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四爷又要好酒来喝,就更明显了。宫里大宴宋嘉书虽不知情形,但回来的一场家宴,在年氏和李氏的轮番敬酒下,四爷也没少喝,她们这些格格自然也要敬酒,四爷也都敞开喝了。
这会子再喝,显然有点想醉的意思。
——
四爷指点完卓榻,便继续低头看书,宋嘉书在一旁帮着摆开笔墨,然后趁机换了一根笔杆上没有牙印的细笔。
四爷抬眼看了她一眼,将她涂涂抹抹的那道杯子碟子的数学题做完,就把笔扔到一旁。
苏培盛已经带着小顺子端上酒壶和两个小盅。
宋嘉书刚给四爷斟了一杯,就见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她执着壶不敢再倒。
虽然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短,但原则性问题她已经明白了:这个原则就是四爷永远不会错,在雍亲王府,就算他错了也是别人的错。
比如现在,四爷想要痛饮,她要是给倒了,明日四爷醉的难受,福晋完全可以把她叫过去罚跪。
四爷等不到下一杯酒,略蹙眉抬眼。
就见头发挽的稀奇古怪的钮祜禄格格,一张脂粉不施,格外清秀细润的小脸绷的紧紧的。
他屈起食指敲了敲桌子。
宋嘉书只得又倒了一杯,然后试探道:“爷先慢慢喝着,我去准备些下酒菜,喝快了酒要伤身子的。”
她实在想借机告退,赶紧去问问满脸‘格格快找机会出来,我有话要说’的白南,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四爷怎么就悄无声息来了凝心院?!
谁知四爷把炕桌下她藏的笔筒也拿出来,抽出里面的牛肉条:“两场酒席,吃吃喝喝也够了,就吃这个下酒吧。”
宋嘉书跑路无门,愁苦不已。
只能像个无情的倒酒机器一样站在旁边,一盏接一盏的倒酒。
作者有话要说:
①:数度衍,清代算书.全书二十三卷,分订八册.卷首,数原、律衍、几何约、重学解
②:今有妇人河上荡杯,津吏问曰:杯何以多?妇人曰:家有客。
津吏曰:客几何?妇人曰:二人共饭,三人共羹,四人共肉,凡用杯六十五,不知客几何?
③:四爷有多挑剔呢,给大家看一个他要求内务府做鸡毛掸子,都交代的明明白白:上节或用纵丝缠裹,或用别样线,下节或用马尾,或用纵线,其底用象牙做安穗子——《活计档》
做狗窝:
传旨:做圆狗笼一件,径二尺二寸,四围留气眼,要两开的……此狗笼收小二寸,另做一件
传旨:给造化狗做麒麟衣一件,老虎衣一件,狻猊马衣两件
传旨:豹皮狗衣一件,做猪皮狗衣一件……再做一木匣盛装 《活计档》
第17章 缘故
好在这一壶酒没有宋嘉书想象的多,只倒了六盅就空了。
宋嘉书再细看这壶,才发现这玉壶通体细长跟观音的玉瓶似的,玉色润白壶璧又厚实。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在门口躬身站着,跟朵壁花一样安静的苏培盛一眼。
四爷心情不好,自己都能看出来,这个跟了四爷几十年,都快成了精的贴身太监自然更明白。
四爷喝多了,自己要被福晋责罚,苏培盛自然更跑不了。
所以这壶才这样浅。
果然四爷喝了这一壶,虽有不足,但他到底不是个放纵的人。相反,对旁人,对细节严苛的人,对自己要求也严格。
既然已经灌了一壶,四爷也就没有大半夜的让苏培盛再跑一趟拿酒。
他侧头看着白亮亮的月色越过窗户纸铺进来,默默坐了片刻,便转头对宋嘉书道:“今日到底是佳节……回去换件厚点的衣裳,出去看看月色。”
宋嘉书如蒙大赦,进了内间。
白南也跟进来,边手脚麻利的给她挽头发换衣裳,边小小声的将外头的消息告诉自家格格。
——
且说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在这府里各院打听消息都有自己的法子。
福晋处没的说,捏着府里的总钥匙,除了四爷前院的事儿,别的就没有福晋不能管到的。下人们也都是人,生死捏在福晋手里,自没人敢跟福晋说个不字。
而两位侧福晋,一位是帮着福晋管了多年的王府,有不少自己人安插在各处;另一位则是得宠的炙手可热,又手面大方,自然有的是人赶着把消息送进去。
至于各位格格处,就要各显神通去打听消息了。
当然这个打听,也不是白南出去,见了人就跟丢了孩子上街寻人似的问:爷今晚住在哪儿?
要真这样二百五没规矩,早就被拖出去打死了。
各小院打听消息的来路,多是府里的杂役们。
格格们的人手有限,不似正院和东西大院独门独户,所有的差事都是自己院里的人做。
格格们就那么几个人服侍,于是许多洒扫、晾晒、栽种花木、糊窗换烛等活都是用府里通用的杂役太监和仆妇。
杂役处也负责扫府里各处的路,所以消息灵通的很。
白南方才就是去后院的杂役处,以安排明日给四阿哥糊窗子的事儿为由头,打听四爷晚上去了哪儿。
结果就听到一个惊天八卦。
白南跟地下党似的说话小声又急促:“原本今晚四爷是去了李侧福晋处的,据说李侧福晋还叫大厨房送醒酒汤呢。”
四爷和福晋都是爱干净的人,不爱看路上落叶枯草的。
所以小太监们都是晚上落钥前各处扫一遍,第二日凌晨三点前再来一遍。
结果今晚在西大院门口扫地的两个小太监,就看到四爷从西大院含怒拂袖而出,李侧福晋还追出来扒着门框又哭又求,大放悲声,然而四爷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过后西大院里就传出了李侧福晋砸东西的声音,据说砸了整整十八个杯碟。
宋嘉书边给衣裳系盘扣边诧异道:“这是谣传吧。”
李侧福晋有儿有女,主要是也有年纪了,她不信李侧福晋会扒着门框嚎啕。
白南笑了笑:“格格还不知道,那起子没王法的嘴,三分也会说成十分,背后除了两位主子,谁不敢编排呢。这些哭啊闹啊大概是他们吹出来的——但爷恼了从李侧福晋处离开,应该是真的。”
宋嘉书摇头:“那也该去年侧福晋处。”
白南蹲下身子给她抹平裙角,然后起身又凑到她耳边才低声道:“去了的,爷就是先去了东大院,只是没待一会,就又出来了。我听说了就赶紧往回跑。”也没赶得上提前回来报信。
白南的眉毛在脸上团成一个团,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一定是年侧福晋,见爷今日恼了,便特意将爷推到咱们这儿,盼着格格你倒霉呢!”
宋嘉书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的目标是躺赢,目前看来得先躺枪了。
——
屋里白南抓紧时间给主子传递情报,外头白宁觉得心都要跳到嗓子外头来了。
自家格格在里面换衣裳,而喝完酒的四爷就在东侧间背着手转悠。
凝心院四爷来得少,今日更是没人想着四爷会过来。
所以白日格格练了一半的绣活还随手搁在多宝阁上头,四阿哥的两个蹴鞠和跟五阿哥一起玩的弹弓就扔在屋子的角落。多宝阁上原本摆着一整套缠丝玛瑙玻璃瓶,前儿格格随手拿了个,装了支结着鲜石榴的树枝,耿格格觉得新鲜,要拿回去摆两日。
以至于现在多宝阁右侧像是缺了牙的老太太,正好在中间明晃晃少个瓶。
方才四爷专注于喝酒,只随口指导了目之所及的桌椅靠垫,现在站起来开始溜达,这位祖宗的眼每落在一处,那浓厉的眉毛就不满的一动。
白宁的呼吸也跟着越来越紧。
宋嘉书出来的时候,白宁觉得眼前一热,几乎要飙泪出来。
——
四爷转过头,略微一愣。
在他的印象里,钮祜禄氏温柔沉默,素来衣如其人,都是柔和的而不出挑的色泽。
今儿她却穿了一件银红色的单氅衣,上面疏落绣着大朵的山桃和海棠,捧出一团团的耀如春华的明丽。
四爷观之心道:衣裳也罢了,最难得是钮祜禄氏并没有女子素淡惯了,偶然盛装的局促和缩手缩脚。她只是带着如常柔和安然的微笑,自然而然从苏培盛手里接过自己的披风,跟在自己身后准备出门。
有苏培盛跟着,白南白宁也觉得人越少氛围越好,就都没跟着。
白宁蹲着身子目送四爷和自家格格出了院子,还没站起来就连忙抓住白南:“你怎么做到的!这件银红色裙子做了两年了,格格觉得招摇,虽觉得好却从不肯上身,你今儿居然哄得格格穿上了。”
说着高兴手劲儿就更大了,抓着白南的手来回摇晃:“你没见方才,四爷一见都愣了一下,可见穿对了!”
白南自然高兴,但同时也被白宁捏的龇牙咧嘴的,连忙甩着手拯救出自己的手骨,然后才抬头挺胸笑道:“还不是我会说话,才哄得格格肯穿。”
又道:“格格今儿憋着气呢,席上李侧福晋凶巴巴的使劲瞪咱们格格,年侧福晋又,又……”白南把‘不当人’这种大不敬的话含糊过去:“你不知道,四爷是从西大院生了大气出来的,原本都进了东大院,偏生又来了咱这里,肯定是年侧福晋推了过来的。”
“都拿着咱们格格当软柿子捏!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何况咱们格格!”
“方才我问格格穿什么,她只说不要青色的绿色的,我趁机就把这件银红裙子拿出来了。刚刚时间又紧来不及挑拣,格格没说什么就换了!”
白宁听白南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又是为年侧福晋甩锅生气,又为自家格格惊艳了一把四爷而高兴,整张脸有喜有怒的,看着还有点分裂。
最后还是喜占了上风。
这件银红的锦裙,据说是什么珠光锦。还是年侧福晋入府前,福晋为了弹压李侧福晋,给所有养育过子嗣的格格处都送了几匹珠光锦,连宋格格处都有。这银红色是最好的颜色,那种隐隐闪着银光的嫣红,又光滑柔软,让人都不忍心上手摸。
难得做出来的裙子样式也好。
可也正是因为料子好裁减也好,这样好的东西却只能压箱底了。格格当日就说过:一种好也罢了,她这种身份,是不能占着两种好的。
格格总是有自己的道理,她们这些下人却替主子觉得委屈。往日不敢穿出来,是怕招了福晋和侧福晋的眼,今日可只有四爷,白南立马就找了出来,难得格格还没说一个‘不’字。
白宁和白南都有种,我们家格格终于支棱起来的成就感。
两人边收拾内间,熏蚊虫,备热水,边忍不住热切畅享。白宁笑道:“这个月爷都来看格格两次了,若是趁此机会格格再有个小阿哥,那就更好了。”
——
此时宋嘉书并不知道凝心院里的人,连孩子都想给她安排了。
她只是端着陪导师逛街的心态,安静跟在负手赏月的四爷身后。
第18章 月色
秋日晚间的风,像是一杯冰沙一样,带着令人爽快的凉意。
此时各院都已经熄了灯烛。
朝廷连年征战,宫里提倡节俭,入夜各道路上要比从前少一半的灯,各王府自然也照办。
此时只有各回廊下、路口处才挂着两盏不甚明亮的灯笼,王府烛火少,就越发显得月色清幽。
宋嘉书抬头:月色是很美,这古代没有光污染,也没有彻夜不灭的大灯,月色的皎洁便银沙一样流淌下来。
她看着月光流动在银红色的衣裳上,银辉熠熠,不由欣赏道:真是件好衣裳。
这件衣服的前因后果宋嘉书不知道,她只是单纯的想起李侧福晋的绿衣服和青脸,下意识要避开绿色系。
至于四爷觉得她难得穿明丽的衣裳,却还落落大方,对她来说就更自然了。
别说这种保守的哪里都不漏,不过是偏红点的衣裳,作为一个现代姑娘,露胳膊露腿露背她都很自然。
至于这颜色,别说穿了,她头发上都染过,所以自然落落大方,没有一点局促。
——
“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
大约是月色太好,四爷忽然说起了诗句。他似乎也没有指望旁边的格格能应答他,只是随口道:“皇阿玛重视汉学,上书房不单讲解书经史册,连汉人的诗句也一并教着。”
万里浮云,万里江山。
宋嘉书想,就算是万里江山,眼前这位未来皇帝的一生,也确实像青天中道流孤月。
孤月一弯。
或许人随口所的话,便是一世的隐喻,人却不自知。
这大概就是性格决定命运吧,宋嘉书陷入了对‘宿命’这个哲学问题的思考。
四爷的话把她从哲学的海洋里拎出来。
“说来,虽然皇阿玛叫师傅教导,但我们兄弟里面倒是没几个素日爱作诗的,不过都是年节下皇阿玛吩咐了,就对景堆砌些典故浮词罢了。”四爷感慨,如何比得上这种绝句。
宋嘉书心道:这点你放心,你们整个大清的诗,未来都由你儿子补齐了。
弘历同学一个人写了四万多首呢,父债子偿,四爷你不爱写就不写吧。
她略微垂首胡思乱想,忽然前面四爷的脚步就顿住,转过头来低头认真看着她,带了点笑意:“瞧你案上也有几本书,你喜欢算数,那读不读诗?”
读不读诗?
四爷的语气带了一点羽毛一样的浮动。
诗词,宋嘉书读过的不少,起码九年制义务教育撑着,月的名句又多而且多,总是能来上七八句的。
四爷是想跟她走走心,谈谈诗词歌赋吗?
此情此景,月色美人,大约四爷真的会动心。在此年侧福晋有身孕,李侧福晋失宠的时候,多好的机会啊。
宋嘉书也看到了四爷那一眼的惊艳。况且一个男人白天被亲娘伤了,晚上又被爱妾气着,正是最软弱最容易动情的时候。
此时月色撩人,他低下头,两人四目相对。
哪怕宋嘉书对恋爱不是精通,也知道,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