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79岁了,作为长子,其实冯福全早就把有些事情预备起来了,甚至在两年前老爷子因为血栓病住院时,他就先给老爷子准备了木料。人到了一定年纪,便把生老病死看得多么顺其自然,老爷子自己挑的木料,还跟冯福全讨论了一番。
老人之前在村前冯妙和方冀南那边的房子里住,也是在那房子里走的。老人一走,本家近房便自发来帮忙操办,冯福全便说,得抬回老宅去,老爷子得在那边出殡。
这让方冀南有些不好接受。
他知道乡间这些风俗,送老如抄家,老人从哪个房子出殡,房子必然要搞得一团糟,那个房子三年内也不能再办任何红白喜事。所以农村往往会发生几个儿子都不愿意老人在自家房子里办丧事的事情。
可这些对方冀南来说根本无所谓,他三年内总不成儿子要结婚办喜事,完全不会有任何影响到的事情。老爷子已经不在了,做什么非得再抬回老宅去送。
冯福全说,是老爷子自己嘱咐过的。
“你爷爷一辈子都是个讲究人,凡事讲规矩、讲礼数,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我是长子,老小跃进也结完婚了,自然应该在我家里出殡。冀南你是老爷子的孙女婿,怎么能在你这边出殡呢,没这规矩。”
也是,老宅姓冯,他这边房子姓方,他又没招赘给冯家,老爷子自己都安排好了的,人生的最后一程也是合规合矩。
79岁了,这在农村是喜殡,全村的人们按部就班忙起来。老宅的两扇木板大门上,冯跃进结婚时的喜联还看得见大红印记,便又贴上了白色丧联,生命更迭,岁月交替,白纸灯笼挂起来了,白色灵幡升起来了,一个人,一辈子,就这么端端正正画了个句号。
第二天,沈父派了身边的勤务小王带着俩孩子坐飞机赶来,同时让小王帮他送来了花圈。
冯妙在大门口接到小王和两个孩子,便让他们先进去给老爷子灵前磕个头,进去时看到冯振兴媳妇和冯跃进媳妇一边一个披着白色麻布站在门口,迎接来吊孝的女客。
冯妙便对冯跃进媳妇说:“你进去找地方歇会儿,跃进说你害喜害得严重,我在这帮你站着。”
作者有话说:
各位,作者君今天出远门了,所以一大早努力更新了二合一的大肥章,下午就不再更新了哈,么么哒。
第94章 教孩子
办完爷爷的身后事, 老人安葬的当天晚上,家中子孙还不能走,都要在老宅再守一晚上灵堂。按照乡间风俗, 用作灵堂的两间堂屋五七之内都不会关门,屋里桌椅板凳早就都搬出去了,地上铺满了麦草,冯福全三兄弟就带着自家儿子孙子坐在麦草上,他们今晚要睡地上, 不能上炕。
这大概是冯福全他们三兄弟和各自的儿孙难得的一次大家庭团聚了, 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老爷子一去世,本来就分家了的老兄弟三个以后各家过各家, 估计也不大可能再聚这么齐了。
冯妙她们作为女眷不用参加守灵,屋里一堆男人就横七竖八挤裹一床被子在麦草上睡, 她们留下也真不方便,所以二婶和三婶带着自家闺女和儿媳妇各自走了, 冯妙便让振兴媳妇领着孩子回家歇歇, 她带着陈菊英和跃进媳妇回前边房子。
冯福全说:“把大子、二子领回去吧, 这屋里冷,睡不好, 夜里再冻着。”
冯妙看看俩小子,目光询问他们自己的意见。大子说:“爸爸和舅舅他们都在这儿, 我们也想留下。”
小孩心里似乎觉得这像是某种家族仪式感,家里的男性成员们都在,他们也是半大的男子汉了,怎么可以缺席呢。
“那就留下吧, 没事儿, 夜里我看着呢。”方冀南道。
虽说是仪式感, 可他还真担心夜里俩小孩冻着,又悄声跟冯妙说回去再送一床被子来,铺一床盖一床,再加上大人的黄大衣,给俩孩子在麦草窝里铺了个被窝。
夜晚漫长,大人也睡不着,方冀南和冯跃进、冯振兴三人就开始讨论爹娘养老的问题。意见一致,首先,二老不能再种地了。
冯福全对此很是不以为然,说他们老公母俩才不到六十岁,不种地干什么?这个年纪就不干活等着养老,给儿女添负担,在农村是要让人笑话的。
“爹,那你反过来想,”方冀南道,“我们三家在旁人眼里算是有出息的,条件都过得去,要是让爹娘偌大年纪还辛苦干活,人家不笑话,人家要骂我们了。”
冯跃进说他想把二老接过去,正好他媳妇怀孕了,二老去带带孩子,方冀南说爹娘要不就去帝京,他们那边房子也宽敞,离公园还近。
可是冯福全摇头不干。
“谁家也不去,我们在村里大半辈子了,进城住不惯,我又不是没进过城,连个能种菜的泥土地都找不到,我们住着难受。再说了,我们走了,老家的人情过往、鸡鸭猪狗什么的谁管呀?不去,我跟你娘又没七老八十,你们谁也不用管我们。”
方冀南他们三个于是纷纷表示反对,就跟谈判似的,双方讨价还价半天,最后给冯福全下了个最后通牒:要么接你们进城,要么就不种地,顶多自家种点儿菜自己吃。
“那不行。”冯福全开始掰着手指头讲道理,“你看我跟你娘,我们得种点儿花生自家打油吃吧,种两亩吧,你们来家还能给你们带点儿自家榨的油吃,粮食得种点儿自己吃吧,小麦、玉米、红薯、杂粮,一样种个一两亩,咱家就那么几亩地,我们也累不着,我一个老农民才五十几岁,你让我买粮食吃,我可丢不起那人。”
方冀南和冯振兴、冯跃进三个人硬是说不服他,真是拿这个老顽固没办法,他们也不过是觉得爹娘辛苦一辈子,想让他们少辛苦一些罢了。
二叔在旁边听得羡慕嫉妒恨,气哼哼地骂:“你说大哥家里儿女都孝顺、都省心,我怎么就摊上个无用不孝的货,卫生你整天就让我和你娘帮你干活,还指望我们帮你养活一家子呢,整天还拿我和你娘当驴使,养老孝顺的事情可没听你提过。”
冯卫生则反驳:“那堂哥和姐夫他们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我有那条件吗,我要有那条件,我天天给你买肉吃。再说了,他们三家养大伯的老,你和娘养老就指望我一个人,我养得起吗我。”
二叔顿时气得骂。冯福全听他爷俩说话不着调,气不过数落了几句。
冯福全道:“这是在爹的灵堂呢,老爷子跟我住了那么多年,我尽心伺候了一辈子,我养老送的终,我不亏心,所以我的儿女也都孝顺。”
又说:“卫生你也记住了,你爹不管对你爷爷怎样,对你可没二话,你爹娘这么多年娇生惯养把你养大的,把你养得不知道爹娘。老话说上行下效,你自己也有孩子了,谁将来还没有老的那一天,你要想给孩子做个好样子,你好歹也该孝敬孝敬你爹娘。”
冯福全看看被子里的两个外孙说:“你看看我们大子、二子,才多大的孩子,他就知道规规矩矩给太爷爷守灵,我们大子、二子吃个饭都得等我和他姥姥先动筷子,有什么好吃的都能想着爸妈长辈,冯妙和冀南是怎么教孩子的。卫生的儿子呢?卫生你儿子也几岁大了,这两天给老爷子送丧,你们怕他吵着、怕他冻着饿着,娇生惯养地当祖宗,你们统共就把他领来露了个面,有你们这么教孩子的吗?”
当着方冀南、冯振兴兄弟的面,二叔爷俩也没敢吱声。
三叔则心里庆幸了一下,他一个儿子现在进厂当学徒,工人工资看工龄资历,儿子工资得比他低,得亏他是工人,他以后有退休工资的,起码不担心养老。
大子二子被爸爸、舅舅们照顾着,铺着厚厚的麦草,躺在暖乎乎的被窝里,就这么听着长辈们的交谈睡着了。
村前的房子里,方冀南和俩孩子不回来,冯妙和陈菊英、跃进媳妇就睡一张炕,两人也在跟陈菊英聊养老的话题。
陈菊英的口吻几乎跟冯福全一模一样,谁家也不去,城里住不惯,他们还能劳动不用养老。
“我跟你爹都掂量过了,跃进媳妇怀孕了要人照顾,可是离娘家近,就在娘家门口上,也不用我们管。当着你俩的面,振兴媳妇没在跟前我就这么说了,我跟你爹要走了,振兴媳妇一个人带着孩子在村里,虽说瑶瑶大点了好带,可家里没个长辈在家帮她不行。”
“大嫂过两年肯定就随军了,到时候爹娘就去跟我们住。”冯跃进媳妇对冯妙笑道,“大姐就别跟我们争了,甬城离得近,爹娘去了饮食、方言还跟老家一样,帝京那边太远了。”
陈菊英说:“哪都不用去,你们各家自己过好了,不用担心我们。知道你们不放心,顶多我和你爹少种点儿地,不指望种地挣钱就罢了,我们就种点儿粮食自己吃,还不行吗。”
早就猜到会这样。冯妙其实也想到振兴媳妇还在老家呢,爹娘肯定不会走的。对于这一轮谈判,她心里的预期也就是能让他们少种点儿地,别再为了几亩地累死累活,她爹娘干活的习惯她是知道的。
并且这事一定要趁热打铁,趁着春耕春种还没开始,就把家里的田地都给他们处理好。
于是姐弟三个临走之前,就把家里的地都给处理了。当地大包干是在82年春天,大子二子户口当时还没迁走,加上冯振兴媳妇和女儿瑶瑶,包括过世的爷爷,家里整整七口人的地,这两年村里田地也没有重新分。
于是冯妙就跟村长刘大光说,村里先把他们家多出来的三口人的地收回去,村里田地不做大调整,可以分给那些新娶媳妇过门的人家。
剩下的就送给本家近房种了,也不要钱,给谁种谁把公粮给交上就行了,只给爹娘留下一亩半的口粮田,种点儿花生、小麦全当活动锻炼,这么一来,二老想多种也没办法。
冯福全和陈菊英对此又高兴又心疼,高兴的是儿女孝顺,心疼的则是他们那些地,都是长庄稼的好田地呀,就让姐弟仨这么二话不说给处理光了,可心疼死他们了。
冯妙和方冀南带着俩孩子回到帝京,连请了几天假,回去赶紧给俩孩子把欠下的功课补上,回学校上课。
大子在小学成绩就不错,可是不稳,贪玩儿,到了初中以后成绩有所提高,问题还是有点儿不稳,他们班级会有月考,这小子的成绩大致就在前几名转悠,由着他他也不会差,可你也别指望他每次考第一。气人的是他自己还不在乎,整天该玩则玩,该疯则疯。
二子成绩也不稳,并且“不稳”的范围比他哥还宽,高兴了给你考个前一两名,不高兴连前十名都占不着,也参加过少年宫的特长班,学什么全看兴趣,没个定性。这还是爹妈整天管着作业呢,今年二子面临升初中,一对爹妈就不得不盯得紧了。两口子开始胡萝卜加大棒,天天鼓励督促。
暑假,二子小升初考了个好成绩,自己也得意了一下,附中已经开始搞重点班了,二子的成绩进重点班妥妥的,都不用家里托关系找人了。
冯妙也终于结束了她的“学生”生涯,研究生毕业了,在庄老和吴老等几位老教授的大力主张下,她顺理成章地留了校,终究还是成了一名老师,也算她没有白读四年师大了吧。
既然留校任教,冯妙在毕业后又重新拥有了暑假。这大概是比较让人高兴的附加福利了。她正式毕业那天晚上,一家人又去下馆子庆祝。
“妈妈,你这个暑假还要去江南市吗?”
“对,”冯妙问俩孩子,“你们俩有什么计划?”
俩孩子计划多着呢,可不一定靠谱就是了,比如兄弟俩很想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探险,想去漠北看大沙漠,二子甚至还提议说有机会他们可以去尼斯湖旅游,看看传说中的水怪究竟有没有。熊孩子的眼睛已经不放在帝京和老家了。
“沙漠往后放一放,你们现在还太小了,我和你妈不能陪你们出去玩那么多天,等你们考上大学了,暑期旅游想去哪去哪儿。”方冀南道。
一家人这次尝试的是时下刚火起来的川菜,辣得嘶嘶冒汗,冯妙说下次可不来了,太辣了,她明明吃辣的人都吃不得,然而俩孩子却一边嘶嘶哈哈一边吃得过瘾。
方冀南喝着啤酒指着俩孩子说:“现在你俩都读初中了,爸爸妈妈已经决定了,以后寒暑假都可以让你们出去旅游,出去锻炼一下,长长见识。”
俩孩子一听眼睛都放光了,二子便急着追问:“那今年暑假就开始了吧,我们今年暑假可以去哪儿玩?”
“这么着吧,我带你们去江南市,”冯妙道,“南方省城、江南市,一圈玩下来都是旅游胜地,风景区、历史名胜什么的很多,你们正好去看看。”
这样兄弟俩就不回大院过暑假了,隔天去大院,俩孩子激动雀跃地跟爷爷说了,沈父对孩子出门长见识还是特别支持的,问了行程打算,又嘱咐了一些,叫他们好好玩。
两天后,冯妙拖着个大行李箱,俩孩子一人一个旅行包,娘仨高高兴兴出门去了。
方冀南送他们去机场,一路就有点哀怨了,笑着调侃道:“你说我要是也当老师多好,有寒暑假,太舒服了,一家四口还能一起旅个游。你看看我现在,单位里整天特别忙,你就是请假也顶多只能请个几天,除了出差,我都好长时间没出去玩过了。”
“以后妈妈留校当老师,就能一直有寒暑假了。”大子笑嘻嘻拍拍爸爸的肩膀权当安慰他,笑道,“爸爸,起码到我们大学毕业前,我们娘仨都能暑期旅游,你自己在家把门看好了。”
方冀南笑骂:“滚你娘的,缺乏同情心。爸爸以前也是当过老师的,当得还挺不错呢,我那时候大学毕业,真应该也选择留校,跟你妈一样也当大学老师,将来当教授,跟庄老似的熬上当老国宝。”
俩孩子其实还不太明白“大学老师”和“教授”之间的区别,冯妙又给他们解释了一下。
二子听完摇头晃脑地说:“所以要很有水平的老师才能当教授、当著名教授,像妈妈的导师庄爷爷那样,老国宝,校长见了他都得笑眯眯先下车打招呼。”
“庄老、吴老那样的,别说校长,谁见了他不得笑眯眯先打招呼。”冯妙笑。
二子说:“妈妈,你将来就当他们那样的。”
“这可难说,”冯妙认真道,“我的研究领域相对冷门,路子其实比较窄,再说我现在也不一定真的上课堂,帝大是什么地方,我应该是先当助教、开开选修课什么的。”
其实留校不等于她就整天上课,像张希运那样,这几年主要就是在故宫专家组工作,可一直还都是帝大的老师,被大运动耽误了这些年,眼下要升副教授了。冯妙心里清楚,她更多施展手脚的天地,应该还是在文物保护和学术领域,像庄老,整天忙于故宫修复工作、带带几个研究生、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