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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小姐,我可以在你这里坐下吗?”
慕念瑾正与郁桃说着闲话,陡然看见面前的女子,她微微一愣。
客栈并不大,方才绿烟和朱玉娘的争执自是传到了她的耳里。
慕念瑾浅浅一笑:“请坐。”
见慕念瑾答应,绿烟不悦的心情好转一些,“是我太过唐突,还请慕小姐不要嫌弃。只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没地方去,春樱又身子不舒服回房了,我不想闷在客房里,你我同为女儿家,只能找你说些闲话。”
慕念瑾笑着道:“无妨,我也正觉得闷呢。”
少女唇边浅浅的笑,宛若沾了一丝蜜,不张扬,可也不清冷,如沐春风,令人只觉舒适。
绿烟打量着慕念瑾,少女琼鼻樱唇,未施脂粉,只梳着简单的花髻,却是清婉动人。
盯着慕念瑾,绿烟多看了几眼,方开口道:“慕小姐,我叫绿烟,店里的伙计方才提到过你,所以我知道了慕小姐的姓氏,此地离京城只有半日路程,慕小姐可是要去京城?”
慕念瑾道:“是要进京。”
绿烟热络的道:“我也要去京城,等雨停了,慕小姐可以与我们一道出发,彼此也是个照应。”
“宜春侯府的老太君请我们去唱戏,她老人家祖籍苏州,喜欢听昆曲,便请了我们霓翠班进京摆戏台。”
慕念瑾离京后去了苏州望亭县,她也在苏州长大,“我祖母也爱听昆曲,遇上县城有人摆戏台,她都要去看一看。”
绿烟笑了笑,“老人家是喜欢听戏曲儿。喏,穿红裙的女子是朱玉娘,主座的是我们霓翠班的老板李德成,刚才回客房的,是我的好姐妹春樱。我们一行十多人,其他几人在客房里没出来。若这次能入侯府老太君的眼,也不枉千里迢迢来京城一趟。”
慕念瑾想起昨夜听到的戏腔,“昨夜我隐约听到一些声音,不知是哪位姐姐唱的,虽听不真切,然唱腔悠远细腻,凄婉如水,想来你们能得侯府老太君的喜欢。”
被慕念瑾这么一夸赞,绿烟心中对她的好感多了几分,随即她又撇了撇嘴,“昨夜是玉娘在吟唱,她遇到了负心郎,一路上总是唱些哀怨的曲调,这几日和我相处也颇是阴阳怪气。罢了,不说她了。”
“如果这次能入侯府老太君的眼,我们霓翠班的名声也算是传到了京城。等回到苏州,我离开霓翠班,也就不用担心戏班子里其他姐妹了。”
“离开霓翠班?”慕念瑾有些惊讶,绿烟还未到双十年华,又跟着霓翠班的老板进京,应当是这戏班子里的名角儿,怎会在大好年华离开霓翠班?
看出慕念瑾的疑惑,绿烟解释道:“我家境贫寒,六七岁就进入霓翠班跟着师傅习昆曲,转眼间我在霓翠班待了十二年。女儿家芳华易逝,戏班子里的人皆是无根的飘萍,不管多么受人追捧,早晚会被别人取代。”
“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戏班子里,这些年我攒了些银子,趁我还年轻,等回到苏州,我便拿银子赎了我自己,过寻常人家的日子,相夫教子。”
绿烟边说话,边不自禁摩/挲着左腕间的桃色玉镯。
注意到绿烟的动作,慕念瑾看过去,她尚未及笄,但看过不少话本子,绿烟这番情态,又提到了“相夫教子”,想来是有了心上人!
发现慕念瑾正看着自己腕间的玉镯,绿烟便也不隐瞒,“这玉镯是陆郎送给我的,陆郎有秀才功名,却不嫌我出身卑微。他说等我离开霓翠班,便娶我为妻。”
说这话时,绿烟的目光缠绵,脸上笑意甜蜜。
原来那玉镯是定情信物,难怪绿烟如此看重,慕念瑾说了些祝福的话。
绿烟又道:“这件事只有春樱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今天遇到了慕小姐,我忍不住和你提了几嘴,还望慕小姐替我保密。”
慕念瑾自是应下。
在大厅待了有段时间,雨天的寒意又钻进慕念瑾的衣裙,慕念瑾手脚冰凉,许是寒气入体了。
慕念瑾身子不舒服,欲与绿烟告别,好回客房休息,她还未开口,这时,一队人马出现在客栈门口。
这群人健硕高大,着常服,腰间挎刀,走在最前面的是一穿黑色劲装的少年。
少年身姿颀长,薄唇挺鼻,他脚踩黑靴,衣领、肩膀处微微有些水渍,黑衣黑发,眸色幽冷,踏雨进入客栈,泥土、草木与春花的清香随之拂来,客栈内沉闷压抑的气息一扫而光。
一侍卫从少年身后走到柜台前,掏出一块银锭,“掌柜的,要几间干净的上房。”
梁掌柜打量着黑衣少年,虽不知这人是何身份,然气度不凡,定不是等闲之辈,梁掌柜不敢怠慢,亲自将这群人迎上二楼。
绿烟低声道:“也不知那个黑衣少年是什么身份,他身后那群人又气势汹汹的,一看就不好招惹。”
慕念瑾“嗯”了一声,却有些心不在焉。
方才进来客栈的那个人,看着有些眼熟,背影和慕念瑾重生前在寺庙里遇到的那个黑衣男子很是相似,身上的衣袍也很相像,都是一身黑衣。
不过,出现在客栈里的少年没有带面具,庙里的少年倒是带了面具遮脸,他们俩会是同一个人吗?
还有,慕念瑾指尖儿动了动,不知怎么回事,刚刚她冰凉的身子骨突然有了一丝暖意,不舒服的感觉也散了一些。
宛若炎炎夏日骄阳焖烤着大地,倏然一缕清风拂过,吹走所有的沉闷和炽热;又如落入冰窟四肢僵硬之时,骤然流过一阵暖意。
虽只有一缕轻快,感受却格外明显。
第3章 、命案发生
不过,这股轻快之感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慕念瑾的身子又恢复原样,一如既往的孱弱,手脚仿佛被什么东西束缚着,用不上力气。
慕念瑾不解,这是怎么回事?是她病殃殃的身子突然好转了,还是说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慕念瑾正在思忖,这个时候二楼下来一人,是之前掏银子的那个侍卫。
张勇道:“掌柜的,备些吃食。”
梁掌柜迎上去,“伙计待会儿送上去,张侍卫还要些什么?”
“我家少爷不喜被打扰,我给少爷送去即可。你让伙计送几壶酒,再把店里的招牌菜送到我们房里去,今晚兄弟几个可要好好喝一杯。”
梁掌柜应下来,吩咐店里的伙计准备菜肴。
张勇等菜肴的时候,和大厅里坐着的李德成聊了起来,得知霓翠班一行人要进京献唱,张勇来了兴致,“我在西北多年,还未听过昆曲,不知与北方的戏曲有什么区别?”
李老板并不吝啬展示,他冲绿烟和朱玉娘招了招手,“你们二人开嗓子清唱几句。”
李老板此举自有深意,他直觉那黑衣少年不是寻常人,是以存着讨好黑衣少年的心思。
见不到黑衣少年,先讨好他身边的侍卫总是没错。
春樱不在,大厅里只绿烟和朱玉娘两位戏伶。
绿烟走过去,毫不扭捏,唱了几句《西厢记》。
她未着戏衣,也未有正式的妆容,然她唱腔缠绵悠长,软糯流丽,加之她心有情郎,把自己的情思寄托在戏曲里,如春日桃花尽数绽放,将戏曲中的情意表达的淋漓尽致。
寥寥几句,可见其唱功精妙。精致婉转的戏腔飘散在大厅,让人如痴如醉,仿佛雨天的冷意也被驱赶了出去。
即便张勇是个粗人,也忍不住抚掌夸赞,“太妙了!”
轮到朱玉娘时,她选了一出佳人被始弃终乱的曲目。
朱玉娘神情哀伤,红唇里飘出幽怨哀愁的戏腔,好似她就是戏中被抛弃的女子,满心的爱慕与缱绻的情意不过是一场空。
适逢外面大雨哗哗作响,此情此景此声,果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可是,太过哀凄,容易让人心烦意乱。
朱玉娘的声音停下,张勇轻咳一声,道了一句不错。
朱玉娘脸色拉下来,“张侍卫这般反应,看来是更欣赏绿烟的表现。玉娘有何不足,还请张侍卫指正。”
察觉自己得罪了人,张勇急忙道:“朱娘子误会了。在我看来,朱娘子唱功并无任何不足。你们二人一样精妙。只是我是个粗人,这雨一连两日下个不停,本就让人心烦,方才又听你唱些哀怨忧愁的戏曲,我心绪更加郁闷低落。还望你谅解。”
朱玉娘难看的脸色并未好转,张勇解释了一通,可话里话外仍然表明他更欣赏绿烟的表演,她究竟是哪里比不过绿烟。
旁观这一幕的慕念瑾,和张勇的想法一样。
并非朱玉娘技不如人,两人的表演各有千秋,然连日大雨,凄惨寒凉,众人困在客栈无法出行,本就心情不虞,再听一些哀怨的戏曲,更让人觉得烦躁。
若要做一个选择,慕念瑾也更喜欢绿烟缠绵烂漫的戏腔。
张勇离开后,朱玉娘讥讽的看向绿烟,“缠绵悱恻,妩媚婉转,你是故意当着张侍卫的面唱《西厢记》的吧!”
绿烟涨红了脸,“我没有!玉娘,你说话太难听了!”
朱玉娘嘲弄的道:“你都这样做了,还嫌我说话难听?绿烟,俗话说一个戏子半个娼,你不会真以为有人不嫌弃你吧?不过是看你有几分颜色罢了。”
绿烟气坏了,“朱玉娘,你遇人不淑,我怜你可怜,这段时间对你多有忍让,今日你不得张侍卫的称赞,何必拿我撒火,我要撕了你的嘴!”
说着话,绿烟朝朱玉娘扑过去,两人扭打在一起。
见状,李德成大步过来,将两人分开。
大庭广众之下闹腾开来,李老板脸色很是难看,“霓翠班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还不给我回客房去,继续留在这里丢人现眼吗!”
绿烟很是委屈,“是玉娘无理在先!”
李德成没有顺着绿烟的话说下去,此刻不管他偏颇哪一方,只会增加另一方的怒火,“行了,你们是霓翠班的一份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丢人丢到外人面前去,你也对玉娘动手了,你就没错吗?”
被李德成训斥一通,绿烟心中的委屈更甚,哭着跑出了客栈。
李德成没拦下绿烟,他左右环顾,除了霓翠班的人,此时大厅只有慕念瑾主仆两人,他无奈赔笑,“玉娘和绿烟脾性急躁,老夫没有管教好她们,让慕小姐看笑话了。”
慕念瑾摇摇头,示意不在意,她犹豫一下,对着李德成道:“李老板,天马上就黑了,外面还下着雨,绿烟姐姐是女子,一个人跑出去多有不妥。”
不过是萍水相逢,李德成没想到慕念瑾会关心绿烟的安危,他应道:“慕小姐放心,我会派人把绿烟找回来。”
绿烟和朱玉娘拌嘴,是她们二人的私事,慕念瑾不方便掺合,见李老板应下,派了人出去找寻绿烟,慕念瑾回去客房。
用过晚膳,郁桃借用客栈的灶房给慕念瑾熬了药汤。
用药后,慕念瑾想了想,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她不知道绿烟住在哪间客房,也不知她是否回到了客栈,只得向客栈里的伙计打听消息。
伙计道:“慕小姐,绿烟姑娘还未回来,不过霓翠班的人出去找她去了,估计等一会儿就能把人找回来。”
慕念瑾看了眼刻漏,亥时已到,她在大厅等了一刻钟,未见有人回来。夜色寒凉,继续下去她身子受不住,慕念瑾只好回到客房。
回去客房没多久,如同昨晚一样,朱玉娘凄凉的唱腔传来,不多时,二楼走廊响起了脚步声。
有人上楼了,慕念瑾心想,应当是绿烟和霓翠班的人回来了吧。
郁桃打开门探头看去,夜色沉沉,二楼的客房大多熄了灯,“小姐,霓翠班的人应该回来了,他们都睡下了,您别担心绿烟姑娘了。”
慕念瑾“嗯”了一声,让郁桃吹了灯。
绿烟和朱玉娘年岁相差不大,都是霓翠班的戏伶,彼此相互照拂,按理说姐妹情深,然短短一下午她们二人拌了两次嘴。
想到这儿,慕念瑾想到了自己,等她回到慕府,不知道能不能和府里其他姑娘和善相处。
又是一夜过去,第二天天色放晴,可以继续赶路了。
更衣洗漱后,郁桃收拾行李,慕念瑾立在窗棂旁欣赏着景致,客栈的后面是成片的梨树,枝繁叶茂,不过梨花盛开时节已过,晶莹剔透的梨花此时变得稀疏,只剩零星几朵簪在枝头。
突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清晨的安宁,“砰砰砰”。
“慕小姐,我是梨花悦的伙计。”
听到声音,郁桃去开门,慕念瑾跟着走过去,只见那年轻伙计脸色惨白,焦急不安。
慕念瑾不解,“出什么事情了吗?”
“慕小姐,绿烟姑娘死了。”
第4章 、看够了吗?
慕念瑾愣在原地,昨天下午她还在与绿烟闲聊,一个娇俏鲜活的女子,是霓翠班的台柱子,盼着嫁给情郎相夫教子,却一夜之间香消玉殒。
慕念瑾急忙道:“怎么会?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负责通知慕念瑾的伙计名叫徐让,“慕小姐,绿烟姑娘出了意外,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情,眼下所有人都在大厅,霓翠班的人也在,具体情况霓翠班的人更清楚。”
慕念瑾与郁桃去了大厅,众人面色凝重,通过李德成的讲述,慕念瑾弄清楚来龙去脉。
昨日傍晚,绿烟与朱玉娘起了争执,绿烟愤懑跑出客栈。
当时李德成听从慕念瑾的建议,吩咐小厮去找绿烟。
小厮冒雨出去,在周围转了一圈不见绿烟身影,只好返回客栈。
绿烟脾性娇蛮,在苏州时她也闹过别扭大半夜跑了出去,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是以李德成不太在意,以为绿烟气消了自然会回来。
昨天傍晚,霓翠班等人各自在房间用了晚膳。到了亥时,绿烟还未回来,李德成这才坐不住,叫上霓翠班几位小生出去找人。
李德成一行人找了一夜,中途回了客栈一次,他们找遍四周,直到卯时才在河边发现绿烟的尸体。
李德成懊悔不已,“是我太大意了,要是我昨天傍晚多派几个人出去,指不定绿烟不会出意外。绿烟存不住气,我只以为她是在和我们置气才不回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