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后,年氏露出了一个很温柔很恬静的笑容,她望着寿嬷嬷:“嬷嬷是我的乳娘,从我出生第一日就抱着我,如今又是嬷嬷送走我。有嬷嬷守着我,我心里很安宁。”
寿嬷嬷再也忍不住泪,一时泣不成声,半晌才哭道:“奴婢会去地下伺候小姐。”
年皇贵妃摇头,温柔道:“不要了。很快会有很多亲人到地下去陪我,所以嬷嬷不要担心我在地下没有人照顾。嬷嬷也是我的亲人,你要好好活着。”
见年氏的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寿嬷嬷忙道:“皇上一直守着娘娘呢,这会子朝上有大事,才刚刚离开。皇上还晋了娘娘为皇贵妃。”寿嬷嬷努力引着年氏高兴:“且这些日子,皇上一直没有下旨惩处二爷,说不得府上就无事了呢。”
年氏笑了笑:“是吗,那很好啊。”她眼睛眨了眨,似乎有雾气在眼前萦绕。
“我困了,嬷嬷,让我睡会吧。”
寿嬷嬷紧紧咬着牙关,把眼泪吞回去,也只像从前照顾贵妃一样,轻声道:“娘娘累了就先睡吧,等明早奴才叫您起来用膳吃药。”
年氏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皇上现在还没有杀哥哥,不是不杀了,只是看自己快要死了。
那何必呢,屠刀悬在头上的人那么痛苦。
睡梦中,年氏没有再梦到皇上,她梦到了康熙三十九年的二哥,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的自己才是个小小的女孩,坐在额娘膝上,见二哥大步流星走进门,满脸喜色地抱起自己举在空中转了一圈:“我考上进士了!额娘,我是这一年最年轻的进士。”
那一年,二哥才刚刚二十岁。
幼年的自己并不懂什么是进士,但看哥哥这样高兴,还是跟着欢呼:“二哥好厉害。”
二哥笑得眉眼发亮:“小妹,以后我会做天下最大的官,好不好?到时候你嫁人嫁到隔壁,妹夫敢欺负你,我就揍他。”
额娘嗔怪的声音响起:“她才几岁,你说这些浑话!就这儿还是进士老爷呢,真是不长进!”
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那笑声渐渐变得模糊。
她要解脱了,让二哥也解脱吧。
雍正三年十一月十六日清晨,皇贵妃年氏薨逝。
——
礼部为皇贵妃上谥号,皇上选了三轮,才选定了敦肃二字。并按照会典上的规矩,命礼部和内务府按照皇贵妃定例来置办丧仪。
若按照皇贵妃的典制,除了弘时等皇子要穿孝服为庶母服丧外,连着近支与皇上平辈的亲王与下一辈的亲王们都得穿孝,礼部不敢直接就安排官员去各个王府通知:“你们得赶紧集合给宫里的皇贵妃穿孝服。”
于是只好上奏皇上再次请问是否执行,还被皇上骂了一顿:“有旧例可循,朕也吩咐按旧例办理,怎么还如此拖延惫懒,只顾问朕!”
现任礼部尚书被骂的狗血淋头的走了。
已经致仕的席尔达大人深觉自己退休的及时。
皇后见了贵妃一应丧仪,便冷笑道:“这样的排场,若是哪日本宫死了,只怕也就这样了。”
宋嘉书在旁边听着,只能露出略显无奈的笑容。果然皇后对她道:“反正本宫身子不舒服,皇上也道让本宫歇着,外头的事儿有礼部和内务府,宫里的事儿,熹妃你就多上些心吧。”
于贵妃的事儿上,皇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样,一丝不肯伸手。
从七阿哥到贵妃的丧仪,皇后都是一招鲜:我病了,我起不来。皇上你不高兴就不高兴吧,总不见得死了个贵妃,还得罚个皇后陪着。
于是此事又成了宋嘉书背起了锅。
最近背锅次数太多,以至于她都有点习惯。
——
弘历来请安的时候,又顶上了带点毛刺的脑壳。
“丧仪之事繁琐劳累不说,最要紧的是为难——皇阿玛如今伤心,为了皇贵妃娘娘的丧仪骂了好几位大臣了。后宫内命妇一日三回的举哀及一应丧仪器物,皇阿玛自然也是要求极高,额娘不能不尽心。”
“可皇额娘心里却一直存着一口气,若额娘事事为贵妃办的太尽心,只怕又会惹恼了皇额娘。”
宋嘉书笑眯眯:“弘历,可见你真是长大了,事事都看得清。可额娘还在,你就不必凡事都担起来。”
这孩子,倒是个操心的命。
弘历见额娘第一回 担着后宫中的大事,操持皇贵妃的丧仪,却还是四平八稳的,心中又升起熟悉的安稳感。
就像从前,只要想到凝心院,就会安心。
而如今,额娘也不会给他制造一丝麻烦。他们母子,永远是同心向前的。
一时宋嘉书问起了七阿哥如何。
七阿哥不是能随便糊弄过去的两三岁稚子了,且作为贵妃唯一的亲子,丧仪上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七阿哥来做。
这一切,都让他明白,什么叫做薨逝,那是母亲再也不会回来的意思。
弘历便道:“皇阿玛有将七弟暂且挪到了九州清晏住的意思。如此也好,儿子跟弘昼也好松口气。”
在弘历看来,皇阿玛很有点双标:皇阿玛自己对兄弟们的情感是有喜欢的,有厌恶的,对着十三叔恨不得呵护到家,对着八叔九叔却恨不得拉过来打死。结果轮到儿子身上,皇上要求就变了。
他屡次告诉弘历,要把七阿哥当成弘昼一样看待,不要因为从前见七阿哥少就生疏了去。
弘历也只能应下。
照顾七阿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弘历不知是自己带了情感色彩看还是怎的,总觉得弘昼打小跟着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多事儿。
哪怕一头栽到地上,嬷嬷们都慌得没法子,弘昼都自己拍拍土就起来了。
相比之下,七弟简直像一个玻璃娃娃一样,一点不能碰着。
皇阿玛肯把他接走,弘历很是松了一口气。
宋嘉书就留他用饭:“晚点在这儿用吧。估计你在前头,晚膳也没吃好。”
用饭的时候,弘历就说起皇阿玛对年羹尧的处置,因着贵妃的丧仪,最后的判决就一直没有下来。
在这方面,宋嘉书跟皇贵妃生前的看法可谓是不谋而合——还不如别拖着,早点给个解脱呢。
“还有一事……额娘,我有些拿不定主意。”
“嗯?”宋嘉书有些诧异,弘历现在居然还有犹豫不决以至于要问自己的事儿?
第95章 回宫
且说宋嘉书听弘历说起他有一件为难的事儿,便有些诧异:“何事?”
“皇阿玛如今将年羹尧暂且关押不刑,便是仍旧在查年羹尧的党羽及罪名,朝中凡与年羹尧有勾结者都要彻查。”
“皇阿玛把儿子也指到刑部一并帮着查处,前两日,就发现了一事。”
“去年十一月,三哥曾遣太监向年羹尧要了一万两银子。”
宋嘉书:……果然是弘时啊,行事总是出人意料。
去年十一月的年羹尧,可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朝中人人都捧着年大将军,其势头之盛连怡亲王都似乎压了下去一般,人人是捧着钱都送不进年大将军府,弘时却反其道而行之,居然能在那时候从年家要到银子。
弘历低头沉思,无意识的摩挲着手上一只扳指:“额娘,此事是三哥一个要紧的错漏,儿子拿着这个把柄,却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宋嘉书看着弘历陷入罕见的两难,不禁有点怜爱之情:看这孩子难为成什么样了。
又不免感慨:到底是雍正爷孩子少,竞争也少,兄弟们之间到底还是情分多些——这种把柄要是搁在康熙爷时期,肇事者早就被别的阿哥轮番举报然后踩上无数脚了,怎么会犹豫。
就在宋嘉书想要安慰弘历‘你顾念兄弟之情也很好’之类的话时,就见弘历开口了
“毕竟一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不能算是寻常走礼往来。若是儿子再略微寻到一二人证,便是年羹尧勾结三哥的铁证,皇阿玛必不能忍耐皇子意图与封疆大吏相结交。”
弘历以手支颐,露出了点苦恼的样子:“却只怕这事皇阿玛早就知道,别说我费心去找证据,就算我这样去皇阿玛跟前提起此事,都会让皇阿玛觉得我不友爱兄弟,只要抓兄长的把柄,那便是在皇阿玛心里落了下乘。”
“但我要一言不发,皇阿玛若真不知情,我岂不是替三哥瞒了罪证?这样大的错漏,倒是叫他白逃过去了。”
宋嘉书:……我想多了,你果然是皇家的好孩子。
原来这孩子为难的并不是兄弟之情,只是为难怎么才能准确捅三阿哥一刀,而自己又不沾上血。
果然是个当政客的好材料。
弘历一抬头见额娘神色有点复杂,不由正色道:“额娘是觉得我行事不够磊落?”
宋嘉书笑了笑:“皇家无君子,额娘不是在怪你,只是替你累得慌。”
弘历认真地,第一次这般认真的露出自己的野心:“额娘,将来……我想要做皇帝。”
他说完后,见额娘并无惊动,仍旧是目光如水般平静地看着他,微微一笑:“额娘明白。否则这些年,咱们母子都在干什么呢?”
想要什么,就要付出什么。
所以弘历不能像弘昼那样恣意,体会着做一个皇子的尊贵与快活,他要殚精竭虑一步步走向自己向往的龙椅。
而对宋嘉书来说,她也不能像耿氏一样,不得宠就算了,皇上说她胖就说,反正我就是要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也不能像皇后一样,反正我也没儿子且皇上爱面子不会无故废后,那就放飞自己跟皇上对着干。
她不能。所以她会在皇上需要她陪伴的时候应召出现,会努力做好一个标准的妃嫔,不给弘历添麻烦。
等着躺赢的人生也不是什么都不需要做——你得确保自己姿势躺好了,别滚下去。
否则就不是躺赢,而是躺平了。
别人混不好还能怨命途不济。对宋嘉书来说,命运已经写进了史册,要是她还搞砸了,那纯粹是自己蠢了。
弘历终于把这话说出口,也有点如释重负。
因打小皇阿玛对他关注不多,他很早就明白,只有额娘会全心全意为了他。
储君之路的风险,弘历从懂事起就知道:实在是爱新觉罗家太多鲜活的例子摆在他眼前了,这里面,有的例子已经死了,有的还煎熬的活着。
这么多叔伯用一生圈禁甚至用丢了性命给他做了示范。
尤其是曾经陪二伯往景陵去的一路,让弘历看清,在踏上这条路的时候,皇阿玛其实也是站在他对立面的。
所谓的储君,所谓的太子,所谓的国家下一任继承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现任帝王最提防的人。
明明是自己的父亲,弘历却要去讨好他,揣摩他,然后在某种程度上战胜他,通过各种手腕,让他觉得自己是可托付社稷却又不会威胁到他的那个儿子。
这条路上,与他荣誉生死与共的只有额娘。
弘历一直担心,在未来自己向储位进发的路上,会做出一些危及额娘的事情。
人有时候不是不能承受自己失败的后果,只是不愿意让最在乎的人承受那种痛苦的后果。
——
两日后,怡亲王于九州清晏见驾。
比起先帝爷和先太后娘娘过世的时候,皇上的状态无疑好不少,起码不会不吃不喝不见人。
可在怡亲王这样熟悉他四哥的心情的人看来,皇上心底藏着另一种不同的悲伤。
但是因为过世的是皇贵妃,并非长辈,皇上不能表露的为了一个妾妃太伤心,所以才只好振作。还有一个方面,大概也是,皇上在怀念皇贵妃的同时,还正在亲手处理干掉其母家的工作,心情应当是比较复杂。
皇上一见怡亲王到了,就命苏培盛上跟自己一样的养身汤来。
怡亲王跟皇上说话,一贯是可以直奔主题的。
“皇兄,昨儿弘历来找臣弟,说了一事。臣弟思来想去,还是告诉皇兄一声的好。”
说着取出一份账簿。
“弘历在跟着刑部查处年羹尧党羽时,发现了一本账簿,上面记着,去年十一月弘时曾向年羹尧府拿了一万两银子。”
皇上蹙眉,苏培盛上前躬身取过账簿,递给皇上。
怡亲王道:“弘历与臣弟分说过:去岁年羹尧返京,与人交往颇多,进出的银钱似流水一般。比如隆科多府上,前后与年羹尧互相走礼的数目就不下十万两。弘时这一万两,没头没尾,不知缘故,未必是真,也说不定是弘时的伴读抑或贴身太监等人冒领的。要报给皇兄,难免惹皇兄生气,便只报给了臣弟。”
皇上颔首:“弘历这孩子,素来是稳当的。当时愿意主动照顾福惠,如今也不会揪着弘时的错漏不放。可见这孩子虽性情不太像朕,但在兄友弟恭的品性上,还是随了朕的。”
哪怕是忠心如怡亲王,都忍不住惊讶的眨眨眼:皇兄,这话说出来,您真的不是反讽吗?
皇上还真不是,在他看来,对于他愿意承认的兄弟们,他向来是兄友弟恭的,比如亲爱的十三弟,比如从前情分颇深的二哥,比如不怎么给他惹事的年龄小的一群弟弟们,皇上自认为都是很兄友弟恭的。
此时皇上将已经批复好的折子,整整齐齐码到一旁。
然后看着怡亲王认真道:“十三弟,弘历这孩子,朕是寄予厚望的。只是从前,朕亲自教导他的时间就少,如今朕做了皇帝,自然更少功夫——这两年,朕便先将他交给你了,你素日多教导他。”
怡亲王先是一怔,然后郑重屈膝跪了道:“皇兄的恩典,臣弟明白。”
明年就是皇上的五十岁整生日——皇上也接受了自己此生大概也就这几根苗的现实,便是将来年轻妃嫔再有生育,也是幼子难堪大任。
如今看来,不管是从年纪、个人素质、还是被先帝爷教导过的资历来看,弘历无疑都是最佳的储君人选。
让怡亲王先带着弘历,与其说是为了弘历,不如说是为了怡亲王及其子孙将来着想。
怡亲王跟皇上有种旁人都没有的默契,一听皇上这话,就明白是什么意思,所以他郑重谢恩,又跟皇上保证:“臣弟必会将当年皇兄教导臣弟的事情,一一教给弘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