪头肉!”黑马扬声要了饭菜。
  “你昨天不是说,要往铜陵去?”休宁信客等黑马点好饭菜,看着黑马笑道。
  “昨儿可不就是往铜陵去了,走没多远,听到点儿事儿,就掉头往这边了。
  “你这是要回去?”黑马欠身半起,伸长脖子去看休宁信客脚边的大包袱。
  “嗯。”休宁信客下意识的往大包袱往身后拉了拉。
  “那咱们搭个伴吧,我正愁着呢,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识路,我们也要去休宁,正好,你带带我们。”黑马直截了当。
  “你们不是要往铜陵做生意?怎么又往休宁去了?”休宁信客惊讶了。
  “不是做生意,唉!”黑马一声长叹,站起来,一把揪过小陆子,跟小陆子换了位置坐下,欠身往休宁信客凑过去,“咱都不是外人,我就实说,现在做生意,那都是往北边跑,往铜陵做什么生意?
  “我们,我跟我堂弟,是陪我妹,找人的,先是听说在铜陵这边,昨儿个,半路上,又听说往休宁那边去了,我大舅在休宁不是。”
  “这兵荒马乱的,找人可不容易。”休宁信客长叹了口气。
  “可不是!你说吧,咱们这边,又不像江那边,有个什么顺风,到哪儿都能往家里递封信。
  “唉,这不光找人难,这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这才最熬心哪!
  “你说,这人,要是这会儿正病着,正在难中什么的,身边没个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家里人又不知道,你说这得多熬心哪!唉!”黑马拍着桌子,唉声叹气。
  “唉,就是这话儿,能有个信儿,知道平安,这心就不用悬着了,毕竟,这兵荒马乱的。”休宁信客跟着叹气。“唉,行啊,你们要是不嫌弃,就跟着我,不过,我走得快,再往前一个镇子,就得绕点儿路送信了,你们……”
  “没事儿没事儿!我们找人,这心急,走快最好
  “绕路也不怕,正好打听打听不是,你想想,先说在铜陵,后头又说往休宁去了,说不定走的就是这一条道儿,是不是得一路走,一路找?
  “正合适!
  “谢谢您啦,信客都是好人!我大舅就是!方圆几十里上百里都得竖大拇指的好人!
  “对了您贵姓?”黑马的脸笑成一朵黑花。
  “免贵姓叶,叶朝天,你喊我老叶就行,大家伙儿都这么喊我。”休宁信客老叶笑道。
  “这名儿好!大气!来来来,咱们赶紧吃,叶叔你先吃,叶叔你别客气,我瞧着你,真就跟瞧见我大舅一样!”
  两样卤菜上来,黑马热情无比的先让老叶。
 
 
第254章 咱是一家人
  吃了饭,信客老叶慢慢喝了杯茶,把皮袋装满热水,就带着黑马兄妹三人,接着赶路。
  出了镇子,黑马就挑了根和老叶那根差不多的竹竿,学着老叶拎在手里。
  黑马和老叶并肩在前,一路走一路说着闲话。李桑柔和小陆子跟在后面,闷头走路。
  出了镇子,走没多远,老叶就知道黑马所言不虚,他们兄妹三人,确实是吃苦耐劳很会走路,步子一点儿也不比他慢。
  老叶放下心来,和黑马说着话儿,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天刚刚落黑,一行四人到了一座叫何湾的大村子,老叶在前,径直进了村头一家集邸店、食肆、百杂,甚至铁匠铺子于一身的两间门面一个小院。
  “唉哟老叶,算着你该回来了,炉子没封火,正等着你呢。”
  小店掌柜正扑挞着把旧蒲扇,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纳凉,看着老叶,急忙起身迎上来。
  “你回回都能算准。”老叶笑应了句,回身指了指黑马等人,“今天带了几个池州老乡,得多做点儿饭。”
  “有啥好吃的没有?”黑马接话极快。
  “有有有,新腌的菜条,这会儿,菜多得很!还有咸鸭蛋,流油!”掌柜眉开眼笑。
  他这小店,一次能来三四个客人,那可就是难得的大生意了。
  “光素的不行,吃不饱,有肉没有?鸡?鸭?鱼?得有肉!”黑马声音响亮。
  “那可贵!”掌柜脱口先叫了句,随即笑出了声,“有有有,有鸡,今年抱窝的童子鸡,刚长到半斤多!要不杀一只?”
  “一只才半斤,那哪够!我们四个人,你杀个五六只吧,六七只也行,爆炒,再来盘腌菜条,咸肉有没有?那蒸锅咸肉饭!咸肉切丁。”黑马点起菜来,气势之足,真是没话说。
  “好好好!狗他娘!老大媳妇!赶紧赶紧!来贵客了!”掌柜一边往里让老叶四人,一边扬声大叫,“再拿盏灯!拿根蜡烛!拿两根!来贵客了!”
  老叶进了屋,先弯腰从包袱里找了封信出来,将包袱往黑马那边推了推,低声交待道:“这村里有封信,我送过去,你看着点儿包袱,我就不背了。”
  “叔你放心!”黑马立刻往包袱那边挪了挪。
  李桑柔扫了眼小陆子,小陆子三口两口喝了茶,站起来,提了提裤子,“我去方便方便。”
  “那边那边,不用出院子。”掌柜赶紧指路。
  肥水难得,不能流外人田。
  没多大会儿,小陆子和老叶一前一后回来。
  掌柜就端上了一大盆香喷喷的童子鸡,再加一盆咸中带酸、翠生生的腌杂菜,白米饭里掺着腊肉丁,外加一盆鸡蛋汤。
  几个人呼呼噜噜吃了晚饭,进屋歇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掌柜就准备好了早饭,不用黑马再说,就把好吃的全拿出来了。
  一大盆炒鸡蛋,一大盆油爆虾,连夜到村头河里搬的虾,流油的咸鸭蛋,素包子,大米粥。
  几个人吃好,黑马慷慨大气的结了帐,顺手留了十几个大钱,给掌柜家小孙女儿买糖吃。
  四个人吃好喝好,出了村子,走出一段,小陆子和李桑柔稍稍落后些,小陆子低低道:“昨晚上是去送信了,收信那家,瞧着那房子院子,是那村里的好户。
  “那家没人识字,是老叶念的信,信是那家的儿子写的,看样子人在太原府,信里说身体都好,掌柜的待他好,说这寄信的钱,都是掌柜出的,让家里放心什么的。
  “后头,又听老叶跟那家老太太说:有了信儿,就能安心了什么的。”
  李桑柔嗯了一声,和小陆子加快脚步,赶上了说笑愉快的老叶和黑马。
  这一天,一直走到傍晚,到了一处十分热闹的大镇子。
  李桑柔见镇子足够大足够热闹,悄悄吩咐小陆子,递信给孟彦清等人,各自进镇子,找邸店住下,好好歇一夜。
  老叶在前,进了相熟的邸店,老叶拿着十来封信出去送信。
  趁着这机会,黑马将老叶包袱里的信看了一遍,原样再放回去。
  看好放好,黑马拎着包袱出来,和李桑柔、小陆子三人坐在大堂喝茶说话。
  “最远的一封信是到建德的,最近的一封,就是昨天那个何湾村。其余的信,都在这一条路上。”黑马举着杯子凑在嘴边,和李桑柔低低道。
  李桑柔慢慢舒了口气。
  建德是世子大军要经过的地方之一,照孟彦清的推算,武将军的大军,和世子大军要是撞上,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建德。
  “说说老叶。”李桑柔低低道。
  这一路上,黑马和老叶并肩说笑,她和小陆子跟在后面,听话听的断断续续。
  “老叶其实没多大,今年刚过四十,显老。”
  黑马瞄着周围几张桌子,周围几张桌子上,有一桌坐着窜条、蚂蚱和大头三个,还有一桌坐着老孟,其余一圈,都是他们的人。
  “他是个倒插门。
  “他说他曾祖那一辈,他们叶家还有一座山头,一百多亩水田。
  “后来吧,家业传到他祖父手里,他祖父是个独苗,从小念书,书没念出来,倒念出了个好吃懒做。
  “娶了个媳妇吧,是个才女,两口子都爱看话本,买了不知道多少话本,成天就是看话本,先是一块块卖田,最后山头也卖了。
  “老两口今天卖明天卖,看了一辈子话本,好吃好喝了一辈子,把家产吃光喝光,一伸腿走了。
  “这老两口吧,还挺能生,足足生了八个,全是儿子。
  “老叶说,他老爹兄弟八个,他大伯二伯生得早,大伯娶的媳妇精明得很,一嫁过来,瞧着那两口子不是过日子的人,就想方设法的搂东西搂钱,等到老两口一死,老大一家子就麻溜利落的搬杭城去了。
  “老二媳妇傻,辛辛苦苦的管家,三十多岁就累死了。
  “老叶他爹娶了媳妇没几年,那老两口就死了,几个兄弟分了家。
  “老大一家跑的快,老二那时候刚死了媳妇,老叶他老爹老娘,家产没分到,分到了能吃能睡不会干活的五个弟弟。
  “老叶这五个叔叔,五条光棍,光了一辈子。
  “老叶兄弟三个,也就他,虽说是倒插门,好歹也算成了家了,一兄一弟,弟弟十几岁就病死了,一个哥哥,也是光棍一条,现在也做信客。
  “老叶说他能做这倒插门女婿,是因为他长得好,他长得是不错,这都过了四十了,身板儿挺直,瞧着还是挺好看。”
  黑马评论了句,啧了一声。
  “老叶说起他媳妇,他媳妇家,感恩得很。
  “说他刚上门那几年,他家里穷,碰上家里断顿,他偷着往家里送点儿吃的,他媳妇明明知道,就当不知道,有一回,他娘病了,他偷偷舀了两瓢米,拎到家一看,他媳妇往米里塞了块腊肉。
  “他说他丈人丈母娘也知道,也都当不知道。
  “他丈人是做信客的,不过不是专门做,就是赶着农闲,冬天里跑个一趟两趟,还要顺带贩点货,他说他丈人能干得很。
  “他跟他丈人做了信客,后来,又带着他大哥也做了信客。
  “他有仨儿子一个闺女,闺女最小,大儿子今年十六,在富阳城一家药铺里学抓药,二儿子十三,原本打算送出去学个手艺,这几年兵荒马乱的,没敢往外送,现在在家里,跟着他一个堂舅学木匠。
  三儿子九岁,小闺女才四岁。”
  李桑柔凝神听完,慢慢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和黑马道:“咱们的事儿急,不能再等了,明天探探话,把咱们的来意透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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