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到了。哼,若一时局势不利,那就先杀了他们,省得他们作乱。”顾晞眼睛微眯。
“齐梁分界,是从有了齐,有了梁才开始的。”李桑柔看着顾晞,犹豫了下,谨慎道:
“前朝,前前朝,再前前朝,大江南北,从来没分过彼此,都是一国之人,一样的血肉。”
见顾晞面色缓和,李桑柔缓声接着道:“这个齐,和梁,是你们的势力区分,不是芸芸众生非我族类的区分。
歙州人奔波四方谋生谋钱,早在齐梁之前几百上千年,就是这样了。
几百上千年以来,他们从来没区分过大江南北,没区别过齐人梁人。
现在,大约他们也不想区分,他们就是休宁人,休宁商人,只想着赚钱,不想多管是齐地拥有四海,还是梁皇君临天下。
我在江都城的时候,也悄悄往江宁城安排了何水财,还让何水财在江宁城买了处宅子,报了户贴。
就是打着主意,万一两家打起来,我们就看情况,哪家赢了,我们就做哪家的人。”李桑柔看着顾晞笑道,“毕竟,两家都是同样血肉,没有哪家是非我族类对不对?
江都城的夜香行,在二三十年前,也是江宁夜香行的分舵,江都不叫江都,叫江宁南城,是不是?”
顾晞眉毛高抬,片刻,无语失笑,看着李桑柔笑道:“那现在呢?”
“现在我们成了南梁通缉的要犯,夜香行也被他们血洗了,没办法再左右逢迎了。”李桑柔叹气。
“看来是我连累了你。你的意思我懂。唉。”顾晞往后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差不多的话,大哥也说过,不只一回。
我不强求他们怎么样,不过,我要尽自己的本份,庆安老号,还有歙州商会这些,在齐地拥有四海之前,我信不过他们。
你要想让他们进来做邮驿生意,行,大哥也不会不点头,只一样,不管他们做哪条线路,顺风都必须紧跟进去。
暂时,不许他们有自己的递铺,你借递铺给他们用。”顾晞不客气道。
李桑柔沉默片刻,点头,“好。”
“蛮王家的春饼做的极好。”大约是觉得刚才的话题过于沉重了,顾晞提高声音笑道:“刚刚如意说,听说咱们要来,他们回去请了老东家亲自来做饼拌春菜。
他们现在的铛头,是老东家的孙女儿,说是已经得了老东家的真传,其实还是差了一线,还得历练几年。”
“是听说你要来,我是沾了世子的光。”李桑柔冲顾晞举了举茶杯。
顾晞失笑,“这一回真不一定是,刚刚如意说,人家是听说大当家的要来,才去请的老东家。
这建乐城里,你这名气,响亮得很呢。
潘定山说,昨天文会上,有不少人专程谢你?”
“有潘相家二爷陪着,是二爷的面子,谢我不过是个借口。”李桑柔笑。
“对了,有个笑话儿,是致和告诉我的。
致和说,有个偏将,到建乐城交接公务,媳妇让他带几饼好茶回去。
他买了茶,走前和致和告辞,挺纳闷的问致和:
说那掌柜听说他给媳妇儿买茶,非要送他一个上好的茶针,说是什么探花茶针,他跟致和说,他家没有读书人,要探花茶针干啥?”
李桑柔哈哈大笑。
顾晞笑的拍着椅子扶手,“听说,现在各家茶坊卖茶,都奉送探花茶针一枚。”
第83章 生死
文诚的生辰,是以文氏族老看到他,捡他回去那一刻,往前推一个月,得来的。
因为这个,小时候,每年文诚过生辰,都是去给族老磕个头。
后来文诚到了建乐城,族老七十多岁喜丧走后,他这生辰,他自己再没放在心上,也再没过过。
文诚的生辰是二月二十七。
二十七日那天一早,顾晞散朝的路上,撞上了长长一队新衣新帽、鲜亮喜庆的锣鼓队。
锣鼓队后面,是捧着巨大的寿桃,捧着夸张的寿面,捧着一大束一大束鲜艳的牡丹、月季、木香、报春,山茶等等应季鲜花的长长的队伍。
二月底三月初,正是百花烂漫的时候。
这支鲜亮喜庆,热热闹闹的花山花海的队伍,和顾晞一条道,直奔睿亲王府,停在他那个西院诸人进出的西侧门外。
嗓门响亮的小厮儿唱着祝寿词儿,将一个个寿桃,一盒盒寿面,一束束鲜花,送进侧门,贺文先生寿。
顾晞站在正门台阶上,瞪着侧门前热闹的花海,看着文诚一头冲出来,对着面前的花海,目瞪口呆。
“去问问李姑娘。”顾晞一边往里走,一边吩咐如意。
将睿亲王府宽敞的侧门内外摆满鲜花后,几个如今建乐城里最红的小曲儿名家,站到睿亲王府侧门前,敲着檀板,高声唱起了贺寿的吉祥词儿。
如意跑的飞快,顺风速递铺子里没找到李桑柔,炒米巷也没找到,只好急奔回来时,睿亲王府门口,小曲儿名家已经唱的闲人堵了半条街。
小曲儿之后,是几家戏班子的吉祥帽子戏小折子戏。
顾晞干脆站在侧门里,看着他那扇侧门外,戏班子走了,杂耍涌上来,杂耍走后,是一队散乐……
一个接一个,片刻不停,直到天都黑了。
“你得罪李姑娘了?”顾晞看的头大,看着苦着脸站在他旁边的文诚,忍不住问道。
“这是贺寿。”文顺之看了一天,一点没觉得累,正兴致勃勃,忍不住纠正了句。
“你见过有谁这么贺寿的?”顾晞堵了句。
“这不就是。”文顺之一边笑,一边指着侧门外。
顾晞忍不住给了文顺之一个白眼。
“天黑了。”文诚一口气没松下来,一队队脚步轻捷的小厮儿,举着青伞,青伞四圈挂着梅红缕金的小灯笼,从侧门开始,旋转着伞,一队队过来,再一队队往外旋出去。
空中,垂落下来的夜幕中,一大片一大片的烟花炸开,绚丽夺目。
……………………
第二天散朝后,顾晞推着顾瑾,进了明安宫。
“昨天是怎么回事?”一进宫门,顾瑾立刻问道。
“还不知道,昨天一天都没找到李姑娘。这种事儿,除了她肯定没别人了。”
“嗯,守真呢?”顾瑾皱眉道。
“致和陪他喝了大半夜酒。”顿了顿,顾晞接着道:“他当着我的面,一直好好儿的。
今天早上,上朝路上,致和悄悄和我说,说昨晚上,他都已经睡下了,守真拎了壶酒找他,让他陪着喝酒。
说是守真只喝酒,自己不说话,也不让致和说话,两个人就是闷喝,喝到后半夜,守真喝醉了。”
顾瑾沉着脸,没说话。
顾晞将顾瑾推进偏殿,再将他抱到炕上,看着小内侍上了茶。
顾晞侧身坐到顾瑾旁边,犹豫片刻,看着顾瑾道:“前一阵子,我带阿玥去梁园赏春,回来当晚,李姑娘坐在顺风铺子后面,对着护城河喝酒,看起来很不高兴。
我陪着她喝了半夜的酒,她也是这样,自己不说话,也不让我说话,只喝酒,不过她酒量好。”
“昨天的事儿,阿玥大约还不知道,不过也快了,昨天动静太大。”顾瑾的话只说了一半,后面没说下去,只连声叹气。
“李姑娘对守真,肯定不是那个意思。
她闹昨天那一场,到底因为什么,得等我找到她,好好问问。”顾晞紧拧着眉。
顾瑾斜瞥着他,没说话。
为什么,他有点儿想到了,可这事儿,从最初到现在,他都是连知道都不想知道,说,就更加不想说,也说不得。
那位李姑娘,是个极聪明的,必定和他一样,知道了,却还不如不知道,无奈无能。
“你跟李姑娘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让她想开些。”沉默良久,顾瑾看着顾晞道。
顾晞有几分莫名,却干脆的点头,“好。”
……………………
午后,听说李姑娘进了顺风速递铺,顾晞忙从户部出来,直奔过去。
李桑柔正守着只小炉子,烧水沏茶。
见顾晞进来,示意他坐。
“我昨天找了你一天。”顾晞坐下,看着蹲在炉子边,侧耳听着水声,等着沏茶的李桑柔。
“昨天我到城外看着放烟花去了。没什么,就是给文先生庆个生。”
听到水滚了,李桑柔提起壶,将滚水注进大茶壶里。
“你这么讲究水,这壶,该换个小点儿的。”顾晞看着桌子上那把巨大茶壶,有几分哭笑不得。
“小壶太麻烦。”李桑柔将铜壶里的水倒进大茶壶里,提起茶壶晃了几晃,等了一会儿,拎起系在茶壶柄上的一根棉线,拎出个白纱茶叶包,放到只空杯子里。
顾晞瞪着李桑柔拎出茶叶包,呆了片刻,噗笑出声,冲李桑柔伸出大拇指,“论省事儿,你当仁不让,至少建乐城,能排第一。”
你跟守真,真没什么事儿?梁园赏春回来那天,你在这儿坐着,一言不发光喝酒,喝到半夜。
昨天你那烟花放完,守真拉着致和,也喝了半夜的酒,也是一言不发。
你们两个,这是什么默契?
你跟我说说。”顾晞伸直腿,一幅准备好好倾听的模样。
“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李桑柔倒了两杯茶,看着顾晞笑道。
顾晞失笑出声,笑了好一会儿,才看着李桑柔,“守真不去管他,就你这脾气,你真喜欢他。”顾晞的话顿住,“你不是说,你喜欢谁,都是拿刀直接按床上的?”
“你看你都知道,不用我多说。
真没有别的,就是想给他过个生儿,热闹热闹,你知道我这个人,想一出是一出。
他找文四爷喝酒,大约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吧。不幸之极,却又幸运之极。”李桑柔笑道。
“嗯,致和也这么说。
守真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凡事都想得太多。
他说过好些回,不成亲不成家,要一辈子为文氏尽力。说是成了家,就难免为小家打算,为儿女打算,就分了心了。
唉,我劝过他,后来。”
顾晞的话顿住,垂着眼,好一会儿才接着道:“齐梁不能共存,早晚你死我活,我和大哥,守真,致和,近十年,都在做准备。
守真不打算成家,致和要等到这一战之后,我也是。
这一战,要么,大江南北任我纵横,要么……”
后面的话,顾晞没说下去。
李桑柔侧头看着他,片刻,笑问道:“杭州城那座西湖,景色极佳,西湖旁边,有一片地方,有很多女伎世家,你听说过没有?”
“当然,前年出使的时候,我还去逛过。
西湖南边有条长堤,绿柳红桃,景色极佳,靠南边,两边都是花楼伎家,很热闹,很富丽。
那些女伎光凭颜色不行,红不起来,她们讲究一技之长。
擅长吟诗作画的,比一般的士子都强,吹拉弹唱,更是精绝。”
“听说她们有一项绝技,吃了鱼,可以把鱼骨一根不少的吐出来,还是摆在盘子里,还是鱼形,就是肉没了。”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笑。
顾晞扬起了眉,“这我倒不知道。”
“我早就想好了,到时候,得把那一片打下来,那条长堤得归我。
然后,每年春秋,办两次大赛,春天让这帮女伎比赛吃鱼,用鲫鱼,鱼越小越好,看谁吃的最快最好最优雅。
秋天比赛吃螃蟹,不能用什么蟹八件蟹七件的,就用手,吃完摆回去,一刻钟,看谁吃的最多。
得把潘七爷请过去,现场点评,要是再能请动几个翰林,那就更好了。”
李桑柔愉快的挥着手。
顾晞听的大睁着双眼,片刻,哈哈大笑起来。
……………………
金毛跟着陆贺朋,从淮阳府项城县起,一路官司打到无为州,到二月下旬,官司打完,两人沿江往西,从扬州北上回建乐城。
李桑柔打算在开通扬州线的同时,将扬州到无为的线路也开出来。
两个人从无为府一路往西看过去。
到江宁城时,进了三月。
两人申初前后进了江宁城,找了家邸店安顿下来,金毛和陆贺朋道:“先生先歇着,我出去一趟,要是回来晚了,先生自己先吃饭。”
“你要干嘛?”陆贺朋见金毛脸色阴沉,关切的问了句。
“没什么,去江边给兄弟们上柱香。”金毛犹豫了下,照实答道:“先生也知道,我们原先是在对面江都城做夜香行生意的。
去年冬月,武怀义到江都城,血洗了夜香行。
一时半会,我们回不去江都城,这儿跟江都城一江之隔,我去给兄弟们上柱香,送点纸钱。”
“我陪你去。”陆贺朋忙站起来道。
金毛犹豫了下,和陆贺朋一起,出了邸店,找了家白事店,买了香烛纸钱,直奔江边。
陆贺朋跟着金毛,直奔江边一座有几分荒凉的龙王庙。
“我们兄弟跟着我们老大,吃了一年饱饭,一个个,照我们老大的话说,撑的有劲儿没地方使。
夏天的时候,我们兄弟中水性好的,有一群人,就脱光了,盯着那座龙王庙,比谁先从江都城游到那里,从江都城码头一带游过来,到那里最省力气。
那时候,我们还在龙王庙下面藏了两条小船,后来送世子回建乐城时,还用上了。”
金毛的话顿住,好半天,才接着道:“当年,真快活。”
陆贺朋沉沉叹了口气。
两个人不再说话,到了龙王庙外,金毛半跪在地,用刀捅软地面,将香烛先插在地上点燃,再点上香,退后几步,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