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桑——闲听落花
时间:2021-08-14 10:40:46

  从白天盯到夜里,一直盯到第二天寅正前后,总算盯到了人,当班的两个老云梦卫,一个回去报信,一个悄悄跟了上去。
  辰末前后,李桑柔和尉四奶奶一起,找到了那几首诗的主人。
  果然离滕王阁不远,一户农家,果然是个女子,很瘦小,苍白苍老,背后背着个最多一周岁的孩子,看样子是个男孩,正抓着不知道什么,啃的满手满脸的口水。
  女子身边,一个三十来岁的壮汉端着粗陶大碗,虎视眈眈的瞪着李桑柔等人,壮汉旁边,是个同样粗壮的婆子,端着同样的粗陶大碗,眼珠转的飞快,挨个打量着众人。
  “我找她。”李桑柔将尉四奶奶往后推了推,示意她不要近前,自己往前一步,指了指苍白女子,看着婆子道。
  婆子不停的转着眼珠,从李桑桑看到尉四奶奶,仔仔细细看着尉四奶奶一身的丝绸,手上的玉镯子。
  “这三首诗,是你写的?”李桑柔将三张纸举到女子面前。
  女子紧紧抿着嘴唇,下意识的看向壮汉。
  壮汉伸头扫了眼,猛一巴掌打在女子头上,“打不改你!”
  女子扑倒在水缸上,背后的孩子手里的东西摔出去,孩子哇一声哭起来,两只手一起揪住女子的头发,用力的扯。
  “你!”尉四奶奶一声惊叫,要往前冲,却被李桑柔拦住。
  “你别靠前,也别说话,退回去。”李桑柔俯耳过去,低低道。
  尉四奶奶低低嗯了一声,紧紧抿着嘴唇,退了回去。
  看着女子站直,找到从孩子手里摔出去的吃食,舀了半瓢水冲了冲,往后递给孩子。
  “这诗,是你写的吗?”李桑柔仿佛没看到刚才的一幕,看着女子,再问了一遍。
  女子下意识的挪了挪,垂着头,没答话。
  “贵人问你话呢!”壮汉身边的婆子一声尖叫,“你是死人哪!她就是这样,一点用都没有!贵人别跟她计较!”
  婆子冲着尉四奶奶,就要扑上去。
  李桑柔伸出手,挡在婆子面前,“回去,站好,没问到你,不许开口,要不然,我就打断你的腿。”
  “你敢!”壮汉将碗咣的摔到桌子上,就要往前冲。
  大常往前一步,伸手卡在壮汉脖子上,推着他坐到桌子上,手下稍稍用力,壮汉被卡的透不过气,大常一松手,壮汉就狂咳起来。
  “好了,咱们可以好好说话了。这诗,是你写的?”李桑柔看向女子,微笑再问。
  “是。”女子嘤然应是。
  “你姓什么?叫什么?今年多大了?”李桑柔仔细打量着女子,她过于苍老。
  “姓于,单名翠,今年二十四了。”几句话间,于翠瞄了壮汉和婆子好几眼。
  “正是大好年华,你这诗写得很不错,灵性十足,我能帮你摆脱眼前这些,这个男人,这个婆子,这片地方,给你找个地方,找一份活,让你能自在的看书,写诗,要跟我走吗?”李桑柔看着于翠,直截了当道。
  “她是……”婆子一句话没喊完,就被大常一巴掌打了回去。
  于翠瞪着打人的大常,和挨打的婆子,忘了回答李桑柔的话。
  “走不走?”李桑柔看着于翠,微笑再问。
  “去哪儿?”于翠轻声问了句。
  “江北,扬州,只要远离这里,哪儿都行,随你喜欢。”李桑柔微笑答道。
  “就我一个人吗?”于翠小声再问。
  “嗯。”李桑柔一声嗯,答的十分肯定。
  “我有孩子。”于翠回头看了眼。
  “男孩女孩?”李桑柔看向一只手抓着东西吃,一只手用力揪于翠头发的孩子。
  “儿子。”
  “那就是他们家的传家根,你婆婆拼上性命,也会好好养大他的。”李桑柔扫了眼怒目她的壮汉,和半边脸已经肿起来的婆子。
  “我不放心。”于翠垂着眼。
  “这个孩子,我想买下来,你们出个价。”李桑柔转向壮汉和婆子。
  壮汉两只眼睛都瞪大了,飞快的拧头看向他娘。
  婆子眼珠转的飞快,片刻,看着尉四奶奶,咬牙道:“不卖,那是我们老王家的根!你要带,把我们一起带走!少一个都不行!”
  李桑柔看向于翠,“走不走?”
  “不能带孩子吗?”于翠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示意婆子,“你都听到了。”
  “不能一起吗?”于翠声音极低。
  “不能。”李桑柔声音温柔,却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不放心孩子。”沉默片刻,于翠低低道。
  “嗯,好,我知道了。”李桑柔往后退了一步,转身示意尉四奶奶,“我们走吧。”
  “等等!”于翠紧跟一步,脱口叫道。
  尉四奶奶猛的顿住步,屏气看着于翠。
  李桑柔站住,转回身,看着于翠。
  于翠再前一步,离李桑柔只有一步之距,低低道:“你能不能,别让他们打我,别打我就行。”
  “我只能带你走,没办法不让他们打你。”李桑柔看着于翠,沉默片刻,缓声道。
  “孩子是我生的,前头,三个女孩儿,都没活,就这个,我生了四个,就这个……”于翠一口气说了一串儿。
  李桑柔看着她,沉默片刻,“我只能带你走,你一个人。”
  “我真不能,孩子是我生的,我……”于翠被背后的孩子揪的头往后仰。
  李桑柔看着她,没答话,片刻,转身就走。
  尉四奶奶跟着李桑柔,出了村子,到官道上了车,看着坐在车门口的李桑柔,皱眉道:“为什么不让她把孩子带上?带上孩子怎么啦?”
  “帮一个人,只能在她最难的时候,拉一把,把她拖出地狱。
  “可你把她拖出地狱的时候,她身边的恶鬼,会拼死拖住她,借着她,一起往上走。
  “要么,她用尽全力,蹬掉那些恶鬼,一个人脱出生天,她要是不忍心,拉上来一个,就要拉第二个,然后,就是一个拉一个。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两个最舍不得的人,那种宁可自己死,也要拉上来的舍不得,你不能只体谅一个对不对。
  “最后,她还是身在地狱中。
  “身在地狱,不是因为所处之地,而是因为身边之人。”李桑柔声调缓慢。
  “毕竟是亲生的孩子。”尉四奶奶叹了口气。
  “她没有决断,你听她的话,就能听出来了。
  “那孩子一直在揪她的头发,她管不了那孩子,或者是舍不得管教,这个孩子在她手里长大,会是什么样儿?
  “还有,她对我的要求,只是不要再打她,要是有一天,这个男人和这个婆子找到她,只要不打她,哪怕躺她身上,把她吸干吃光,她都甘之若饴。
  “这个人,立不起来,也就帮不起来。
  “我从来不帮立不起来的人。”
  尉四奶奶呆了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怪可怜的。”
  “这世上,可怜人多极了,每一步都有好几个。”李桑柔声调冷淡,“我很忙,帮任何人都只是帮一把,不可能一直看顾,一直援手,就只能帮可帮之人。”
  李桑柔顿了顿,接着道:“人生短暂,这有限的几十年里,我希望自己能做更多有用的事,帮一个人,就希望她能够立起来,成为一片绿荫。
  “如果帮一个人,却是通过她,供养了一群恶鬼,那就与我的心意相违。
  “我不是善人,我只是想做一些事,让很久远之后的世界,有所改变。”
 
 
第273章 一章加半章
  傍晚,董超回来,和李桑柔低低禀报:
  尉四奶奶悄悄打发人过去,花了一百三十两银子,买了于翠和她儿子,已经让人送往建乐城安置了。
  李桑柔垂眼听了,没说话。
  ………………………………
  滕王阁竣工大礼卜定的大吉之日,在十天后,这中间还要再评一轮文章,以及再一个十轮之评,这中间没李桑柔什么事儿,李桑柔就带着大常、老孟等十来个人,先去杨家坪的广顺船厂。
  洪州两家船厂,广顺、和顺,都是由杨干主持打理,杨干长驻在广顺船厂。
  从豫章城顺流而下,也就一天,就到了杨家坪。
  李桑柔从泊在她们那条船旁边,等着返修的旧船看起,一路走,一路往里看。
  船厂很大,和黑马他们打听到的一样,船厂里井井有条,欣欣向荣。
  李桑柔一边走一边看,径直进了船厂最里面的一间小院。
  院门里的一棵香樟树下,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正坐在凳子上,蹬着一只脚搓麻绳。
  看到李桑柔进来,老者眼睛都瞪大了,唉唉唉叫着,可一只脚上正顶着根麻绳,没法站起来,只急的挥着手叫,“这是哪家妮子!这么不懂规矩!快出去!你这妮子,快出去!这里不能进!这不是你们女人能来的地方!出去!
  “你一个女人家,你怎么跑船厂里来了!出去出去快出去!真是晦气!”
  见李桑柔站着不动看着他叫,老者更急了,连扯带拽,扯坏了一根麻绳,总算站起来了,张着胳膊往外赶李桑柔。
  “你是哪家的闺女?你家大人怎么教你的?啊?没教你啊!船厂里不能进女人!晦气!晦气你知道不!这是你们女人能来的?赶紧走!快走!走!
  “真是晦气,快走快走!”
  “我找杨管事。”李桑柔站着没动,看着老者微笑道。
  “找杨管事也不行,出了船厂再找!找谁都不行!这船厂里进了女人,要翻船的你知道吧!啊!晦气你知道吧!快走!”老者见李桑柔就是不走,气的喉咙都粗了。
  “我是这船厂的新东家,来找杨管事。”李桑柔微笑依旧。
  “嗐!这小妮子真能胡说八道!你可真敢说!快走!”老者两只手挥着,撵鸡一般,“快走快走!赶紧走!
  “这是哪家的闺女!这爸娘是怎么教的!快走!”
  院子很小,上房里的人已经听到动静,一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者伸头出来,喊了句,“让她进来吧。”
  “嗐!这是哪家的妮子,真不懂事!船厂里怎么能进女人!晦气!”老者不情不愿的往边上让了一步,拧眉看着微笑着越过他的李桑柔,嫌弃的一张脸都拧巴了。
  李桑柔微笑欠身,越过他,进了上房。
  三间上房里还算明亮,东间里,正中放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位看起来三十多四十岁的中年人,微胖,颇有威仪。
  正中和西边间,放着六七张桌子,坐着六七位帐房先生。
  叫进的干瘦老者两只手扣在身前,站在门侧,冷脸冷眼看着李桑柔。
  “哪位是杨管事。”李桑柔迈进门槛,打量了一圈,看着中年人,微笑问道。
  “我就是。”杨干没站起来,上下打量着李桑柔,沉声道。
  “拿文契给他看。”李桑柔往旁边让出一步,示意黑马。
  黑马从怀里摸出那张以张三为名的文契,猛一下拌开,走过去,举到杨干面前,片刻,收回手,再换一张举过去。
  “我知道了,家里已经捎了信来。”杨干淡然答了句,扶着桌子站起来,“帐都在这屋里,东西都在外面船厂,老闪,我们走吧。”
  “慢。”李桑柔一脸笑,“帐还没查清楚呢,东西也没清点好,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得请两位留一留,等我把帐盘清楚了。”
  “那你们查吧,我们回去等着。”杨干两只手背到背手,施施然往外走。
  干瘦老者揣着手,绕过李桑柔,跟了出去。
  李桑柔看着一前一后往外走的两人,片刻,哈了一声,转过身,看着屋里端坐笔直的六个帐房。
  “你们,是打算跟着杨管事走,还是留下来接着做?”李桑柔挨个打量着六个人,笑问道。
  “要是东家不嫌弃。”坐在最前面一张桌子后的帐房先生站起来,小心翼翼道。
  “不嫌弃。”李桑柔将杨干那把椅子拖出来,坐在一排帐房桌子前面,笑道:“先说说吧,都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了,在这里做了几年了,管那一份帐。”
  “是,小的姓王,王守纪,今年五十一了,十一岁那年,就在广顺号帐房上做学徒,一直到现在。现管着广顺号的总帐。”最先说话的帐房先生欠身道。
  “小的张育先,今年四十七岁,在广顺老号做了二十五年了,一直管着采买帐。”第二个帐房站起来答话。
  ……
  六个帐房,最小的三十五岁,在广顺老号做了十年。
  “说说帐吧,你管总帐,你先说。”李桑柔看着王守纪道。
  “是,帐上现在亏空一百二十万两,都是历年累积下来的。”王守纪欠身垂头道。
  “亏空的银子,都是哪儿来的?是历年的结余亏进去了,还是外头欠了钱?”李桑柔翘起二郎腿,笑问道。
  “哪有过结余,年年都是亏的。”王守纪一脸苦笑,“都是外头拆借的,还有欠木料行等处的料钱,这是总帐,明细帐在那边一间屋里。”王守纪拿了本册子,双手捧给李桑柔。
  李桑柔扫了眼那本总帐,没接,看着王守纪笑道:“先放着吧。”
  接着转向另一个帐房周喜,“你管船料,这些年,最近十年吧,一共造了多少条船,用料多少,工钱多少,一条船卖了多少钱,是亏是盈,列个明细给我。”
  “都有,在这儿。”被李桑柔点到的帐房周喜拿了本册子,出来几步,递到李桑柔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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