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静如一泓湖水，安静而优雅。
比较之下,情绪较为激动的反而是嘉碧这位公爵夫人。
虽然麦多夫人事先提醒,可是嘉碧还是觉得眼前一幕不真切。
穿着漂亮裙子的林茉不真切,而那些追捧林茉的贵妇人也不真切。这些夫人小姐可是出自于帝国名门,怎么会对一个平民女子如此亲切和气？而且难道他们没有听过黑女巫的可怕传说吗？
为什么她们对林茉露出亲切的笑容，而不是疏离的尴尬？
为什么林茉随口说几句话，这些贵妇人都听得认真仔细，很感兴趣？
嘉碧忽而觉得自己这个病，病得很不是时候。自己不过离开两个多月，怎么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起来？熟悉的社交变得陌生，她的塑料花朋友们竟然成为了林茉的好友，有着一股热切的真情实感。
她甚至怀疑，林茉动用了什么巫术，控制了这些贵妇人的思想。
还有就是小梅瑟尔这个女孩儿，嘉碧一下子也都认不出来了。
这个麦多夫人口中粗野的小女孩儿，之前嘉碧也见过。
那时候小梅瑟尔在花园里跟人打斗，不但打坏了那些花花草草，还把自己弄成泥猴儿。
可是现在，洗干净的小梅瑟尔变得可爱又活泼。她继承了阿曼达的美貌，性格上却有几分狡黠，嗓音如百灵鸟一样灵巧，时不时说好听话儿逗笑那些贵妇人。
然而与此同时，小梅瑟尔又有良好的自制力，不会折腾出让人头疼的烦恼，一切活泼都为大人们愉悦服务。
梅瑟尔扮演的小工具人自然也是大受欢迎。
那么在这个社交圈子，小梅瑟尔顿时也是成为了惹人喜欢的小东西。
可在这之前，自己的奈蒂才是小女孩儿中的宠儿。
毕竟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都是有几分任性和过分活泼，又因为出身名门而受到一些娇惯。当她们要求得不到满足时候，就会以尖叫和哭泣争取自己的个人权益。
然而小奈蒂却不同，自己这个女儿漂亮的像个瓷娃娃，总是乖巧而温柔。她从来不吵闹，对每个人都很亲切。懂事是奈蒂的标签，奈蒂除了稍稍害羞一些，其他一切都是完美无缺。
从前小奈蒂是孩子中的优良典范，可显然如今，奈蒂是失宠了。
小梅瑟尔显然以截然不同的风格，代替奈蒂吸引了别人注意力。
这些贵妇人亲切问候了嘉碧，关心她的身体，问及她的病情。嘉碧一一回答，不忘提及奈蒂这个小女儿的贴心和孝顺。
这当然为奈蒂迎来一些称赞声，可也仅止于此。
毕竟大家相处很久，早知道小奈蒂的贴心了。这些优点，是没有新意的优点。
很快，大人们的注意力就被活泼的小梅瑟尔吸引住。
奈蒂太过于安静了，故而面对小梅瑟尔类型，会被彻底遮掩住光芒。
林茉在红茶中加入了牛奶，微笑着举起勺子搅拌。
作为一个高阶女巫，林茉有着敏锐的感知力，能清晰感应到每个人的情绪。当然，她也清晰感应到这个修女院中隐匿着黑暗的气息。
从卡琳娜夫人的招认，加上几年前“岚”开始追查，林茉最后锁定到王都贵妇人聚集的修女院。
同时林茉再一次感受到，嘉碧的女儿奈蒂有些问题。
半大不小的孩子，是不可能让大人真正满意的。大人一向都是傲慢且自我的，她们喜欢的孩子，其实是像成年人的孩子，这并不符合小孩子的天性。
小梅瑟尔是个天生的戏精，她把这场茶会当成舞台，把来修女院当作任务，竭力扮演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因为一个聪明的女孩儿，知道大人喜欢看到什么。
此刻贵妇人们已经笑着让小梅瑟尔表现才艺取悦自己，小梅瑟尔应付着愚蠢的大人，拉了好几个同龄女孩子上场，表演并不十分优美的舞蹈。
林茉喝了一口加奶的红茶，如果小梅瑟尔时刻是演戏取悦大人的状态，那么林茉都要担心她的心理健康了。
好在离开了舞台之后，小梅瑟尔会立刻撕去虚伪的伪装，暴露她的小魔王本性。
然而奈蒂却不一样，这个小女孩儿一直都在演戏，取悦大人。可惜嘉碧却浑然不觉，反而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女儿十分乖巧。
每次麦多夫人靠近奈蒂时候，奈蒂精神体都升起了一股子的厌恶，可是她小脸上却一派温顺依赖。
奈蒂厌恶这个有血缘关系的祖母，真有意思啊，嘉碧真正的亲人被她血脉所厌憎。
如今奈蒂拿起勺子，一点点的挖着碟子里的甜点吃，沉静如一朵静静开放的幽花，并没有看表演的女孩儿们一眼。
从情绪上来说，奈蒂显然是嫉妒了。
麦多夫人在这些贵妇人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林茉轻轻的将茶杯放在碟上：“麦多夫人，听闻你的儿子如今在王城巡卫队中工作，是一位，很出色的骑士。”
麦多夫人微微有些尴尬，她的儿子葛雷可并不出色。就连骑士的身份，也是当年艾威利给予的恩惠，用以买断嘉碧这个女儿。
在当时，这可是了不得的机会，让他们不敢也不想拒绝。
可这个机会，却让葛雷人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他入了王城卫队，很快就心态失衡。毕竟如果同伴一条腰带需要一百个金币，自己肯定也想要有条同款，并且不会再戴十个银币的寒酸货。
有那么一段时间，葛雷花费了大量金钱，家庭不堪儿子的压榨。为了暴富，葛雷甚至染上了赌瘾。
家里花了很多钱还债，跟这个儿子爆发无数次的争吵。当然现在，大家日子还是过得去吧。欠债已经还清，葛雷也是认命。他在卫队之中格格不入，甘愿成为一个被鄙视的人。这个孩子虽然有骑士的头衔，却失去了全部的生机和活力。
林茉说这些，是在嘲讽自己吗？
麦多夫人内心暗酸，却不敢言语回击这位布伽副使。
她想，要是自己的翠琳还在就好了。
翠琳是麦多夫人的二女儿，虽然没有嘉碧的美貌，却有着勃勃生机和野心，并且很有当巫师天分。
这个女儿是这个扭曲的平民家庭的希望，利用从艾威利那里拿到的资源，翠琳成为一个黄钻女巫。
然而在十年前，翠琳不知道为什么消失了。她就像变为空气一样，从这个世界消失。再怎么找，也找不到翠琳。
许多人猜测，翠琳是死于神会某种内斗。毕竟那时候，神会内部十分混乱。
林茉嗓音在麦多夫人的耳边响起：“听闻麦多夫人的女儿翠琳也十分优秀，和我一样是一位巫师。可惜，如果她还在，一定可以跟我有许多话题。”
麦多夫人也不知道林茉是否故意刺伤自己，还是单纯不会说话。陈年旧事被林茉提及，这使得麦多夫人面颊上透出几分伤感之色。
在翠琳名字被提及瞬间，嘉碧面色白了白，娇媚的面容不觉失去了血色。
嘉碧手指轻颤，甚至杯中红茶也抖出几许。
旋即嘉碧将茶水灌入口中，小口饮着。
不会的，林茉提及此事，也只是为了嘲讽自己。当年翠琳的事情，林茉不会知晓的。
自己那个张扬、刻薄的亲妹妹啊，有些可怕的事情嘉碧只是猜测到几分，并不敢为之而深思。
这段小小插曲并没有在这个茶话会上引起什么关注，就算林茉对麦多夫人有些不尊重，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也没瞧出嘉碧颤抖的灵魂，她发觉自己陷入一个可怕的噩梦，可是这个噩梦又是那样子的奇怪、别扭，不合常理。
黑女巫顺利渗透出帝国高层生活，周围之人却十分坦然的接受了林茉，难道这些贵妇人都不能体会到林茉的可怖？
可这一切，其实并不奇怪的。林茉轻轻的提起了茶杯，品尝了一口红茶。
大人的地位，投射在小孩子的身上。
从前奈蒂之所以是受欢迎，并不是因为奈蒂乖巧柔顺懂礼貌，而是因为她是艾威利公爵的女儿。
那么如今，这些王都的贵妇人则另有一种隐晦的，不能宣之于口的念头。
这十数年间，这些贵妇人藏于内心最深恐惧则是王都可能沦陷于布伽国。
当然如今，帝国和布伽实力相当，也没那么容易攻破。
可是与一位布伽极具权势的林院长大好关系，也不失为一条后路，不是吗？
利益当前，什么门第之见，乃至于黑女巫的身份，都是不那么重要了。
瞧，自己有了力量之后，只需小小技巧，获得尊重很容易，融入团体也是很容易。
一个人如果自己没有实力，又没什么好出生好靠山。那么这个时候，一条美丽的裙子，或者精美首饰与无可挑剔的礼仪举动，这些装饰品不过是空中楼阁。
相反，你的实力到位，今日林茉就算穿着最普通的女巫服，也会成为众人目光中的焦点。
与其说林茉渗透这个社交圈，不如说林茉抛出橄榄枝，人家争先恐后接住。
这根本一点儿也不难。
然而嘉碧精神上却受到了严重的折磨，她听到自己的耳朵嗡嗡的响动，神色升起几分恍惚。
喝过下午茶，这些贵妇人们就要去亲近平民了。修女院也收留了一些流离失所的女孩子，让她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手工品，换取生存物资。
为了贵妇人的这种活动，修女院也会挑选几个懂事些的可怜流浪儿，陪伴贵妇人们完成这场慈善活动。
林茉也看到了自己的女学生塔莎，现在塔莎变身为一个叫苏珊的可怜女流浪儿，恬不知耻自称自己十三岁。是呀，十五岁的塔莎已经学会谎报年龄了，并且还让自己神色看上去怯生生的。
毕竟塔莎经过专业的训练，是一个演技过关的成熟密探。
林茉也在塔莎手下留下一朵茉莉花，作为某种讯息传递的工具。这座女修道院里贵妇人们除了虚荣一些，应当也是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和这些王都贵妇人没关系，以这些贵妇人为掩体，这座女修道院隐匿着难以形容的黑暗。
无论是把少女作为贿赂的工具，还是化为恶魔血食，这都是极可怕的事情。
塔莎演技很过关，她怯生生眼神宛如被抛弃小动物，流通一种缺乏安全感的神色。而当这些贵妇人对她稍稍温和，比如给予一块吃剩糕点时候，塔莎顿时也会流露受宠若惊神色。
也对，所谓做慈善，善良都是需要回馈的。贵妇人们想看到的也不是真正底层性格有缺陷的穷人，也不是那些仇富的混蛋，而是能及时回馈感激的可怜人。
不过嘉碧似乎因为之前生过病，所以身体不是很好，脸色也是微微苍白。
没人知道，嘉碧耳边传来一些嗡嗡的声音，吵得嘉碧脑仁疼。那些嗡嗡的声音回荡在嘉碧的耳边，使得嘉碧阵阵晕眩，似乎还越来越大。
终于有人留意到嘉碧的不适，使得嘉碧托词身体不适，去了一旁的小厅休息。
林茉眸色微凉，轻轻揉揉小梅瑟尔的头。
麦多夫人自然赶过去照拂自己的女儿，她给嘉碧喂水，又给嘉碧嗅了盐瓶。而嘉碧呢，有气无力，等待着身体稍稍好些，就匆匆回家。
林茉实在是太可怕了！
然而房间的地面，却蜿蜒闪缩着法阵的光辉。
嘉碧觉得耳边嘈杂的声音也更大了，似乎化为了少女的人声。
“嘉碧，姐姐，无耻的姐姐！”
是翠琳的声音，死去的翠琳声音！
嘉碧猛然身躯一颤，咬紧了唇瓣，一定是林茉做的手脚！
是自己的幻听，别人是听不到的。
嘉碧跌跌撞撞起来，咬着唇瓣拉住了奈蒂的手。然而自己的女儿眼睛里却透出了某种恐惧，仿佛，仿佛也是听到了这样子声音。
麦多夫人的举动更证实了嘉碧的猜测，只见麦多夫人猛然站起来，激动：“翠琳，我可怜的翠琳，你在哪里？”
纵然有可能是邪灵，母爱也让麦多夫人不再害怕。
她急切的，想要寻觅到自己空气中消失的女儿身影。可能在麦多夫人心里，翠琳才是彻彻底底属于自己的女儿。
“姐姐？你配成为我的姐姐吗？温斯莱小姐，你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不稀罕你这私底下的姐妹情，我不需要这种遮遮掩掩的关系。”
嘉碧身躯摇摇欲坠，她当然记得十年前那一幕，她在大剧院的包厢跟翠琳示好。
然而自己这位有几分傲气的妹妹，却给予了嘉碧狂风暴雨般的羞辱。
“我可不会像母亲那么卑微，接受温斯莱小姐的所谓亲情。我也不会冒充一位贵族小姐，我的骄傲，都属于我。温斯莱小姐，我可不会以自己出身为耻。”
嘉碧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却忍不住为自己辩白：“你为什么这样跟你的姐姐说话？如今你得到一切，难道没有神圣家族的资源？你，你利用了我这位姐姐所带来的资源，却对我如此轻鄙。”
翠琳却是伶牙俐齿，又肆无忌惮：“哼，那些资源难道不是艾威利付给你庸俗无耻原生家庭卖身钱，这样子一来，让你跟家庭一刀两断。我们这个庸俗的家不能也不敢拒绝。那么现在，你何必厚着脸皮是为了家庭的牺牲？你跟公爵在一起，是牺牲吗？我想知道，如果父母当时不应允，你是不是会怨恨父母阻碍了你的前程？”
“我对自己得到的资源当然心生感激，可是我感激的是父母。他们变卖田地，花钱买了让你入了神院，让你有机会勾当上公爵。然后艾威利花了一些资源，为父母这些投资买单，羞辱我们家庭可笑的亲情。嘉碧.温斯莱，那时候父亲是希望你嫁给一个出色结婚对象，可是这是十恶不赦的事情吗？难道你希望父母不给你任何改变婚姻机会，让你嫁给一个穷小子？对，这种想法真的太庸俗了，玷污了你的纯洁真诚。”
“如果你不愿意贩卖自己婚姻，你可以跟我一样，抓住机会事业有成。你可是入的神院，你学到了什么？不过我跟你不一样，我不会否认自己的父母，我不会因为他们庸俗否认他们，至少他们竭力给予我们机会！”
此刻响起的话语，和当年翠琳羞辱自己的话语一摸一样。
泪水如掉线了眼珠子滚落，透出了嘉碧内心的恐惧。
她记得那个时候，自己也是在艾威利面前哭泣，倾诉自己的委屈。
然后艾威利轻吻她的发丝，以一种霸道、漠然的病娇姿态和她说话：“我的小玫瑰花，那种庸俗存在，是不可以让你委屈的。”
自己内心深处，其实，其实是希望那个狂傲妹妹受那么一点儿教训吧。
可是嘉碧根本没想过翠琳死，说死也不对，翠琳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她真的是，不敢深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