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黑沉沉的云, 寂静的巷子没有一声鸟叫。
戌时一过,万家灯火亮起。
云府门外候车的马夫催了好几次,还没见人出来, 干脆倚在石柱上眯了会,待他再睁眼时,只感觉脖子一凉。
大刀架在他肩上,那车夫抖得头也不敢抬,哆嗦得说不清半个字, 倒是旁边有人问起:
“去哪?”
低沉的声音和这暗夜格外适配, 车夫哪里敢不答,慌得结结巴巴报了个地名。
“霖洲?”
霖洲和禹城一南一北, 是距禹城直线距离最远的地州。
声音的主人吟吟低诵了一遍,语气如清风拂过, 并没有太大的起伏。
“竟要去那么远吗?”
他垂下眼帘,望着那熟悉的院门, 恰在这时, 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那门松动了下,从里面被推开了。
沁儿刚收拾了一堆东西, 手上粘着一层灰,她用手在围裙上拍了两下, 语气似有不爽,
“你这车夫怎么回事啊,叫你好半天也不见进来……”
说了半截,小丫鬟微张着嘴, 剩下的话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排黑衣遮面的男子站在门口, 手握弯刀, 目光寒凉刺骨的盯着她。
他们从巷口站到了巷尾,不知带了多少人,整个云府都被困在这道人墙里
沁儿惊出一头冷汗,刚想叫唤,身后一双大手已经盖了过来。
“主人,可要灭口?”
对面的人未置一词,只抬手用食指往外轻轻推了下。
男人立刻会意,将沁儿拖向一旁。
【放心,他们都是从乱葬岗带过来的人,绝对听话。】
对面却是不答,他盯着那院门看了许久,问道:“她在里面?”
【一直都在。】
零望着那道院门,声音似笑非笑。
不止她在里面,还有自己的老熟人呢。
一墙之隔,云府西院内,云筝正自己坐在软榻上,将包裹又重新收拾了一遍。
得了老夫人的令,云老爷同户部告了假,今早就带着一家人去了霖洲。
现在诺大的云府,只剩她和西院的几个丫鬟家丁。
小厨房今早就散了,她一天没吃饭,刚刚喝了口清茶,倒是隐隐头晕起来。
“阿姊为何还不走?”
闻言,云筝抬头,只见云逸风一身素衣站在门口,不禁疑惑道:“你,不是走了吗?”
他前日被顺天府放了出来,本来是安排着今早和老太太一起走的。
云逸风像是根本没听到,经此一难后,这个曾经粗暴的少年,好像一夜间就成熟了许多。
“阿姊当真有那么多东西要收?”他盯着她床沿处的包裹道,“还是说,阿姊是在等谁?”
云筝目光微闪了下,自云逸风回来后,她便一直觉得哪里不太对。
说起来,若是没有他,老太太是断不会愿意走的。
“阿姊可知,当日是谁把我送到侯爷卧房的?”云逸风眼里说不清是恨还是什么,阴恻恻道:“我这根断指,正是拜他所赐。”
他那夜只是喝醉了,眼睛可没瞎,谁将他拖上车的,那个背影他记得清清楚楚。
“你是说……”云筝盯着他那截断指看了眼,心里一紧,“是阿九把你送到候府?”
云逸风盯着她,似有咄咄逼人之气,“不然阿姊以为是谁,阿姊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被那人迷了心智?”
云筝原本没心思听,定了几秒后才似有所感的抬起眼,迟钝地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
云逸风说自己什么都知道,这是何意?
她淡淡瞧了对面一眼,往后靠了靠,随意问道:“你昨日同祖母说了什么?”
那日她好说歹说了许久,老太太都不同意搬走,反而是云逸风来了之后,不过在房里叙了半个小时的话,老太太便亲自唤家丁来搬家了。
说了什么?云逸风有些鄙夷的想,自然是把老太太那点丑事全都说了出来了。
性命攸关的事情,威胁可比比劝解好用得多。
“我不过是同阿姊一样,只是没有阿姊那么感情用事罢了。”他气鼓鼓地说着,腮帮子红了一片。
自从在牢房做了一场怪梦,他才总算明白云筝为什么对殷阿九那般好了。
可对人好有什么用,若是他,早该一刀将人了结了才是,那才算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听他这么说,云筝这才明白了。
按照小书的说法,云逸风受她的影响,不仅“觉醒”了,还把自己理解成了他的同类。
那他现在来,是……
“我在外面等你。”云逸风说不出的气闷,催促道:“一柱香之后,你若不出来,我便将阿姊扛上车。”
他边说边往外走着,话音刚落,院门口就现出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在朔风中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一字一句道:
“要走?”
云逸风只觉得那身影颇有些眼熟,他眼皮一跳,脸色瞬间浮了一层白。
“你,你是……”他像是受了大刺激一般,立刻想起在牢中生病的那几日,被这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那几场无比真实的梦。
梦的开端都一一对应上了,至于后来的事,云逸风一动不动的盯住院门,刚才气势汹汹的模样早已颓败下去。
后来云家被灭门的惨状,也要实现了吗?
就思考的这几秒,已经有人从身后扣住他,竟是比他的力气大上几倍不止,云逸风反应过来,也不知怎么想的,当即大叫一声,“阿姊!”
云筝还在屋内,听着这喊叫有些不对,立刻起身去看,却不见云逸风半个人影。
只在院门处,看到了那个一身黑衣的人影,和记忆中她见过许多次的少年重叠了。
那是……
“阿九?”
她心里慌着,刚试探着叫出两个字,那人的声音便传的过来。
“不是说好,等我回来吗?”
“如何又要先走了?”
真的是阿九!
这声音她无比熟悉,自然能听出是谁,云筝又惊又喜,正欲上前询问,对方又道:
“别再走了。”
云筝嘴巴微微张着,突然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愧疚在心底缓缓漫起。那日她发了誓说等他回来,当然不愿意让他失望。她甚至能想象到,阿九看到空荡荡的院子时会是什么表情。
打心底,她都无法相信阿九会如小书说的那般残忍。
所以她等了,也赌了,云筝一步步靠近少年,低声道:“阿九,我没走,我有等你的。”
“我说,”那头的声音一下有些震怒,“别再往前走了。”
云筝脚下僵了一瞬,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步子因为惯性还没来得及完全收住,又往前跨了一步。
再一抬眼时,她看到少年对着旁边比了个手势。
他背对着她,只那么轻轻一晃手。
“既然如此,你走一步,我就杀一人。”
“想让全禹城给你殉葬吗?”
声音带着几分隐忍,传到云筝这边时,她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阿九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身影,不知为何竟觉得有几分陌生。
因着摸不清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云筝心里一阵狂跳,再不敢再往前走。
也就在这时,她听到院墙外的小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的断裂声。
殷白岐没再说话,依旧是背对着她的姿势,过了会,有人从院门冲了进来。
沁儿一见她,吓僵了的脸方才有了动作,大滴大滴的泪珠子开始往下掉,抽泣道:
“小,小姐,三公子,三公子被砍了。”
砍了?云筝整个人被怔得无法动弹,目光都有些呆滞。
她定在原地,耳朵嗡嗡作响,过了会,竟是笑了起来,“沁儿,你开什么玩笑?”
刚刚才见到的人,什么叫被砍了?
丫鬟一张脸早已哭成猪肝色,断断续续的哽咽道,“真,真的,血……”
她说着,把抖成一团的手扬起来,“血,血全溅在我衣服上了。”
若不是在西市口看过被砍头的人犯,沁儿现在恐怕早就被吓晕过去了。
云筝盯着她身上那道血迹,慢慢将目光移至院门。
借着两个大红灯笼,她瞧见,从院门口到沁儿脚下,有小丫鬟刚刚踩过的红血印。
新鲜的,还冒着气。
她垂头看着,脸色白得不能再白,不知过了多久,才不可置信的朝门口问了句,“你疯了?”
他在做什么,当真如小书所说,是要来血洗云家了?
那头并没有立即回应,过了会,少年的声音如隔着迷雾传来。
“那你便记好了。”
他眼里有细碎的东西在不断裂开,语气却是愈发冰冷。
“出了院门,你走一步,我便杀一人。”
他自始至终没有回头,说完这句,似不带半分留恋便出了门。
行至小巷口时,方才回身看了一眼。
手背上的青筋已然暴起,他知他做到了。
就这样吧,他想。
他不会锁着她,但她也再走不出他的笼。
第55章 一囚 [VIP]
这夜是极静的。
凉亭的软塌上, 云筝仿若失了魂般,眼里全然失了神色。
头顶只剩黑压压的云,除了门口的那两盏红灯笼在幽幽亮着, 再不见任何亮堂的地方。
她隐没在昏暗中,一双手反反复复揉捏了许久,说不清是惧怕还是茫然。
她看不透,也看不懂了……
这就是所谓的,人杀人的时代吗?
是她太迟钝了, 直至今日才反应过来?
还是……
云筝有些苦恼的蹙着眉, 还是说,她只是接受不了阿九杀人而已。
【所以, 为什么要等他呢?】
小书趴在她手上,这次它倒没怎么生气, 一开口便只剩叹息。
云筝自知理亏,话卡在喉里, 半天才道:“抱歉, 让你担心了。”
小书只好又叹了口气。
【你暂且顺着他吧, 他现在还不至于拿你怎么样。】
【我要去找一个人,这几天没法陪你了, 你照顾好自己。】
它给云筝的手心暖了会,安慰道:
【别怕, 小书不会让你有事的。】
它一走,院里就更加静默了。
等外面飘起了点点细雨,沁儿才端着热好的羊奶进来,找了披风给她盖在身上。
她担心得紧, 望着院门对云筝道:“小姐, 外面都有人守着呢, 此处风凉,小姐去屋里歇歇吧。”
院门虽没上锁,云筝自是不敢再出去的,她望着那被灯笼照的锈迹斑斑的门栓,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只听咯吱一声。
几位长得十分灵气的丫头从门外进来了,穿衣打扮要比云府的丫鬟贵气许多,见了云筝,便向她请安问候。
沁儿一问才知,这几位是南中大将军府上的,得了夫人的令,被派来伺候二小姐。
“将军府?”云筝蹙眉,云府和南中将军素无往来,如何会派人来这?
“是的,”站最前的小丫鬟盈声道:“殷先生也交代了,让我们仔细照料着小姐,夜深了,小姐先去洗漱吧。”
殷先生?云筝一惊,阿九拜入南开将军麾下了?
若她没记错的话,按照剧情所讲,南开将军将是扶持他上位的关键人物。
他果然在走剧情。
见云筝毫无动静,几个丫鬟面面相觑,最后全都齐刷刷跪在凉亭外。
“小姐,小姐莫要为难我们,将军夫人下了死令,若小姐不允,那我们便要遭殃了……”
话还未说完,后面几个小丫鬟已经哭得哽咽起来。
云筝没再说话,但也站起身,任由她们扶着进了屋。
丫鬟们打水烧热,伺候她净了身。给她在铜镜前解了发,帮她梳洗一番。
弄好之后,许是怕她有别的心思,把屋里的一切尖锐之物都收了起来。
诸事已毕,丫鬟才道;
“小姐稍等,殷先生不时便过来了。”
云筝满心烦事,闻言只恍然地点了下头,顿了几秒,方才觉得不对劲,惊道:“谁要过来?”
那丫鬟笑了,“殷先生自是要过来的,不然还派我们来伺候什么呢?”
“他,”云筝脱口而出,“他来做什么?”
难怪刚才把屋里能伤害人的物件都收了起来,是怕自己害他吗?
“那便是殷先生的私事了,”那丫鬟脸颊粉嘟嘟,瞧了她一眼,脸色更红了。
小姐这么问,可真是要羞死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能做什么。
“二小姐,我们做下人的,不,不好过问的。”
沁儿瞧见那丫鬟眼里的神色,顿时明白了几分,气得扬手直骂:“收起你那龌龊心思,把我家小姐想成什么人了。”
那丫鬟倒也不恼,反而劝道:“沁儿姐姐也随我们退下吧,不然待会误了殷先生的事,姐姐恐怕要遭罪了。”
遭什么罪,沁儿心里一慌,想起三公子的惨状,顿时吓得差点瘫在椅子上。
是啊,那殷阿九对三公子都敢下次狠手,更何况对她一个丫鬟,只怕对小姐,更是……
“小,小姐……”她回头望云筝。
那张脸被烛光照着是如此精致美好,是她见过最干净青春的,只是现在,她略显稚气的脸上已经带了慌张。
显然,云筝也听懂了那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