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庆先生看了童子一眼,总觉得他并未说实话。
到底只是小事一桩,鹤庆先生并没太放在心上。
他这书童一向勤勉尽心,总不至于为了偷个懒扯谎才是。
转眼到了重阳日,姜若皎和寇世子小两口呼朋唤友登高去,登的不是什么名山,就是鹤庆先生住的那处山头。
他们走到半山腰一同去拜见鹤庆先生,鹤庆先生本不想理会,结果寇世子他们呼啦啦一群人跑进去,硬是你一句我一句说得鹤庆先生一起登山。
姜若皎向来敏锐,与寇世子走一起的时候总感觉鹤庆先生身边那童子总有意无意地看向她们,那目光灼灼的模样甚是古怪。
寇世子却是一无所察,偶尔见姜若皎落后了还回过头来催她走快点。
姜若皎没再多想,跟着大队伍一起到了山顶。
山虽不算特别高,到了山顶处远眺远处的山林与旷野,还是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姜若皎吹着猎猎山风,心情也明朗畅快起来。
即便前路未明,眼下的日子也快活得叫她不愿去想太多。
一行人呼啦啦地爬完山,又呼啦啦地下山去。
一般到了重阳日前两日,各家各户都会蒸糕相送,糕上往往缀着各种装点物,有撒上什锦果仁的,有插上小彩旗的,最常见的还是往蒸糕上插个狮蛮,用的是南蛮王骑狮作战的形象。
大伙又聚在一起了,姜若皎便把这两日做好的蒸糕端出来给大家尝尝。
寇世子是个不消停的,还得意洋洋地让人猜哪些狮蛮是他的手笔。
没错,他也有给姜若皎打下手,主要是负责装点蒸糕,不少狮蛮都是他亲手捏出来的,瞧着惟妙惟肖,个个都是他的得意之作。
既然活儿都干了,寇世子自然得好好摆显摆显,绝不能让旁人对他的努力成果视而不见。
其他人知晓蒸糕上的狮蛮是他俩捏的,都饶有兴致地猜了起来,也不知是谁牵的头,说是猜错了便要赋诗一首或者高歌一曲,引得众人一致赞同。
寇世子是个爱热闹的,当即兴致盎然地当起裁判来。
初时大家都猜不对,后来猜得多了,看着那形态不一的狮蛮也分出了些许不同来,观察力强的人受罚的次数就少了。
一大群人围坐在一起分糕赋诗,不时还有人站起来唱上一曲,青云舍顿时就热闹得不得了。
有些没能参与进来的生员或夫子经过青云舍,都不免驻足听上一听。
可惜他们都是读书来,做不出推门进去凑个趣的举动来,听完后也只能满心羡慕的离开了。
寇世子最爱这样的热闹,还搬出偷藏的酒来给每个人分了一小碗,嘴里还压低声音叮嘱道:“酒量差的自觉点不要喝啊,要不然一会耍酒疯被别人看见了,夫子非得罚我们不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寇世子乌鸦嘴了这么一句,他们才把酒分下去没喝几口,就有治事斋夫子闻讯过来把他们逮了个正着。
治事斋夫子见同犯之中还有经义斋的人,立刻派人去把陈夫子也喊了过来。
陈夫子上回领头带学生喝酒,众人见是为杨峰清接风洗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只是个重阳节,书院又没给学生开放禁酒令,他们私自聚在书院里头分酒喝就是犯了院规!
必须惩戒!
陈夫子看了眼自己几个得意门生,与治事斋夫子他们商量过后,最终罚他们分工合作打扫书院一个月。
寇世子本来想理论几句,硬生生被姜若皎给按下了。他不甘不愿地说道:“打扫就打扫,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也愿意认罚。不过酒都倒出来了,就让我们喝完吧!”他现在在治事斋学了不少新鲜学问,说起话来还挺有理有据的,“酿酒可是要用掉不少粮食的,白白倒了多浪费!”
治事斋夫子拿他没办法,只得怒气冲冲地道:“行行行,你们都赶紧喝光,一滴都不许浪费!”
寇世子是个胆子大的,见治事斋夫子只是就事论罚,并没有不喜他们的意思,又推说坛里还剩下一点儿酒,不如两位夫子帮忙喝掉。
治事斋夫子见寇世子是这么个没脸没皮的家伙,什么气都消了。他与陈夫子对望一眼,想着正是重阳佳节,罚都罚过了,喝了这碗酒也无妨。
于是两位夫子也分了一碗酒,在寇世子的怂恿之下陪着他们举碗喝了。
蒋玉泉他们挨了罚本来有点不请愿,见夫子们这么给他们面子,心里又松快下来。
院规是院规,夫子们人还是很好的!
接下来一个月,他们这两拨人承包了书院的洒扫工作。
他们为了更方便彼此,凑在一起把书院分成好几个区域,每个人按着住处、讲堂的远近选定自己负责哪儿。
大伙一点都不觉得是在受罚,反而像是在做什么重要部署,讨论得非常起劲。
后来旁人看到他们一大早拿起雄赳赳气昂昂扫帚扫地,都觉得稀奇得很:怎么感觉这群家伙一起受个罚,倒像是得了嘉奖似的!
一个月的洒扫处罚过去后,陈夫子他们把姜若皎她们捣鼓出来的洒扫分工方案拿去了,说是以后方便拿来罚人。
陈夫子说着还多看了姜若皎和寇世子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明显是“以后说不准还有你们的份”。
寇世子不服气地道:“我们才不会再受罚!”
十月中旬又到了休沐的日子,姜若皎两人又一次骑驴回城归家去。
杨峰清他们也要回家,出书院时自是一路同行,后来半路上大伙各自分散,等走到杨婆婆的茶摊前已经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
姜若皎两人坐下来喝碗茶歇歇脚,看着杨峰清动作利落地帮杨婆婆收拾着茶摊。
杨婆婆见事情都给孙子抢着干完了,只得笑呵呵地招呼起姜若皎和寇世子来:“上次多亏了你们帮我给峰清送鞋子。”她说完还转头叮嘱杨峰清,“你是当师兄的,以后在书院里要多看顾看顾师弟知道没?”
杨峰清点头笑道:“那是自然。不过姜师弟他们朋友多得很,可轮不到我来照看。”
杨峰清说的不是虚话,不管姜若皎还是寇世子,身边都聚拢了一批称得上是志同道合的好友。
姜若皎道:“还是要的,往后兴许有许多事还得师兄帮忙。”
杨婆婆道:“需要就开口,不必和他客气。”
姜若皎两人歇了一会,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别过杨峰清祖孙二人再次上路。
杨峰清目送他们两人骑着驴子离开,手上的动作没停,继续帮杨婆婆收拾着茶摊上的东西。
孙子都回来了,杨婆婆自然也不想张罗茶摊了,把板车推过来将桌椅茶炉之类的统统放上去。她还和杨峰清感慨:“你这两个师弟长得可真俊,为人也没得说,要不是见他们人这么好,我当时也不好腆着脸让他们帮忙送鞋子去书院。”
杨峰清道:“姜师弟他们自然是极好的。”
杨峰清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免又想到了姜若皎的身份。
一个多月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弄清楚许多东西。
比如他现在已经知道寇世子来鹤庆书院报到前刚定了亲,定亲的对象正好姓姜。
要说他们这位姜师弟是姜家远亲,所以旁人都没听说过他,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据杨峰清所知,姜家姐妹都将要嫁入高门,可其他姜家人却没沾半点光,反而还有人把他们当初逼迫姜家姐妹二人交出家财、试图侵吞姜家父母遗产的龌龊事传扬开去了。
不少姜家人面上无光,压根不敢再进城和姜家姐妹俩攀关系!
既是如此,寇世子又怎么会和哪个姜家远亲这般要好?
杨峰清琢磨了一阵,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有次看见姜若皎两人亲亲密密地挨在一起说话,一个猜测才骤然浮上杨峰清心头:如果根本不是什么远亲,而是寇世子的未婚妻本人呢?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平西王会选择一个商户女当世子夫人了。
寇世子性情跳脱,没个定性不说,身边还围绕着一群老是怂恿他做这做那的狐朋狗友,所以选世子夫人当以才德为上!
杨峰清推测出了姜若皎的身份,也没和任何人提起,连陈夫子都没说。
姜若皎在书院里过得如鱼得水,与柳春生他们往来得十分频繁,还深得诸位夫子的欢心。
连平日里不喜欢与学生打交道的岑夫子都对她另眼相待,时常给她安排额外的功课,可见她的才学和品行都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这是许多生员根本做不到的事。
更让杨峰清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寇世子居然能让未来的世子夫人到鹤庆书院念书,并且让她自由地与其他生员往来。
要知道许多迂腐的读书人哪怕家里就那么点薄产,也不乐意自己的妻子出去抛头露面!
光凭寇世子的这番做法,杨峰清便感觉他们这位世子日后应当与别人不太一样。
只是不知道这种不一样是好事还是坏事。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杨峰清敛起思绪,拉起板车随杨婆婆一同归家去。
作者有话说:
注:
重阳节相关习俗,参考《东京梦华录》
第49章
寇世子两人相携回城, 却发现沿途有兵马调度的迹象。
姜若皎心头一跳。
寇世子最近治事斋学了些军事尝试,察觉那些兵马调度痕迹后下驴探寻了一番,回来时神色有些凝重。他转头看向姜若皎:“都说边境已经平定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兵马往来的痕迹?”
姜若皎没想到寇世子还能这么学以致用。
她看向寇世子逐渐成熟起来的脸庞,心里想着平西王什么都不对他说也不知是对是错。
好在他们现在到鹤庆书院念书去了,寇世子比起离家前成熟了不少,身边围绕着的也不再是过去那群狐朋狗友,短短几个月便越发长进了。
姜若皎道:“你这几个月也读了不少邸报, 难道什么都没发现吗?”
寇世子被姜若皎这么一反问, 愣了一下,当即让驴子慢了下来, 脸上浮现思索之色。
他也不是真傻子,从姜若皎开春告诉他京城那边的乱象开始, 他就隐约感觉外面的世道乱了。
这段时间他时常帮姜若皎送邸报,自己闲暇时也把各方消息通读一遍, 又听岑宣与柳春生他们时常聚在一起畅谈天下大势, 对于目前的局势也是有所了解的。
只不过寇世子一直无忧无虑地当着他的纨绔世子, 虽然知晓自家老爹和自家祖母挺能打,却也没有想过自家人会率着大军造反。
现在听姜若皎这么一提点, 过去几个月接收到的各种信息一下子串联起来了。
寇世子只觉迷雾霎时间被拨开,所有的事完完整整地来到了他眼前, 叫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寇世子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姜若皎,见姜若皎眉眼沉静,似是早就知晓,心底顿时生出几分不平来。他忍不住道:“父王他们早就与你说了吗?他们为什么不跟我说?”
姜若皎道:“兴许是怕你嘴巴不严, 提前给嚷嚷出去。”
寇世子不高兴地道:“我是那种人吗?”
姜若皎道:“要是汪鸿才他们问起了, 你说是不说?”
寇世子一下子噎住了。他嘴硬道:“我就是与他们说了, 他们也不会出卖我。我与他们穿开裆裤起就在一起玩儿了,他们傻了才会卖了我去投靠别人!”
姜若皎道:“稳妥为上,谁都不能说。”
寇世子道:“那你现在怎么又跟我说?”
姜若皎道:“你都发现行军痕迹了,旁人肯定也会注意到,纸包不住火。”
寇世子听着不高兴,这意思是反正所有人都会知道的,所以她才给他提个醒!
真是太过分了,虽然她比他聪明、比他沉着,可他才是平西王世子,他爹和他祖母怎么可以把事情给她讲了却不和他说!姜若皎也很过分,他们关系都这么要好了,还瞒着他这么久!
寇世子有种被亲近的人合伙排挤的感觉,一路上都没再和姜若皎说话,一脸“我再也不要理你了”的郁闷。
姜若皎知晓他心里肯定不舒坦,也没有吭声,进了城后便对他说道:“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回府去吧。”
寇世子一听,她居然不哄哄他,还转身就想走,更生气了,恼火地道:“我又没想着送你!”他说着就一夹驴腹,差遣他的驴儿走快点,以此表达自己对姜若皎的不满。
驴子走再快,速度也就那样了,姜若皎瞧着寇世子气冲冲的背影,在心里叹了口气。
人总是要长大的,总不能什么事都瞒着他不说,平西王已经开始调动兵马了,书院里的平静生活也不知还能过多久!
姜若皎知道行军打仗的事不是他们这些半大小孩能插手的,没有再往深里想,骑着驴从另一条街道绕回食肆那边。
她与清平她们打过招呼,径直入内寻姜映雪说话。
姜映雪早盼着姜若皎回来了。
“阿姊,你不知道,汪家那个老找你茬的家伙居然入了当今陛下的眼,如今成了宫中的妃嫔了!”姜映雪一见到姜若皎,立刻和她说起学堂里刚流传开的最新消息,“我听她们说,她派人来把汪家人都接到京城去了。要是汪家人得了势,会不会报复阿姊你啊?”
今年姜若皎知晓她要嫁到裴家去,把西南内外的形势一点一点掰碎讲给她听。
现在姜映雪知道的东西比普通人要多很多,平时也有意留心起学堂内流传的消息,还让清平留意好城中的近况,以便和姜若皎互通有无。
阿姊平时不在城中,她与清平得多留心留心才行。
姜若皎听着姜映雪打听回来的消息,更加确定汪鸿才必然是受太后一脉的人指使才对寇世子出手的。
没想到太后倒还挺讲诚信,竟愿意把汪鸿才一家捞到京城去。
就是不知道寇世子知道了会不会伤心难过。
姜若皎不免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听着姜映雪把城里的其他消息娓娓道来,对于姜映雪她们的处境放心了不少。
只要姜映雪她们自己心怀警惕,懂得随机应变,那么即使出了什么变故她们也能保护好自己。
姜若皎又问起姜映雪与裴徵相处得怎么样。
姜映雪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老实回答:“我们相处得很好,偶尔会一起出去下个馆子。不过阿姊你放心,我都有跟柳先生说好才出去了,也从来不会晚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