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欲念啊,便是步步升高,原本不过是想驻足国公府前,看一看她出生生活的地方,现下被迎进了府中,竟又生出了几分想要她相送的期盼。
皇帝清咳一声,按下那些暗生的贪念,笑称不必送了。
阮英暗觑陛下神色,敏锐地捕捉到了陛下眼中的一抹失落之色,心下立时便有了计较,向着一旁的亲军护卫使了个眼色。
一行人簇拥着陛下出了花厅,过了垂花门,一路出了国公府,星落落在后头,同黎立观打了好一会儿眉眼官司。
待到了那国公府正门前,早有皇帝的车驾迎候,因陛下此行微服,在门前众人也只跪拜相送,只是皇帝将将提了一只脚,边听一声狗叫,一位小内侍轻手轻脚地过来,急道:“……回禀陛下,奴婢万死,方才一时不察又让蔻蔻跑走了,这会儿在国公府后巷的墙根呆着呢。”
星落在后头小小的呀了一声,从爹爹的肩膀后头探出脑袋来。
“又跑了?”她拧着眉头,“师尊您别管了,徒儿领人找去。”
她回身向着爹爹妈妈告了一声,这便提着裙子往后巷去了,皇帝便领着一串儿内侍护卫缓缓跟了上去。
黎贞吉面色闪过一丝担心,正要跟上去,便被自家妻子扯了一把,扶着他的肘往府中回,“咱们去西小门悄悄看着去——陛下乃是糖墩儿的师尊,必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黎贞吉眉头紧蹙,听得妻子这般说,这便疾步同妻子往西小门去了。
此时云消雨歇,后巷茂密的槐树上,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滴着水,墙后的安国公府升起了灯,比往常却是要明亮一万分,皇帝慢慢地走过去,脚下时不时踩到空心的青石砖,泥水便溅上了袍角靴尖。
皇帝负着手缓缓走近,便瞧见那溶溶光色下,小姑娘正蹲在哪儿往背处瞧,一迭声儿地唤蔻蔻,那声音小小的,带着一团孩子气。
他忽的有一些歉疚,蔻蔻并没有走丢,不过是阮英为他创造了一个再见面的时机罢了。
“……说是在前方找着了,朕准你回府去。”皇帝难得温和,“听人说晚回家的孩子会被野猫叼走。”
星落听陛下说蔻蔻在前方找着了,便站了起身,下一句就听到了陛下吓唬她,星落才不怵,仰头回了一句。
“我转个弯儿就到家啦,倒是您,才要仔细被猫儿叼走,”她吓唬他,眼神亮亮,“卷吧卷吧就吃掉了。”
近来帝京宵禁,打了落更街巷便没什么人烟了,夜静如井,她的声音实在灵动,皇帝不敢垂目,心跳隆隆,甚至手都有些麻。
“脸上几道污泥,朕看你倒像是野猫。”他转身,慢慢往前走,“安国公府乃是世袭罔替的公爵府,如何后巷这般破败,一走一脚泥,如何能过人?”
星落跟在陛下后头亦步亦趋,看了自家围墙一眼,又看了陛下一眼,那眼神奇奇怪怪的。
“这本就是后巷,并不常有人出入,一头又是堵上的,”她挠鬓边,“哪知道您今日会来这里遛狗呢——不过我也爱从小门走,从正门出去太招摇,他们总疑心我要出门为害人间。”
皇帝哦了一声,一脚踩了块空心砖,泥水又迸了出来,他无奈,“人间没那么脆弱。”
他说着话,却见身旁小姑娘忽地就矮下了身子,皇帝垂目看去,这糖葫芦望着哇地里的一滩泥水出神呢。
“师尊您看,这水里头像是生了小鱼苗似的。”星落指了指小水洼,仰头招呼陛下来看,“今儿这雨下的真大,我家后巷都能养鱼了。”
皇帝知道水洼子里是奇奇怪怪的水生动物,心下抵触,昂着头不看,说话间天空又落了些雨下来,阮英举过来一把十六骨大伞,皇帝接了便举在星落头上,为她遮雨。
看了好一会儿,星落蹲的脚麻,站起身来略缓一缓,却见头顶的雨伞挪了一挪,伞骨上的雨水便哗啦啦地,全浇在了星落的头上。
星落呀了一声,忙往伞下躲,走的急了,脚下一块青石砖踩了一个空,泥水直溅出来,溅上了陛下握伞的手,以及垂着的面庞上。
星落抹了把脸,看着陛下直乐,皇帝闭了闭眼,以手指轻抹开了一些去,再垂目看她,见她眼眉弯弯,十分得意,忽的顽皮心起,提起脚来,运气,一脚踩下去,迸出来的泥水登时糊了星落一脸。
皇帝看她小脸上挂了许多道泥污,拿两只大黑眼珠使劲儿地瞪着他,皇帝忍不住仰唇笑。
“朕瞧你这个样子,显得特别忤逆。”
星落眼珠一转,这便笑了起来,也运了运气,攥着拳头,双脚离地使劲儿往上一蹿,皇帝心道不好,下一霎,自己已然被溅了一脸一身的泥水。
……
于是这场师徒寻狗记,以师徒二人同归于尽,皆成半个泥人告终,皇帝头脸上挂着泥痕,面无表情地上了龙车,临走时向下睥睨着星落,十分冷漠的样子。
“往后别指望朕领你去讨饭,回家找你娘亲去。”
说罢便连人带车头也不回地去了。
星落摸了摸自个儿的脸,嫌弃地嘶了一声,自回府洗漱更衣不提。
到得第二日,星落惦记着爹爹,破天荒地没睡懒觉,一路跑到爹娘的卧房,甫一进去,就扑了爹爹满怀,黎贞吉高大,抱小孩子似的,抱着糖墩儿转了好几圈,才放她下来说话。
左不过是撒娇卖乖,容夫人来为夫君整理仪容,向糖墩儿说起关于辜连星的事儿来。
“前些时日我向你爹爹去了信,说了此事,你爹爹也没回信儿,昨晚倒说清楚了。”
黎贞吉瞧着自家女儿小口小口地喝粥,眉眼舒展,同女儿说起来话来。
“此事不怨你……”
只是黎贞吉的话刚起了一个头,便有丫鬟在外头递话。
“回禀夫人,今早大公子出门,往那后巷走了一走,瞧出了不对来——早年间铺的青石板已然破败不堪,今早竟齐刷刷地全换了新,踩地夯实,无一中空,不知是谁一夜之间给咱们府后街,重新修缮了一番。”
黎贞吉同容夫人对看了一眼。
是谁呢?是谁能这般雷厉风行、又悄无声息地做下这样的事儿来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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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无名之璞(二合一)
安国公府后巷一夜之间换了新容, 黎贞吉领着阖府老少在门前感慨万千。
薛老夫人年纪大了些,昨晚早睡,一宿安眠, 不知昨夜发生了这许多故事,倒是一大早长子来请安,令她十分高兴。
“这般看来,应当是陛下使人连夜修好了这里。”薛老夫人下了决断,眼睛里却带了点疑惑, 打量了一下自家长子, 再看了一眼挽着自家娘亲肘弯的糖墩儿,心下便有了计较。
她招呼着人散去, 向着容夫人唤了一句,“陛下金口玉言的, 大约明儿圣旨就得下来,届时为娘领你进宫谢恩去。”
容夫人应了一声是, 又扯了自家夫君一把, 这才温言向着婆母说话。
“夫君昨夜同我仔仔细细地说了辜家的事, 这会儿母亲若是无事,且听夫君同您说一说。”
薛老夫人白了儿媳一眼, 将她的手挽过来,一边走一边极小声地数落她。
“阿贞半载才还家, 你们两口子却说了一宿的话,可真有出息!”
星落被落在了后头,这便跟上了爹爹,耳中听得娘亲提起辜家, 这便勾起了好奇心, 亦步亦趋地跟着在后头, 往正厅里去了。
黎贞吉乃是前些时日接到了妻子的来信,他原本就因当年之事耿耿于怀,曾经几番前往文安侯府都吃了闭门羹,这些年守边,也暗自查访过许多次,倒得出了一些线索。
妻子来信既然提起,那定是糖墩儿已然知晓了,说不得还被人误会,这便下了狠心,一心求真,便在这当口,恰巧得知边关衙门死牢中关了几名通敌卖国的奸细,这便赶了过去,抽丝剥茧拼拼凑凑地,还原了几分当时的情境。
黎贞吉坐在母亲面前,手边上是妻子同女儿,缓缓道来。
“……糖墩儿那信真真切切是写给儿子的,当时陛下御驾亲征,干系重大,咱们府上的家丁再神勇,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冲边,再单枪匹马地闯过摩天岭,来给正在打仗的儿子送信。”
“只是彼时儿子手臂负伤,陷入昏迷,辜将军又因此事伤了心肺,陛下便令武佑将军严审那名家丁,最终通过路引确定了家丁的身份,的确是咱们府上的外院家丁黎核。”
黎贞吉回忆当年,只觉得扼腕。
“其后这名家丁便被武佑将军当场处决,儿子当年昏迷数日,再醒来时,军队已然开拔回了杀虎口。”
“儿子深信糖墩儿虽然顽劣,但绝不是敢差使家丁擅闯战地之人,前岁上得老君山,儿子也询问过糖墩儿,糖墩儿不知此事,坦坦荡荡向儿子说明,当年的确派家丁往儿子驻地而去,若是儿子行军,便立刻回还。”
糖墩儿在一旁频频点头。
那一年她十一,乍听得自己要被送上老君山,祖父祖母娘亲都无可奈何,她这便想到了爹爹,特特命黎核去爹爹驻边之地送信,她也知边境凶险,当时便吩咐黎核,不可越过边防一寸,寻不到便即刻回还。
黎贞吉以眼神安抚女儿安心,继续说起来。
“边关衙门关了几名北蛮的奸细,大约是知道死期将至,儿子问起此事,竟有一人知全貌,言说此事乃是当年得意之举,记得清晰,儿子允他不死,才问出了端倪。”
“那黎核一过灵丘,便被北蛮奸细给盯上了,在代县被绑了起来,询问了出关事宜,搜走了路引,找人假扮了他,一路过了雁门关,直往摩天岭,意图扰乱我军,只是此人运气实在太好,竟阴差阳错地,竟叫他成了大事。”
薛老夫人同容夫人对看一眼,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若当真如此,糖墩儿便不必背负着这个罪名,也无需心中歉疚了。
星落听完一阵惘惘。
即便当年是被北蛮利用了,可一切却因她的一封信而起,黎核命丧黄泉,辜家哥哥也伤了心肺,一切都不圆满了。
薛老夫人却看出了自家孙女儿的一脸歉疚,冷哧一声。
“当年若不是我那老姐姐连同太娘娘抽了风,非得送糖墩儿入仙山,何至于有后头这一泼子事?”
容夫人有心为太皇太后开解,抚着星落的手,温和道:“后来您进宫不也知道了,送糖墩儿上山的主意还不是太娘娘出的?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不过是因着同咱家是亲戚,才出面说了此事——也不全怪她老人家。”
薛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不管怪谁,听陛下那一回的话音,竟像是怪糖墩儿似的,不成,咱孩子不能背这个锅。”
黎贞吉知晓娘亲的脾气,这便温声道:“儿子已命人将那名奸细押解来京,不日便呈御前,一洗糖墩儿的冤屈。”
星落小小地叹了一口气,洗了冤屈又如何,横竖黎核的性命换不回来,辜家哥哥的寿命也已损益。
想到这里,她觉得有必要再往老君山去一封信,问问许天师有无治病回天的仙方儿。
这一日匆匆而过,翻了天便是端阳节,依着出宫那一日同辜家哥哥的约定,文安侯府果然以二姑娘辜沅月的名义,向安国公府六姑娘黎星落下了请帖,邀请她参加永定河边错金楼的端阳赏舟会。
星落十一岁上老君山,同帝京的贵女们再无联系,辜沅月年岁几何,脾性如何,她一概不知。
容夫人知这一次乃是星落回京后的头一次亮相,早早地便为糖墩儿裁制了新衣,又往那帝京最大的首饰阁定制了许多首饰头面,可惜这些与星落来说,都是无用之物——哪里有银票来的瓷实?
静真这几日来信,说起屋舍的建造之事,那六婆成日价生事,又鼓动了造房子的工匠坐地涨钱,眼看着雨季将至,几百口子还等着吃饭穿衣,静真急的唇角起了好几个大泡。
她也曾下山化缘,可惜杯水车薪,世仙先前被爹妈软禁,一直了无音讯,近日却好似知晓了静真的难处,托人带了五百两银子给静真,才叫静真缓了一口气。
星落十分内疚,这件事是她们三个共同操办的,可临了了,她回了帝京,世仙又被软禁,只剩下静真一个人苦苦支撑,十分的不仗义。
端阳节这一日晨起,容夫人早早就预备起来,看着女儿着了新裙子,忽的想起来什么似的,命丫鬟回房拿了一串金镶伽楠香木的手镯,献宝似的戴上了女儿的细腕子。
“太素了,总觉得少点儿什么,戴上这个便雍容多了。”
星落接连几晚都睡不好,心里又是记挂着静真、世仙,又是想着辜连星的伤势,间或想起千丈崖上造了一半的房子,火烧眉头的在眉间生了一颗痘。
她依着仙家的规范,着了一件月白色道袍,并未像俗世女儿一般梳发髻,而是照旧束发,戴了一顶小小的冠。
金手镯固然好看,可是同她的穿着不合衬,星落遗憾地摘了下来,递还给娘亲,由着青团儿为她戴耳铛。
“修道之人不可太过奢侈,还您了。”她盯着那金镯,满眼都是金子,“您可以送给女儿当嫁妆。”
容夫人笑,“这有什么,娘亲为你存了一库房的好东西,全是你的。”她说罢又忧虑,“你总做女冠的打扮,总令娘亲疑心不好嫁人——道家可以成亲的吧。”
星落同自家娘亲无话不谈,闻言促狭一笑。
“孤阴不生,孤阳不长,一阴一阳谓之道。”她晃一晃耳朵上的玉耳铛,“道法自然,一切由心,月老成日价牵线,太阴星君专撮合良缘,吕祖三戏白牡丹……这些可全是是女儿的祖师爷。嗐,修道嘛,爱修仙修仙,爱炼丹炼丹,爱吃甜就吃甜——别想那么多。”
一席话说的容夫人跌破眼睛,星落却又想了想,叹了一气,“女儿从前想成亲,这些时日却不想了——要忙的事儿太多,哪有闲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