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过来,可还顺当?”顾瑾打量着三人。
“顺顺当当,谢皇上关切。”石阿彩欠身答话。
“不必拘谨,刚刚早饭时,宁和和阿暃净跟朕念叨你家阿岩和阿乐。”顾瑾说着,笑起来。
“是。”石阿彩抬头看了眼顾瑾,微微怔神。
眼前这位即将一统天下的雄主,玉簪绾头,一件月白素绸长衫,极其年青,极其好看,如果不是一双眼睛幽深明亮,仿佛能看透一切,眼前的人,就是个清秀少年郎。
“一会儿就要议事,朕就不多客套了。
“石夫人此次前来,是怎么打算的?”顾瑾直截了当问道。
“臣妇启程前,家慈交待臣妇:杨家驻守九溪十峒,源自高祖受前朝委任,再至曾祖,之后,天下大乱,直到今日,天下才再次一统,有了共主。
“家慈和外子命臣妇将高祖所受印信奉缴于陛下。
“杨家于前朝受命,至今百多年,幸不辱使命,今当缴还使命于陛下。
“这是杨氏高祖,曾祖,祖父的述职折子,臣妇父亲病亡突然,其折由外子代拟。”
杨致安站起来,将一直捧着的锦包托起来,清风忙上前接过,放到顾瑾面前的案子上。
顾瑾从石阿彩看向那只锦包,再看向石阿彩,片刻,微微欠身道:“杨氏一族,忠勇俱全,令人心折。
“杨氏守护九溪十峒百多年,今又顺天应时,毫无保留,杨氏一族不负君恩,朕必定不负杨氏。”
顾瑾说着,再次微微欠身,微笑道:“都说杨氏女眷不亚于男儿,果然名不虚传。”
“陛下夸奖了。”石阿彩忙欠身俯首。
“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或是有什么话,或是需用什么,到顺风总号找陆贺朋,或是,你和宁和说也行。”顾瑾笑道。
石阿彩忙站起来,和杨致安杨致宁告退而出。
顾瑾看着石阿彩三人出了大殿,抬手按在那只锦包上,片刻,解开,拿起最上面的印信,慢慢转着看了一会儿,吩咐道:“请几位相公。”
伍相等人很快就到了。
顾瑾示意几人坐下,指了指桌子上的锦包,缓声说了石阿彩刚才那些话,感慨道:“朕没想到,杨氏竟如此毫无保留。”
“杨氏名不虚传。”伍相欠了欠身,跟着感慨。
“做事不动则已,若动,则须尽全力,做人亦是如此。
“这是先章皇后教导老臣的话,杨氏这番,既归附,就毫无保留,让老臣想起了先章皇后这句教导。”庞枢密欠身道。
“嗯,杨氏,以及九溪十峒,该如此安排,议议吧。”顾瑾抬手在锦包上按了按,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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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
李桑柔和孟娘子,以及吴姨娘一起,往大相国寺那片工地去到第三趟,总算找到慧安和圆德大和尚了。
圆德大和尚黑了不少,看身体气色,倒比李桑柔上次见他时健旺不少。
慧安变化极大。
李桑柔找到两人时,慧安正蹲在土灶前,一只手拉风箱,一只手抓着把稻草往锅灶里填,烧锅烧的熟练之极。
李桑柔站在慧安旁边,背着手弯着腰,瞪眼看着他烧锅的熟练动作,再从他那双粗糙的手,看到那张黑粗的脸。
“他很好。”圆德大和尚用长勺推着锅里的菜粥,看了眼大瞪着眼的李桑柔,笑道。
“他这个样子,回过建乐城吗?”李桑柔直起腰,看着圆德大和尚,问了句。
“大当家担心什么吗?”慧安抬头看向李桑柔。
“不是担心,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我能跟你大哥邀个功。”李桑柔看着慧安,认真道。
“他大哥是谁?”孟娘子扬眉问道。
“皇上。”李桑柔头也不回的答了句。
“嗯,谁?”孟娘子一声惊问。
“你上次到建乐城是什么时候?大哥还好吗?”慧安问了句。
“一年前了,这仗都打成这样了,你大哥肯定好,世子也好,你们都挺好。”李桑柔找了只小马扎,坐到慧安旁边,再次仔细打量他。
孟娘子一声惊叫后,立刻推着吴姨娘往后退。
他们之间的对话,不是她俩该旁听的。
“听说是你在江都城悬赏,杀了张征?”慧安看着李桑柔问道。
“我悬赏过,不过杀了张征的人,不是因为我的悬赏。
“他杀张征,是因为张征过于暴虐,他是为了救那些即将被张征杀死的人,也是为了救张征。”李桑柔认真而仔细的解释道。
“这城外的尸骨,到现在都没能收拢完,两年多了。”慧安叹了口气。
“嗯。”沉默片刻,李桑柔转头看向圆德大和尚,“我来过两趟了,都是说你们化缘去了,是去化修这座大相国寺的钱吗?”
“修寺的钱,不是大当家一力承担了么?”圆德大和尚一边拿碗盛粥,一边笑道,“我和慧安,是去化收拢尸骨的钱。”
“我记得你的心愿,是想建一座学堂,弘扬佛法,要不,就建在这里吧,施主我也替你找好了,哪,就是她。“
李桑柔回头,指了指孟娘子。
“只是,僧人不事生产,真不宜太多,你这佛法,真要弘扬的满天下都是,下一步,不是成就佛国,而是灭法之灾。
“佛法是出世法,断情绝欲,放弃一切,这和世俗相背,我也不喜欢。”李桑柔看着圆德大和尚,接着道。
“大当家是什么意思?”圆德大和尚坐到李桑柔旁边,一边吃粥,一边问道。
“建座义学吧,收周边穷家子弟识字念书,让你们寺里的僧人教,留一份善念,播一点慧根就够了。
“真要有西方极乐世界,必定不是人人都是僧尼,应该是人人心怀善念,人人都是真正的人。”李桑柔说着,叹了口气。
“好。”圆德大和尚一个好字,干脆直接。
“师父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慧安从盛满菜粥的大碗上抬起头,看了眼李桑柔。
“慧安说的不错,我是这么打算的,就是这一大笔银子,还没有着落。”圆德大和尚笑道。
李桑柔眉梢扬起,片刻,指着孟娘子笑道:“我给你指条财路,以后你要做什么,就找这位女施主,她有的是银子。”
“多谢大当家。”圆德大和尚认真的谢了句。
“周先生来了,等大和尚吃好饭,咱们四下看看吧,给你的学堂挑块地方。”李桑柔瞥见急急过来的周沈安,和圆德大和尚笑道。
圆德大和尚顺着李桑柔的目光,眯着眼,仔细看了片刻,笑道:“大当家好眼力,和尚实在看不清。”
“我也看不清,不过是看着走路的样子,急急慌慌的,应该是他。”李桑柔笑道。
“受教了。”圆德大和尚冲李桑柔微微欠身。
“大和尚想得太多。”李桑柔站起来,招手叫远处的孟娘子。
等圆德大和尚和慧安吃好饭,李桑柔和孟娘子、吴姨娘,以及周沈安一行人,对着小厮扯着的制度图样,在只有一片片地基的大相国寺,一处处看过,又往旁边勘看了修学堂的地方。
圆德大和尚絮絮叨叨,不停的提要求:既然修了,墙就厚些,冬暖夏凉,得有间大些的厨房,至少能支上三四十眼灶,备着孩子们生火做饭,他们得学会过日子,不能上了学就饭来张口,这不行,不过识几个字,可没几个能科举入仕的……
慧安全神贯注的听着圆德大和尚的絮叨,仿佛圆德大和尚每一句话都是真经。
孟娘子却听的直翻白眼,哪怕他是慧安的师父,慧安是皇上的亲弟弟,也忍不住了,带着一脸干笑道:“大和尚想得可真周到,是真慈悲。
“不过,咱们今天不过看个大概,看看这片儿地方行不行,至于细处,以后修的时候,大和尚只管和周先生说就是了。
“我只出银子,就不多管闲事儿了。”
“孟施主慈悲。”圆德大和尚一脸笑,合掌欠身。
慧安白了孟娘子一眼。
“孟娘子说得对,她已经出钱了,不能再让她出力,修建的事儿,就让周先生多多费心吧。”李桑柔伸一根手指,在慧安肩膀上戳了下。
“你们尽管修,银子上,别跟她客气。”慧安转头瞪向李桑柔时,李桑柔已经转头看向圆德大和尚了。
“多谢孟施主,多谢李施主。”圆德大和尚一脸笑,谢过孟娘子,再谢李桑柔。
“好好跟你师父学,你比从前强多了,不过还是差远了。”李桑柔在慧安肩膀上,又戳了一指头。
这一回慧安没理李桑柔,圆德大和尚欠身笑道:“大当家教训得是。”
一圈儿看好,周沈安跟在李桑柔后面,再次问她,今天得空吧?明天得空吧?那后天呢?后天一定得见见他,他一堆的事儿!件件要紧!
辞了圆德大和尚和慧安,打发走周沈安,李桑柔上了孟娘子那条船上,坐在四下敞开的船舱中,接过吴姨娘递上的清茶,抿了一口,舒服的叹了口气。
总算能歇一会儿了。
“一共两位皇子。”孟娘子坐在李桑柔旁边,一声叹息。
“别管闲事儿。”李桑柔晃着摇椅,堵了句。
“你要船厂,难道还准备做漕运?”孟娘子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认真问道。
她要是做了漕运,一手握住天下水道,只怕招忌。
“你眼里就那几条小江小河?”李桑柔嘿了一声,抬手往前一挥,“要放眼,往前看,往上看,大海,天空。”
“你要做海外的生意?”孟娘子没理会李桑柔的天空大海,直截了当问道。
“嗯!南梁治下,两广福建尾大不掉,朝廷政令不能通达。
“两广和福建那两位土皇帝,老子儿子都还不错,到孙子重孙子,就越来越混帐,二三十年下来,沿海一群一群一窝一窝的,全是海盗。
“朝廷,我是说大齐的朝廷,一统天下之后,必定要清理沿海匪患,到时候,我打算提前去挑一挑,挑些人品过得去的,收编过来。
“在家门口抢自家有什么意思!要抢就往外头抢!手笔要大!”李桑柔愉快的嘿了一声。
孟娘子听的眉梢高扬,片刻,拧头看向吴姨娘,“赶紧让人去黄家,跟黄家老爷说,他那船队,咱们接了,让老伍去!现在就去!”
“早呢,你急什么!”李桑柔无语的看着孟娘子。
“早什么早,这已经晚了!你该早说!”孟娘子看着吴姨娘吩咐下去,松了口气,重新靠回椅背。
“你要那么多钱干嘛?”李桑柔斜瞥着孟娘子。
“这只手挣进来,这只手散出去,此中自有真乐趣。”孟娘子挥完右手,再挥左手。
李桑柔哈了一声。
“问点儿私事儿。”两人对着清澈的河水,沉默片刻,孟娘子微微欠身,看着李桑柔。
“嗯,问吧。”李桑柔将瓜子壳扔进河里。
“你打算嫁个什么样的人?你那几个手下,大常,黑马,年纪都不小了吧?”孟娘子问的极其谨慎。
李桑柔慢慢悠悠嗑完了手里的瓜子,拍了拍手。“我在这个世间,立身之本,就是我手里的剑。
“这把剑只所以锋利,是因为我和它,都毫无牵绊。
“至于大常他们,他们觉得该成家了,那就成家,我打心眼里替他们高兴,但成家之后,就不能再跟在我身边了。
“他们过他们的日子,亲朋好友,妻子父母,养家糊口,从此,我跟他们,就像和你一样,是很好的朋友,可以常见,可以聊天,可以知已,不过,不能再是伙伴。”
孟娘子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这没什么,世间没有两全法。
“这个世间,有无数美好,可你只能挑一样。把你最喜欢最在意最不能割舍的,握在手里,其余的,看一看,欣赏欣赏就行了。”李桑柔悠悠闲闲道。
第269章 七爷的烦恼
连成一串儿的一支船队驶进扬州码头,沿河岸缓缓排成里外两层。
头一条船上,潘定邦在甲板上不停的转着圈,转两圈伸头往后面看一眼,转两圈再伸头看一眼。
“都是老船工,快得很。”幕僚王先生笑着安慰潘定邦。
“船哪有快的!又不是马!这天都快黑了。”潘定邦脚步没停,还是不停的转圈,转两圈伸头看一眼。
他着急下船,可他爹给他定的那一二三四条规矩里,有一条:船队没完成驻防,不许他人离船眼离货。
可这些船,慢慢腾腾,慢慢腾腾,只只都是蜗牛一样!
潘定邦急出了两头汗,船队总算泊好了。
押船的兵部小吏和便服的殿前侍卫插上闲人勿近的回避旗牌,在船上岸上布好防,向潘定邦禀报了,潘定邦深吸了口气,一边小跑上了跳板,一边吩咐听喜,“快去问问,米粮行在哪儿,快快!”
听喜没抢过潘定邦,跟在潘定邦后面,连声答应。
潘定邦三步两步冲上岸,挥着折扇,“你怎么在我后面?快去问问,米粮行在哪儿,快去!”
“问啥问,那不就是,那么大的字儿!我不识字我都认得。”旁边一个脚夫,将肩上的粮袋甩到大车上,斜了眼潘定邦,接了句。
“啊?你不认字你怎么认得?”听喜奇怪了。
“多谢多谢!”潘定邦拱手谢了,抬脚就往米粮行冲,听喜急忙跟在后面,“爷您慢点儿,您等等我,您慢点儿!您别跑了,别摔着!”
潘定邦一头扎进米粮行,直奔三面敞开的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